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见声响,归不寻默默熄灭了掌间墨团,抬眼望了望远处渐渐侵袭而来的邪气,快步赶去小贩所在的屋内。
小贩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见归不寻走来却依旧强撑着安慰他:“也不是头一次了,每月都有这么一遭,这里人早就习惯了。”
话毕,他左右张望一番,却不见那小娘子的身影,便自顾自替归不寻心急道:“可是那位小娘子跟丢了?你且莫要心急,一定会遇上好心的大娘带她去避难的。”
归不寻低头瞥了眼怀中的白狐狸,点点头,不多言语。
上回在镇口听那小贩所言,以为只是小打小闹,还不觉得阵仗会如此惊人。
现在看来,这妖怪并非怪异传闻,而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所为。
上回他前往青云门救出九尾狐时,正赶上山下修士对几天前问天塔内窜出的邪祟做最后的修补工作。那时他就留意过,那种邪气通身墨色,裹有赤红血迹,与方才侵袭鹿鸣镇的妖怪是为一类。
按理来说,那股邪气向来只在青云门山脚下流窜,与鹿族人所说的奇闻怪谈应该是两码事才对。
“以往侵袭鹿鸣镇的邪祟也是这般阵仗吗?”
小贩愣了愣,不安地望了一眼屋外可怖的邪祟身影,摇了摇头。
但他很快又道:“但是你不用担心的,楼仙君,楼仙君他很快就会把这些邪祟制服的。不用担心……”呓语喃喃,小贩的声音越来越轻,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屋外忽然白光乍现,众人齐齐将视线投去,只见素衣仙君在飓风中银丝飞舞,犹如汹涌波涛翻滚,衣袍也被狂风吹得胡乱拍打在身上。
尽管如此凌乱,却依旧难以掩盖其一身凛然正气,和骨子里的温柔坚韧。
“是楼弃仙君!”
“小鹿仙君来了!”
“楼仙君来了!”
“……”
鹿族人生而为魔,千万年来只出了这一位仙人。
虽为散仙,嘴上常说不谙世事,不问尘俗,只想要一心过他的逍遥日子。
可每当鹿鸣镇遇难,百姓惶恐不安之时,永远都是他第一个挺身而出,一身素衣翩跹,站在众人身前。
楼弃在鹿鸣镇百姓眼中,就是如同救世主一般的存在,敬他、爱他。
诸多间避难所内登时躁动起来,村民无不欢呼惊叹,仿佛看见了定心石,一颗悬起的心瞬间落了下去。
归不寻和怀中的白狐目不转睛,死死盯着楼弃接下来的动作。
皓腕翻转,双臂大开于空中画出八卦阵,臂弯处卸力,复而猛地前推。顷刻间,湛蓝透亮的阴阳两阵飞速旋转拓宽,眼看就要将邪祟尽数封进八卦阵内。
众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弃手上的动作和妖魔的状况,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自己微乎其微的呼吸会使这阵法功亏一篑。
黑气如风卷,源源不断地被吸入八卦阵中央。
屋外的风声小了许多。
“收服了吗?”
“咱们……是不是安全了?”
越来越多细碎的声响在人群中弥漫,还未风平浪静,人们就已经提前开始庆祝再一次渡过难关。
小贩抹去额前细汗,面色也红润不少,拍拍归不寻的肩头,颇有些自豪道:“我就说嘛,楼仙君很厉害的。”
嘭!
话音未落,屋外便骤然轰响,天地都仿若为之一震。
原本缓和的气氛瞬间凝结,众人茫然望向窗外。
映照天地的八卦阵已然破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狂风肆意翻涌,反倒比先前更加狂妄骇人。
地上硬生生被人拖出一道浅痕,素衣仙君手扶心口,煞白唇瓣间喷洒出一口殷红鲜血。
所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无所不能的楼仙君……居然负伤了?!
若是楼仙君都如此,还有谁能抵挡这邪祟?
