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见云珩出声,虞秋吓得心高高提起。
她心中正惊慌,听见云珩笑了起来,虞秋手脚颤抖,壮着胆子抬头,见云珩捻了捻指尖,慢声道:“这只鹦鹉外在普通,唯一副嗓子格外出众,诗词歌赋皆不在话下。现在却发不出声音,你可知为何?”
虞秋不懂他为什么这样问自己,但好歹他未起杀心,忐忑摇头:“奴婢愚钝,不知为何。”
她处在下首,云珩一垂眸便能看见她侧颊上的狰狞伤疤,目光一顿,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问:“是你爹让你把脸划了的?”
虞秋咬唇未答,他并不在意,又道:“可知晓虞大人让你这么做是何用意?”
“是怕奴婢这张脸招祸……”
“是,也不是。”云珩轻笑,悦耳笑声与身上馨香一起在空气中浮动,好似层层涟漪蔓延开来,他道,“你应当知道的。”
虞秋垂头不语。
云珩掸了下衣袍,慢悠悠道:“确实愚钝,难怪云珀会那么说你。”
春日鹿鸣宴,名为宴请新科进士,实际是方便择婿觅良缘。各家小姐均被邀在列,其中虞秋艳压群芳,却因为三皇子云珀的一句“美则美矣,可惜没什么脑子”成了个笑话。
未出阁的姑娘家名声坏了,以至于昔日闺中密友逐渐疏离,门前冷落,婚事迟迟未能定下来。
当日虞秋觉得羞辱,近半年来经历了种种巨变,再面这种嘲讽,已经能做到心无波澜了。
她的确是不够聪慧,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要陷害她爹,不知道对方的用意,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何种选择。
她怕再说错话,干脆闭口不言。
“找浮影做什么?”
这句话把虞秋吓了个半死,她只问了侍女那一句,还是被云珩知晓了。
心思杂乱,战栗着不知该如何应对时,云珩却浅浅笑道:“孤怎么瞧着你在打哆嗦,是冷了吗?”
“不……”虞秋咽了咽口水,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才颤声道,“不冷。”
她口唇不受控制,上下唇碰撞着想要说出些乱七八糟的话,使劲掐了下手心才忍住。
云珩似乎轻哼了一声,而后道:“去沏壶茶过来。”
虞秋如蒙大赦,“哎”了一声急忙出了厅门。
凉意扑面,冲淡了鼻尖残留着的太子身上的余香,虞秋赶紧捂着胸口换气。
太子到底想与她说什么?他不是来看鹦鹉的吗,为什么问了那么无关的事?
虞秋在心里默默思索着,不敢耽误太久,算着时间新沏了一壶茶回来。
一排排直棂窗洞开着,半落的夕阳穿过棂缝在地面上映出规律的光影,也将云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虞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踏入屋中,小心地避开他的影子,轻手轻脚地在桌边斟茶。
冒着热气的茶水流入白瓷杯盏中,嫩绿茶叶尖被茶水冲着来回打转。
虞秋悄悄瞟了云珩一眼,看见他修长手指捏着鹦鹉鸟喙,强行让那弯钩嘴喙大张着喂果仁,根本就没朝自己看。
如果要给他下毒,这是最好的时机。
“给你自己也倒一盏。”
云珩突然出声,虞秋吓得一抖,急忙停住将要溢出的茶水,道了声“是”,另拿了个茶盏过来。
她心跳加速,借着摆放茶盏的动作微微侧身,指尖颤抖着将袖中药粉倒了进去。
药粉遇水即化,两盏茶水并放着,没有任何区别。
虞秋收好纸包,定了定心神,转身一看,发现云珩正盯着她看。她心中突地一跳,慌忙将颤抖的双手背至身后,暗暗抓紧了藏着纸包的袖袋。
云珩神色淡然,松开手掌,绿毛鹦鹉甫一得到自由,振翅想要逃离,奈何被脚上铁环禁锢,只能无奈地落在鸟架上。
“找浮影想做什么?”
虞秋紧抓着袖口,细声道:“想向他道谢,谢他当日帮我杀了那伙贼人……”
“他可不是为你杀的人。”云珩道。
“那也多谢他了,若不是他救下我,我兴许早已曝尸荒野了。也多谢太子愿意收留我,太子仁善,这只鹦鹉连说话都学不会,太子都愿意养着……”
虞秋絮叨的声音在云珩微微眯起的目光中越来越含糊,好不容易停下后,懊悔地狠狠掐了下自己手腕。
云珩坐下,指关节轻扣了下桌面,虞秋忙把茶盏放至他手边。
云珩瞥她一眼,端起了茶盏。蒸腾热气徐徐而上,在他英挺的五官前隔了一层薄雾,看着更显温和。
瓷白边缘贴近了唇边,虞秋眼睁睁看着,大气不敢出。
淡绯的唇微启,将要触及茶水时忽地止住,云珩挑眉,“看着孤做什么?”
