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璃怒骂的话戛然而止,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看见云珩低头给虞秋整理着斗篷,他猛地打了个哆嗦,立即道:“走!”
抛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云璃逃跑似的快步离去,走出没几步,他又停住。
云珩都下了马车了,一定是看见了他,他这时候走,就是明晃晃的躲着云珩。落下了把柄,云珩一定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云璃手指抖动起来,血管中好似有肮脏的爬虫在蠕动着,让他浑身难受。
他想起数月前看见的嘉名皇帝与云珀的残缺不全的尸身,脚步生硬地转回去,脸上挤出笑,艰难地抬起步子,朝着云珩与虞秋走去。
那日云珩封锁了宫殿之后,特意以老皇帝的名义喊他与云琼进了趟宫,给他俩就近看了那两人的死相,看了整整半个时辰。
是在警告他俩。
云璃老实得跟鹌鹑一样,低着头道:“皇兄,皇嫂,这么巧。”
“欺负小孩?”
“没有,不是!是她故意拿着蜜饯撞我的,我没打她,就凶了几句!”云璃火急火燎地扯着侍卫手中的大氅,惊惶地解释着,“真的,不信你去问她……”
他扭头,然而那个哭得说不出话的女童已经消失不见。
云璃快哭了,记起云琼的忠告,他转向虞秋,高大的身子躬着,低声下气道:“皇嫂,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已经不爱干净了,不会为这点小事发怒,我就是气那小丫头故意撞我,真的……”
他与虞秋说着话,眼神一个劲儿往云珩身上瞟,见他嘴角弯了一下,云璃心头一凉,仓惶地提高了嗓门,“真的!不信、不信皇嫂你看――”
虞秋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视死如归地走到了街边。在虞秋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云璃捧起一把带着稀疏脚印的积雪,“啪”的一声,狠狠糊到了自己脸上。
虞秋倒抽一口凉气。
倒也不必如此!
“信的信的!快回来!”虞秋赶紧追过去,要了帕子递给云璃擦脸,急声道,“你皇兄也是信的,他就是来和你说几句话,不用害怕。快擦擦脸。”
这个过了年也才十五岁半,以前下手不知轻重,现在已经很老实了,老实到虞秋都有点不忍心了。
把云璃安抚下来,虞秋转身看云珩。好嘛,这个做人兄长的,脸上还挂着愉快的笑。
虞秋走到他跟前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让你对百姓温和,多笑笑,不是让你恐吓他的!”
有虞秋从中缓和,这事很快说清楚了。
云璃情绪平静下来,有问必答,“云琼……”刚出声,他赶紧收住,定神后重新开口,“四皇兄设了宴,邀我前去饮酒。”
云琅成了个姑娘,有虞秋护着,现在一招不慎就要丧命的皇子就剩下他们俩了。有了共同的危机,云琼与云璃两人的关系飞速拉进,往日仇怨烟消雾散,现今俨然是亲兄弟了。
云珩:“都是兄弟,怎么不知道喊上我?”
云璃心中一震,嘴巴打颤,不会回话了。完了,听他这意思是也想过去。
让他过去了,云琼也得倒霉……他们兄弟过去多年不和,一直谨记着同一个信念:要死一起死!
于是云璃道:“就在湖边画舫上,下雪天红泥火炉烧着酒在湖上看雪,多风雅,正符合皇兄你的气质,皇嫂一定也会喜欢的!我带你们去!”
虞秋犹豫,这两兄弟明摆着怕死了云珩,她与云珩去了,这两人还能喝得下酒吗?
“去吧,看看云琼这些日子可还听话,有没有再养些毒虫祸害周边百姓。”
虞秋被云珩这句话说动,点了头。
临湖画舫上,云琼躺在摇椅上摇着,一个侍女蹲在身侧捶腿,一个在火炉边温酒,桌上摆着佳肴,细纱垂帘后,琵琶女纤指拨动,弹奏出悦耳的小调。
透过画舫雕窗,看见外面落雪纷纷,雪中有辆马车慢悠悠驶着。他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没放在心上,满足地发出惬意的叹息。
大雪天赏着湖上美景对饮,多舒坦。
摇椅摇啊摇,突然,画舫船板颤动了几下,云琼眼睛还没睁开,就笑道:“你可算是到了,我听着曲儿都快睡着了。”
“我每日早起处理政务……”
随着云珩的声音入耳,眯眼享受的云琼被雷劈中一样,双腿一抽,猝然从摇椅上挺了起来,动作太快,腰间传出“咔”的一声脆响。
“……与阿秋游湖的时间都没有,你俩倒是清闲,赏雪饮酒,啧。”
云珩最后一个字落地,震得云琼双腿发软,“噗通”一声从摇椅上栽下来。侍女惊慌去扶他,被他摆手挥退。
“皇、皇兄、皇嫂,这么有兴致啊……”云琼一手捂着腰,以一个扭曲的姿态趴在地上,龇牙咧嘴说着谦卑的话。
虞秋刚被云珩解了斗篷,见状好一阵无言,抚了下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道:“你先起来说话。”
云琼呵呵干笑了几声,暗瞪了眼一同进来后就默不作声的云璃,扶着腰艰难爬起,“我这是给皇兄皇嫂行礼呢,小年节的,我这做弟弟的,应该的……”
第107章 日常(4)
琵琶女与一众伺候的侍女全部退了下去, 虞秋挨着云珩围炉坐下,小心地揽着裙角,对另外两个道:“坐下来吧。”
云琼云璃不敢坐, 卑躬屈膝地站立在一边,相互捣了对方几下, 稍年长些的云琼不得已先开口:“我躺久了, 腿麻,想站会儿。”
云璃紧随其后,“我站久了坐不下去, 再站会儿。”
虞秋揉了下鼻尖, 不为难他俩了。
别人围炉煮酒就一个炭炉, 云琼备了两个, 酒水咕噜咕噜, 清香溢满画舫。味道很好,但是云琼准备的酒水,除了他自己没人愿意饮下。
云珩这次来就是为了确认云琼那臭毛病改掉了没有, 朝着炭炉上的酒水抬了下巴,云琼手一抬就去提酒爵。
酒水沸腾声那么响,瞎子都知道铜铸的酒爵能有多烫手。虞秋看得胆颤,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道:“用东西垫着!”