邪气的势头不减反增,阴森可怖的笑声回荡在整个鹿鸣镇的上空。
人心惶惶,四处皆是婴儿的哭啼声。
“楼弃,”邪气幻化作骷髅的形状,声音浑浊不堪,低沉闯进所有人的耳中,压得人喘不过气,“你也有今天。”
黑影瞬间突袭,骷髅血盆大口尽数张开,像是要把那战损的仙君吞入腹中,化作血水。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股强大的墨色魔气势如破竹,拦腰将那骷髅斩断,流动的赤色光焰滚滚发烫,直将那邪气烧出一个窟窿。
刺耳低沉的尖叫声顿时充斥众人耳畔,修为低弱的妇女老少已经有许多神色痛苦,蜷缩作一团捂住耳朵,企图将这声音驱之脑外。
离归不寻最近的小贩最先发觉端倪——身旁这位少年郎,手中残留着仍未散去的凝雾。
凝雾周身呈现墨色,混杂着星点赤焰,与刚才斩断邪气的那股力量几乎如出一辙。
难道……方才那惊为天人的一击,便是出自他手?!
如此强大的内力,如此沉稳充沛的魔气,六界内除了早已云游四海的初代魔尊之外,恐怕也只有噬魂幽谷内,那位少年魔尊能够驾驭了。
小贩被自己的想法所震慑,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仅仅盯着归不寻,唇瓣蠕动半晌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手指着倜傥少年郎,结结巴巴好一阵才说出一句连贯的话语:“你、你是、你是魔尊大人!”
脑内轰鸣才刚刚结束,转头就又听见如此震慑的消息,屋内众人纷纷目瞪口呆,神情惊诧,将信将疑地望向归不寻。
世人皆知,魔尊常年久栖莲华殿内,鲜少外出,魔界内世家望族都万金难求一面,更别提他们这些魔界边缘的小族能够亲眼目睹真容了。那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现在却说,魔尊就在这里,就在人群中间,甚至不少人方才还在街头巷尾与他一同谈笑。
那少年郎眉眼温润却不乏狠厉,笔挺身形即便是以石榴红相衬,站在那儿也是不怒自威,青丝受飓风席卷飘飞,掌间仍有一团墨色凝雾滚滚翻涌。
是了,这般气概英姿,若非魔界至尊,又能是何人呢?
“参拜魔尊大人!”屋内乌压压跪倒一片。
归不寻淡然回首,望了一眼死心塌地臣服于自己的子民们,心中登时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轻轻摆手,示意众人起身,推开屋门孑孓踏入风尘之中。
“尊主,那只狐狸……”小贩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怀中抱着狐狸,也不知道魔尊大人能不能施展的开手脚,倒不如他来替他抱一会。
“无碍。”归不寻的嗓音低低的,不轻不重,带着点温柔。
怀中依旧抱着那只乖顺的白狐,寸步也不忍放她离开。
除了自己,他不信任修罗殿外的任何人。
“你是何人?”浑浊声响比先前弱了不少,刚才那一击似乎给了他重创。
归不寻不予回应,抬手间火光骤然升起,赤黑烈焰将其周身包围,焰气滔天,宛若深渊泥潭中的一抹猩红,波澜不惊。
他眉眼松散,神色淡然,仿佛现在只是解决一个举手之劳的小事,就这么平静地站在街巷中央,与邪气对峙。
那邪气也不奢望此人能够给他答复,在空中盘旋一阵,隐约望见那人赤红衣衫间的一抹雪色。通身雪白,散发着至阴之气,与主人所交代的那股气息全然吻合。
散乱邪气登时化作千万锋利刀刃,布成天罗地网,齐齐刺向无辜白狐。
归不寻一抬眼,一拧眉,一翻腕。
赤黑烈焰翻腾,瞬间燃起冲天炙火,将所有冲撞上来的化形利刃全部烧作齑粉,似灰烬般坠落泥尘。
哭喊声、悲鸣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邪气中裹挟的怨灵都在这烈火间粉碎。
怀中白狐大约也感受到来者不善,微微颤抖着往魔尊怀中钻去。
片刻后,邪气尽数消散,拨云散雾,明月重新高悬枝梢。
归不寻轻轻点了点怀中白狐的脑袋,揶揄道:“你倒真是贪生怕死。”
白狐叽叽鸣叫表示不满,到底还是乖乖蜷在那人臂弯。
没了邪气惹人躁郁的沉吟,耳根子一时间都清静了不少。
“参拜魔尊大人!参拜魔尊大人!”