虞秋倏地垂下头,再也不敢乱看。
片刻后茶盏放下,原本七分满的茶水少了小半。
“好好教它说话,空暇时候就想想你爹的事情,再怎么说也是侍郎家的千金,脑袋空空,未免太给你爹丢人。”
虞秋扯着嘴角点头,目送那玄金色的衣角摆动着,不疾不徐地出了小厅。
门窗大开,寒风卷入,很快将屋中残留的馨香吹散。
虞秋抬目望去,见窗外夕阳早已落尽,四下昏暗,远处侍从正攀梯挂灯笼,近处枯枝上最后一片残叶摇摇欲坠。
她长叹一口气,端起那盏未被动过的茶水,看着水面映着的自己残破的面容,深吸气,将茶盏送到了嘴边。
她鼓足勇气下了毒,却没能忍心将有毒的那杯茶水递给云珩。
“反正都要死,还是现在就解脱了吧,省得受折磨……”她喃喃低语着。
她对云珩说谎了,想找浮影不仅是为道谢,还因为她心中有愧。
谢他救了自己,愧自己被人利用。
三日前,有一只信鸽带着密信找上了虞秋,她认得那信鸽,是余延宗的。
余、虞两家父亲是昔日同窗,有着三十余年的交情,亲如一家。虞秋与余延宗、余蔓秀兄妹是一起长大的,更是在虞夫人过世后,喊余夫人一声干娘的。
当初虞行束锒铛入狱,虞秋走投无路,趁着夜色去余府求助,余家大门紧闭,留给虞秋的只有隔着厚重朱门的一句话:“姑娘请回吧。”
无论虞秋如何恳请,得到的都只有这一句。
虞秋只得到过余延宗的一次帮助,是她被街头浑人围困,余延宗将人驱走,深深看她一眼,便也离开了。
余延宗这次找她,说知晓是谁陷害虞行束,将虞秋约了出去。
可他并未告知虞秋幕后凶手,只说因为他那次出手相助,害余家被连累,他已寻到靠山,只要虞秋将那包药粉给太子服下,便可解救余家,并承诺可以为虞行束报仇雪恨。
“我不想害人,也不想恩将仇报……”虞秋小声说着,泪珠从双目流出,一颗被脸上疤痕阻拦,一颗顺着柔腻面颊滚落到茶盏中,将她倒映的面容打碎。
可她没有选择,那日碰面,余延宗对她下了毒。
“我知道你胆小不愿意害人,可我也没办法了。你娘早死,以前都是我娘带你走动,春日你险些落崖是我救了你,如今我家中遭难也是因为你……”余延宗不敢去看虞秋的双眼,撇开脸道,“这毒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痛苦,第五次时药石罔效……你、好自为之吧!”
近三日以来,每到夜间,虞秋便觉腹中绞痛,好像五脏六腑被锐利的鹰爪穿透,每回发作,余延宗这番话就在她脑中回荡,让她痛得冷汗直流,连呼痛声都喊不出来。
连日加剧,已无法忍受。
虞秋惧怕太子的同时心中是有感激的,是太子收留了她,不然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沦落到何种境地。
她不能恩将仇报,可余延宗对她有过救命之恩也是真的。
两边都是恩情,该如何抉择?
虞秋觉得好难,家中遭逢巨变已有半年,她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如今还要被逼着做选择。
可世间就是如此,有人七窍玲珑心,一眼就能将人看穿,有人真相就在眼前却看不透,遇到事情只能两眼摸黑。
“枉我与爹爹每年向灾害地方募捐大笔银两,好人没好报,恶人常逍遥,若有下辈子,我也……”
她本想说也做个恶人好了,临到嘴边,改成了别的。
“……再也不要受别人恩惠了……”
虞秋声音低哑,泪水如断链珠子接连往下落。
十六年的人生如长卷铺在眼前,她却不敢去看。她想起虞行束死前说的话,不怕,爹爹等着她呢。
“人生长恨……人生长恨……”虞秋咬了下嘴唇,仰头将茶水饮下。
第2章 噩梦
“你再说一遍,我怎么死的?”
“一个围笼高台,我被绑在高处,头顶悬着一把刀,刀被绳索牵引,另一端系在围笼外,下面是燃烧的烛台。不想让我死,就得将围笼外面的烛台打翻。”虞秋忍着泪水重复。
虞行束点头,“然后呢?”
“围笼外面有好几只露着獠牙的饿狼,只要出去,就会被饿狼生吃了。”虞秋红肿双目泪流如泉涌,泣不成声,“爹爹你就是这么死的……”
虞行束沉默了会儿,给女儿递了张帕子,奇怪道:“这不是逼着咱们父女俩必须死一个吗,谁能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
虞秋垂泪摇头,涩声道:“爹爹你不是知道的吗?”