云琼偷摸瞧了云珩一眼, 见他脸上没有不快, 赶紧拿起一旁的帕子, 垫着打开了酒爵盖子。
热气蒸腾而出,水雾稍散后,虞秋倾身看去,云琼赶紧主动承认:“一个是给云璃准备的清酒, 一个是我自己喝的药酒,对,就是民间很常见的那种蛇酒……”
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的虞秋立即坐回原处,不敢再往酒水里看了。
“民间很多这种药酒的,真的,还有泡着蝎子的。我没弄别的奇怪的东西,也没有养,这是在药铺里买的。”云琼声音诚挚,解释完,含着热泪期盼地望着云珩,无声地祈求他高抬贵手。
云珩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他备好的佳肴,云琼赶忙继续道:“大多数都是普通膳食,就、就是有一道蛇羹,一道蚕蛹,一道蜈蚣……”
越说越心虚,云珩还没发表看法,立在一侧的云璃已经小声骂骂咧咧起来。
这几道菜是怪异了点儿,但民间不是没有,也的确可以用作药材。云珩没与他计较,吩咐侍卫换上新的清酒,道:“坐。”
云琼松了口气,扯着云璃乖乖坐下。两人脊梁挺直,双手并排搁在膝上,坐姿是前所未有的端正。
气氛缓和,画舫悠悠划至湖水中央。里面暖炉温酒,外面落雪簌簌,雪花或飘到水面瞬间融入清冽湖水中,或翩然落在枯荷上。
虞秋托腮望着水中覆着新雪的枯荷,依稀记起第一回 在湖畔看见云珩的景象。
那时候她真的差点吓死了。虞秋嘴角一垂,侧目看向云珩。
云珩正好给她倒了杯酒递过来,“有点烫,隔着袖子在手里暖着。”
虞秋按他说的接过来捧着,听他给两个弟弟训话。
“小年后先去礼部仔细查阅近几年与外邦来往的文书记载,三个月后去鸿胪寺,中间我抽时间会考校你,但凡出了一丝差错……”云珩轻点了下桌面,云琼面如死灰。
鸿胪寺主要负责接待来使与出使外邦的政事,前者还好,终归是在京城,他一个皇子,身边少不了人,可以保证性命无忧。后者可是进入别人的地盘。
云琼好歹年长几岁,知道些朝政上的事。边关常受邻邦侵扰,万一哪日云珩真的将他派了出去,说不定就是有去无回!
“皇嫂……”云琼憋着眼泪向虞秋求助。
虞秋想的简单,压根没往出使外邦上面想,觉得这是好事,以长嫂的身份劝解他道:“你堂堂皇子,是该做些正事的,要听话,不能给你皇兄丢脸。”
云琼排第四,比虞秋还大上两岁,听着这哄骗小孩的语气,他是欲言又止。
犹豫的时间里,云珩瞥向云璃,云璃忙道:“皇兄,我年纪还小,要不我再多读几年书吧?”
