不过,满京贵女无数,他对女子素来无多少目光,了解不多,唯独这位安阳郡主,算是不算熟悉当中的最为熟悉的,无他,安阳郡主存在感实在太强,无论走到哪儿,无论是在女子嘴里,还是男人堆里,她的名讳永远是排在前列的。
何况,当年在皇家学院念书那儿,他们之间的座位就隔了一道走廊,她的位置在前,他落后一位,略一抬眼,轻而易举的便留意到了,想不注意都难。
而恰逢那时,首位的七公主和第三个座位的丹旸县主二人永远叽叽喳喳,每日在课堂上犯花痴,两双眼恨不得黏在了他的身上,顾青山虽目不斜视,不过但凡一侧目,总归有些闹心,相比之前,从未曾往右撇过半个眼神的安阳郡主,便衬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思绪到这里,一时顿住片刻——
其实,顾家那些年推了不少亲事,大多是老太君直接替他推了,多数都不会传到他跟前,便是有,顾青山也是推回到了老太君头上,嘴上道着:“祖母决定。”
唯独陛下赐的这门亲事,老太君特意将他唤到了跟前,询问他的意思。
其实,那时心思不在婚事上的他,一心都放在西南上任的准备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稍稍惊讶了片刻,随即沉吟了许久许久,这才冲着老太君道:“祖母决定便是。”
彼时,老太君那双犀利精悍的双眼落在了他的面上,定定看了片刻,竟破天荒的缓缓点头道:“相救郡主的草药是你发现并亲手送入那郡主府的,想来也是你们二人有缘。”
说着,老太君沉默片刻后,只撑起龙头拐杖缓缓起身道:“既是陛下所赐,顾家自该……谢主隆恩!”
于是,那日从北苑踏出后,连他自己都有些哑然。
他的亲事,那么一桩天大的大事,就那样轻飘飘的……定下了?
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或许正乃祖母所言,缘分二字罢。
当年感染天花的安阳郡主被迁出了皇宫,送回了郡主府,他前往郡主府送药那日,见偌大的郡主府门庭轩丽却分外寂寥,府中并无主事主君,又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去的那日无意听到郡主府的侍女们在墙角抱头痛哭,埋怨郡主的父族宫家竟无一人登门探望,便是附马爷也不过在郡主府虚留了片刻,甚至都不敢靠近芳菲庭半步,只将她们孤苦无依的郡主丢在郡主府活活等死,又道皇上好狠的心,竟下令命人直接将九死一生的郡主移出了宫,若非太后顾念,一气之下跟着出宫探望,这满府的婆子婢女怕全部都得被这场天花吓得四下逃命。
彼时,感染天花后九死一生的安阳郡主奄奄一息,若非提前送来了草药,怕是挨不过两日。
那日,隔着一道薄薄的帷幔,顾青山失礼的上前探了探郡主的病症,那一眼,日薄西山的安阳郡主浑身上下竟有股子腐朽到夺目的美,生生冲击着他的眼球。
明明她一脸惨白,明明她绝美的脸上已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天花印记,然而那匆匆一眼,却令他有片刻失神,只觉得惊为天人。
只觉得昨日的画面在今日重现似的。
如今的郡主,整整三个月来,日日皆如那日。
当时,他只有片刻怜惜。
然而,此时此刻,已是他妻子的安阳,同样这般面目,只觉得用慢刀割肉般,每日朝着他身上生生割下一块肉来,只恨不得将她身上所有的痛苦全部悉数转移到他的身上来才好。
他不怕痛,也不怕烧!
当年他能救她于水火。
今日,他也一定能!
这样想着,顾青山紧紧抱着安阳,只将脸凑过去不断在她脸上贴着,用力的贴着。
待身上刺骨的冰寒被她滚烫的体温一点一点吸走了,待浑身渐渐发暖,发烫了,顾青山复又轻轻撩开帘子,下榻,浇水,上榻,周而复始。
整整一夜!
自后半夜起,安阳身上的体温竟离奇般的消散了些。
长夜漫漫。
东方鱼白。
整个无恙居,整个将军府静谧无声。
火盆里的炭火已然熄灭,半开的窗外凉风袭袭。
外头静谧无声。
整个世界就跟彻底静止了似的,没有一丝声响。
安阳于这般安静静谧的清晨缓缓睁开了眼。
冷。
好冷。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轻颤,浑身略微哆嗦着。
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整个世界一片灰蒙,她好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杂乱的梦,梦到了皇祖母,也梦到了她那未曾谋面过的长公主母亲,还有顾青山。
她梦到顾青山上门前来提亲,长公主母亲一脸冷漠挑剔的拒绝,拒绝的理由有他顾青山竟敢赢个美婢回来打安阳的脸面,他还敢朝三暮四跟旁的女子四下勾搭,惹得她的宝贝安阳徒生闷气,这一世势必不可能将安阳再嫁给他了。
原来梦里竟是下一世!