“我哪能知道?”虞行束满面疑惑,“谁与你说我知道的?不应当啊,我没得罪过什么人,你大门不出,更不会了。”
虞秋懵了。
“丫鬟说你今日睡了许久,怎么都唤不醒,可是三皇子那番话害你发了梦魇?”虞行束摸摸虞秋乌黑的长发,安抚道,“不怕,三皇子说话就是不中听,今日散朝后陛下已经教训过他了,赔礼不是已经送进府中了吗?准是你梦魇缠身没注意到。”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鹿鸣宴刚过,距虞秋被三皇子嘲讽“美则美矣,可惜没什么脑子”才过两日。
虞秋饮毒而死,再睁眼发现自己重回年初,她已发了半日的懵,好不容易熬到虞行束下值归来,急忙将前世种种讲与他听,哪知他根本不信。
虞秋没心思计较三皇子的事,着急道:“不是梦魇,是真的!千真万确,我亲身经历的!”
此时的她长发未梳,凌乱地披在身后,柳眉紧蹙,眸中含泪,满是惊惧与后怕。
虞行束见唯一的女儿这般憔悴,心疼极了,却也不能任她将梦境与现实弄混了,轻叹一声,循循诱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有你齐叔呢,他总不能也不管你吧?就算他不管,你余伯伯和延宗也还在呢。”
虞秋怔愣了下,然后眼泪决堤,往他肩上一扑,呜咽道:“齐叔他……走了,余伯伯不肯帮!”
虞行束愣住,这女儿被他养的娇气,但什么事都不长留心上,他已许久未见虞秋这样委屈了。
静坐着让虞秋哭了会儿,他琢磨道:“你余伯伯暂且不说,葛齐又没有亲朋,他能走去哪儿?”
葛齐自虞秋六岁起就负责保护她,有一身好武艺,在府中算是半个主子,虞秋也没想到他会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弃自己而去。
可事实就是如此,她爹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默然道别后走了,一个闭门不见,只留刚满十六岁的虞秋在最困苦无助时风雨飘零,遭了许多苦难。
她解释不清,怎么说都不能让虞行束信服,急得眼泪簌簌往下落。
虞秋抹着眼泪,忽地想起醒来时莫名出现在身边的玉佩,急忙将东西拿给虞行束看,“我有证据,这个,这个是太子侍卫给我的,太子就是见了它才答应帮我的!”
“太子明德惟馨,澧兰沅芷,行的是岿然君子风,就算没人帮你说话,他也会帮你的。”虞行束摆摆手,耐不住虞秋将玉佩递到他鼻尖上了,他头往后仰粗略瞟了一眼,道,“这么普通的玉佩算什么信物,街道摊贩上不全都是吗?”
虞秋忽略了他对太子的评价,辩驳道,“你仔细看,它看着不起眼,但绝非普通物件。”
见虞行束不以为然,虞秋急躁,虽然她也觉得这玉佩很普通,但太子都认的信物,怎能是平凡东西。
“你不信?那好,你等着,我这就拿它去见太子,你看他认不认!”
“他不认识,会把你当做疯子。他若是认识,会奇怪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
虞行束的话让虞秋一口气没能缓过来,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前者就算了,若真的是后者,太子一定会让人来暗杀了她!说不准还是让浮影来!
玉佩的事情被驳回,虞秋沮丧极了,蔫头耷脑,风霜欺凌后的萼绿君一样。
因为妻子早逝,虞行束对这个女儿多有娇宠,最怕她流泪了,想哄她开心,就顺着她的话问:“你说梦中爹死了,那爹可有什么遗憾事?”
虞秋想了一想,爹爹死前确有遗憾,一是没能早日将她嫁出,为她找个可靠的安身之所,二是……
她将眼中泪花眨去,认真道:“爹你最后悔拘着我修身养性,说该吃吃、该喝喝,人生在世,就该及时行乐。”
虞行束眉头皱起,静看她片刻,缓缓道:“秋儿,你老实与爹说,其实你就是贪口腹之欲了才编出什么前世今生的梦吧?”
虞夫人在虞秋八岁时去世,那之后虞行束未再娶,精心养着这么一个女儿,只望着她康健长寿,故时刻遵循医书上的养生要点:口中言少,心中事少,腹里欲少,自然睡少。
口中言少,这一点他父女俩努力多年都未能做到。
心中事少,虞夫人就是思虑过重而死,这一点上虞行束尤其注意,多年来,把虞秋养得心宽体胖,万事眼前过,心上不留痕。
腹里欲少,虞家养生,每月只有五日有荤腥,厨子不管做什么,都是煮熟后洒一勺盐,在家,虞秋最多只能吃个七分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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