“年纪小,所以要多学点,往后上半月去羽林军习武,下半月在府中读书。”云珩不急不缓地说着不容拒绝的话,“读书的先生你自己在翰林学士中找,习武,就跟着秦将军吧。”
秦将军铁面无私,才不管什么王孙贵族,落到他手里,都是往死了操练。
而且,这也算是半入军中了,军中脏乱,云璃能不能忍下不说,更严重的是,万一日后起了战事,他这个皇子极有可能会被送去出征或者监军,以鼓舞士气。
军中大将都是云珩的人,他要是想云璃死,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不满意?”云珩问。
“满意、满意。”云璃收回往虞秋身上飘的眼神,憋屈地答复出违心的话。
四人中,只有虞秋是真心实意的感到欣慰,她满怀期待,觉得这样下来,皇室藏在血脉中的古怪品性或许就能断在这一代了。
暖气融融的画舫中,虞秋饮了口手中的温酒,看着这兄友弟恭的温馨场面,暖意流遍全身。云珩含笑又给她斟了一小杯,温柔体贴。
而另外两人,身躯尚在舱中,魂魄却好似穿过舱板,直坠黝黑冰河,身心俱寒。
冬日暮色沉得快,酒水过半,画舫就靠了岸。
虞秋小酌了几杯,稍有醉意,两颊潮红,眼中湿润。云珩夺下她手中酒盏,将剩下一半饮尽,咽下时,耳尖一动,捕捉到一道难听的干呕声。
他掀眼朝声源处看去,被这亲密行为恶心到的云璃汗毛倏然炸开,将作呕的嘴闭紧,用尽全力把未尽的呕声吞咽了回去。
一声脆响,云珩手中杯盏重重放下,道:“六弟年纪小,精力旺盛,不若再……”
话说一半,肩上一沉,是虞秋依了上来。她双眼迷离,仰着的脸上带着傻气的笑。
云珩略沉默,在教训云璃与照顾浅醉的虞秋之间,不需要犹豫,就选了后者。
他将虞秋揽入怀中,指了指挂在一侧的斗篷,云琼慌手慌脚地去取,两手捧着恭敬地递给他。
把虞秋裹严实了,云珩道:“今日就先这样,别被我发现你们两个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云璃逃过一劫,与云琼惶急地应着,目送他横抱着虞秋出了船舱。
恭谨地看着一人上了岸,入了马车,马车驶远渐变成一个黑点,云琼脸一黑,扭头骂道:“你有病啊,带他过来干什么?现在好了,封地不用想,还给自己找了麻烦事!”
云璃死人一样瘫倒在摇椅上,目光涣散,“难道是我愿意的吗……”
虞秋一共就醉过两回,一回是将军府云珩有意安排的,那次她把自己的底掀给了云珩,第一回 就是这次,被云珩哄骗着说了许多好听的、肉麻的话。
听的人满意,说的人一觉睡醒,丁点儿记忆也没有了。
虞秋懒洋洋地在寝榻上翻了个身,望见殿中空无一人,只有烛火静静的燃着。她回忆了下,隐隐记起自己是喝醉了,再看身上,已经换了寝衣,干净整洁,是被服侍着清洗过了。
谁给她洗的不言而喻。虞秋下巴羞赧地在寝被上蹭了蹭,继续躺着不动。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模糊听见云珩与人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安排正事。
云珩进来时虞秋提前闭上眼假寐,他没察觉,轻抚虞秋的面颊,见她没反应,俯身给她渡了两口温水,然后站在榻边宽衣。
虞秋悄悄睁眼,看见云珩褪下外衣,解开了束腰玉带,一层层衣裳褪下,最后就剩单薄的里衣。他继续脱,露出了结实的肩背,背上留着数道错杂的抓痕。
虞秋脸一烫,赶紧合上眼眸。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睁开条眼缝,看见云珩已经换上了寝衣,身上痕迹都被遮住,才好意思继续偷看。
衣裳都换好了,该到床上来了吧?
虞秋假装翻身,朝外侧挪动了一下,侵占了云珩的位置,只给他留下窄窄的边角,完全不够他一个大男人睡的。
然而云珩听见响动只是看了她一眼,并未立即上榻。
虞秋眯着眼看见他从暗匣中摸出了个荷包,然后不知从哪又弄出来个东西,碧青颜色一闪而过,看着像是个玉佩。虞秋觉得有点眼熟,但是没能看清楚。
接着云珩在榻边坐下,仔细端详起手中两样东西。
虞秋被他宽阔的肩膀挡着看不见,手搭在胸前等了会儿,悄悄把左脚从寝被下探了出来。
云珩依旧没动静,虞秋抿了抿嘴巴,脚尖对准云珩的手臂,闭上眼,小腿一抬蹬了上去。
她没睁眼,不过很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一脚正好踢在云珩胳膊肘上。
朦胧中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虞秋保持镇定,呼吸平稳,假装仍在沉睡。
“阿秋?”云珩喊了她一声。
虞秋不理会,接着眼前稍暗,好像有道呼吸音落在她鼻尖上,她觉得是云珩贴过来查探她是不是在装睡了,于是呼吸放得更浅。
稍待片刻,眼前阴影还没散去,虞秋就憋得有点难受了。
她不确定眼前的阴影是云珩仍在近距离观察她,还是她因为心虚自己幻想出来的。
静静等了会儿,就在虞秋要憋不住张口喘气的时候,腰上突地被人揉了一把,她惊呼一声缩起了身子,然后对上了云珩近在咫尺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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