她们都已重新投胎了,可皇祖母还是她的皇祖母,娘亲,她的长公主娘亲这一世竟建在,还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这辈子有长公主护着,再无一人敢肆意欺负她了,她还梦到这一世的顾青山居然依然恬不知耻的跑来郡主府求娶她。
好美好的梦,她贪恋着,如何都舍不得醒来。
她没有娘亲,可是梦里有噢!
梦里的皇祖母也还建在,只笑眯眯的看着她们打闹。
梦里的顾青山被长公主指点得连话都不敢说,她得意傲娇极了,优美的天鹅颈绷得直直的,老高傲了。
不过,见长公主真要推了这门亲事,打他顾青山的脸,安阳又下意识地有些着急,只频频朝那顾青山使眼色,让他还不快使了浑身解数,快快求得娘亲的认可!
然后,就在那顾青山撩开华袍正要跪求之际,她悄然醒了。
轻风掠起薄薄的帷幔一角。
安阳躺在床榻上,见窗子半开,外头白色的鹅毛朵朵飘落,竟是……下雪了。
安阳只有些惊讶。
难怪这么冷。
竟下雪了。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往后一躺,便落入了一道宽敞的胸膛之中。
安阳缓缓偏头,这才看到身后顾青山紧紧的箍着她,将她揽入了怀中,他呼吸绵长,却长眉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安阳下意识地抬起指尖,轻轻抚上那一片皱起的眉心,然而下一刻,手指被人紧紧攥住,被人紧紧握住了一片冰凉的掌心之中。
那道剑眉下紧闭的双眼嗖地一下睁开了。
第77章
四目相对间, 一双漆黑无比的眼直接呈现在了安阳眼前,那里头黑漆漆的,像是有着一片深海!
深海深深,里头波涛汹涌, 在睁眼的那一瞬间仿佛掀起了一片滔天巨浪, 里头狂风暴雨, 十足骇人, 然而不过在一瞬间后,又见那片深海很快的恢复平静, 变得风平浪静了。
只一动不动, 不错眼的投放在了安阳的面目上。
定定看着。
不错眼的看着, 好似轻易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似的。
安阳一时眨了眨眼。
她这一阵日日高烧昏迷, 虽日日梦魇不断, 知道自己又病了,不过清晰的思绪其实多还停留在那一日, 停留在她与他争执的那一日, 停留在皇祖母薨逝的那一日。
她知道自己应该病了许久,她一生病, 往往没个三两月是好不起来的。
不过, 迷迷糊糊一睁眼间, 总是能够模模糊糊的看到床榻边的那一抹高大的身影, 便知他一直在她身边守着。
一时想起三年前,哦,现如今应该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她感染天花将死之际, 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有人拨开帷幔朝床榻上的她探视而来, 那个时候, 弥留之时,她还以为是黑白无常要来带她走了,可是,没想到没死不说,没多久她竟还一日一日好了起来。
后来才知道,原是那日将军府的顾无忧给她送药来了。
昏迷的这些日子,便也一直能够感受到他的身影跟前晃动,让她其实一直颇为安心。
许是历经过生死,经历过生离死别,经历过大风大浪后,心性便会被磨练得越发坚强和豁达,在生死面前,那些小小的瑕疵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虽是长公主之女,备受太后宠爱的外孙女,可安阳自幼便知,她与七公主赫连毓,县主丹旸是截然不同的。
七公主上头有着艳冠六宫的生母贵妃娘娘罩着,身边还有个出色又感情甚好的胞兄二皇子赫连瑞护着,无论她将来婚事如何,注定都是这大俞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丹旸虽自幼丧母,又被侧妃欺压,可邑王威仪天下,虽谈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底乃一方霸主,无论无何,只要邑王府矗立一日,她丹旸县主便可在这权势滔天的京城横行一日。
而她堂堂安阳郡主的父族宫家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末流之辈,宫家除了其父宫茗,整个宫家的人几乎大字不识,辩理不清,上不得台面,这身份甭说放在京城,便是搁在宫家老家,若无长公主这株大树,压根无人将其瞧在眼里,这样的家族甚至还反过来需要傍着她这个孤女谋生,如何能够成为她的依靠。
安阳虽有太后宠爱,可太后年事已高,太后若是一朝薨逝,说实话,除了空有的一郡主虚名,她的境遇,怕是连等闲的二品三品官员家的娘子都敢轻易上来踩上一脚。
再加上她身体上的拖累,所以看透事实本质的安阳,这些年来既不曾嚣张跋扈,与人结怨,也不愿低下高高的头颅,长袖善舞,与人结识,四下攀走交际,她只想守着她的一方寸土,过着与世无争,安安静静的小日子。
却不想,落入他人眼中,倒是成为了她孤傲清高的一面。
安阳也懒得解释。
原本想着就这般简简单单的过活下去,偏不想,太后将她许给了他顾青山。
也不知为何,安阳从来都不是小气巴拉之人。
她若当真小气蛮横,哪里又会同真正嚣张跋扈的赫连毓合得来,哪里又会同咋咋呼呼,心眼比针眼还小的丹旸重归于好,安阳自问自己眼里容得下些沙子,懒得理会这世间任何纷争,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个皇祖母,还有赫连毓,二皇子、三皇子,包括后来的丹旸几人,安阳早已修炼得与世无争,无人能牵起她心中的波澜了。
可不知为何,一旦到了他顾青山跟前,安阳的小心眼便抑制不住的滋滋滋直往外冒了。
安伯侯府的那枚婢女,竟气得她怒气攻心。
她可是堂堂安阳郡主,又何需将那等孤苦无依甚至沦落街头的孤女放在眼里。
乐家那名庶女,亦是令她颇不是滋味。
时而入梦与她抢夺,时而街上与他缠绵,甚至还出书故意恶心她,其实,身处深宫的安阳如何瞧不出这些小伎俩,她自幼无母,宫里皇后、贵妃,各种嫔妃无数,后宫的纷乱繁杂自幼便入了她的眼的,安阳其实早已练就了一份四平八稳的心态了。
包括他离京赴任的那三年,纵使外界传闻纷纷,其实安阳一直神色淡淡,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可是一切在他回来后,就一下子全变了。
他一出现,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所有伪装。
这才知道,她竟也是个小心眼的。
她的心眼竟比丹旸还小。
小到,有时候安阳都觉得那样的她,仿佛都不像她了。
那日看到乐未央亲自撰写的那本《未远游》时,其实明明知道是对方存心恶意挑衅,其实明明不过一介庶女,她压根无需放在眼里,甚至以她对他这段时日的了解,便是不问,她其实深知现实与书中的描绘有极大概率是有出入的。
可是不知为何,那日就是一下子气炸了。
尤其看到他还端得一派深情似的,又是过来试探她的体温,怕她着凉,又是怕她饿了,亲自喂她点心,他越体贴入微,安阳便越发气得失去理智了,只觉得这般细致耐心的举动,与那本游记里描绘的一般无二,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
如今,时过境迁,皇祖母离开后,她这一回,就是真的真的彻彻底底的……孤苦无依了。
一睁眼,看到眼前这近在咫尺的脸。
安阳忽而一下子就释怀了。
人不能对旁人要求太高,而对自己要求太低。
平心而论,顾青山这个丈夫已当得是十分称职的了,她没道理要求他尽善尽美,完美无缺。
若是换作旁人,她失了依靠,又缠绵病榻这么久,一准遭了厌弃了。
可当她如今一睁眼时,他竟……还在。
一如每一回生病后,她一睁眼后,总能第一时间看到皇祖母。
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安阳的手被顾青山紧紧攥在了手心里,直到指尖传来阵阵刺痛感,她缓过了神来,一时轻轻挣了挣,顾青山一怔,仿佛也跟着缓过了神来,很快松开了她的手。
安阳抬起指腹轻轻的触上他的眉心。
眉心竟不知何时,起了几道深深的褶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此番一经醒来后,眼前的顾青山好似老了些,老了……十岁似的。
二十四岁的顾青山,面上依然年轻,可眉眼却仿佛透着淡淡的风霜,竟像是个三十四的人了。
安阳一下一下轻抚着,想要将这几道褶子全部给抚平了。
这时,顾青山忽又再次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送入唇边轻轻的轻啄了一下,一下,又一下,整个过程,全程一动不动的紧盯着她,而后又很快将她的手指朝着心口一摁,随即抬手一把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
那样的用力,连箍着她腰身的手臂用力到好像在轻轻的颤动,好似要将她的整个身体揉进他的身体里。
好似得到了某种失而复得的宝物似的。
安阳被他搂得浑身生疼,她的手指贴在了他的胸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往日里滚烫的胸膛,这日竟一片冰凉。
就在安阳还有些迷茫愣神之际,这时——
“饿了么?”
只见头顶之人用力的抱紧了她,轻声问着。
声音竟一片沙哑低沉。
沙哑得不成样子。
嗓子就跟坏掉了似的,字字暗哑。
安阳一愣,正要下意识地询声抬头看去,然而头顶此刻被他的下巴死死抵着,她轻易动弹不得。
对方话一落,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一把飞快松开了安阳,随即直接撑起了半边身子,整个侧撑了起来,还不待安阳反应过来,便见他飞快地探出手来,贴在了安阳的额头上探了探,探了又探,又很快,将手直接探入了她的后背,细细抚着,再谈到她的腹前,她的胸口,她的脖颈,她的耳朵上,一一触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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