两人交谈间,街巷百姓纷纷踏出避难所,左右见云开雾散,一切归于平静,这才终于安了心。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竟齐齐跪地,向着魔界至尊俯首称臣。
每个人的眸中都暗暗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情愫,动作整齐划一,就好像提前排演过千百遍一般。
声势浩荡,恳恳诚心。
寄望舒静静窝在归不寻怀中观望着这一切。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过归不寻在魔界众生眼中的威严与敬畏。
抬首望去,那少年眉眼间还留有些许戾气,更多的,却依旧是温润平和。仿佛他永远是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却又不声不响地历练自己,渐渐成为能像父尊那样鼎立一方的魔尊。
“多谢相救,咳……”楼弃缓缓从地上起身,轻轻抹去嘴角的血渍,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侧,轻声道谢。
归不寻微微侧首,瞥过楼弃的目光微动,顿了顿,却依旧冷声应他:“无妨。”
小狐狸从归不寻怀中悄悄探出脑袋向后望去。昨日玉树临风的翩翩仙君,此刻浑身布满泥尘,嘴角殷红,有些狼狈,眉目间却温柔依旧。
让人一眼就联想到他从前或许就在某处,默默如此般守护着鹿鸣镇的百姓,暗自狼狈不堪,却永远将光鲜的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
修长五指扣住白狐脑袋,轻轻埋进自己怀间,不许她再多看。
忽然间,一阵清风徐来,撩动街边枝梢,落叶纷纷扬扬散落一地,映着残存灯黄,月色清亮,颇有寂静之美。
“我等追随邪气,却在此处断了踪迹可循,不知诸位是否受其侵害?”一众白衣错落有致,飘然御剑来到此处,幽幽蓝光将剑身裹挟,在暗夜中甚是晃眼。
“等你们来除祟,怕是鹿鸣镇都要被问天塔内的邪祟夷为平地了。”归不寻回身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寄望舒倒是没见过归不寻像现在这样说话针锋相对的时候。
青云门众人之首那位白衣仙君,在看清了对面口出诳语的少年郎究竟是何人之后,微微拧起长眉。
方才没看仔细,只是匆匆瞥过一眼,瞧见那石榴红色格外抢眼,还以为是哪家儿郎今日大婚。不曾想,竟又与这魔界之主遇上。
一把锋利剑尖从空中劈下,直指对璇玑上仙言语不逊之人,行无祟身后一位弟子竖目怒道:“你是何人,也敢如此编排我等青云门修士?”
出言不逊之人并未回应,甚至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那弟子的剑刃忽地被身旁的大师兄按下,他神色满是不解,却只得到大师兄意指不可如此的眼神。
浮青望了一眼归不寻怀中的那抹雪色。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雪狐体内散发的虚阴之气,可见那白狐灵根有多虚弱,在此前遭受了多大的创伤。也难怪上次同行,他竟未能嗅出狐妖的气息。
再抬眼时,浮青望向身前师尊的眼神又多添了几分凉薄。
行无祟沉默许久,直到清风都静止,耳畔都清静,才缓缓开口:“确是我青云门镇守不当,放出了邪祟。在此,璇玑向鹿鸣镇的诸位道歉。”
听闻此言,青云门众弟子面露疑色,似乎对师尊的致歉十分意外,也十分不服。
那问天塔中邪祟,本就是由这些妖兽魔怪的怨念之灵幻化而成,终日于人界作乱。若非行无祟施展一身灵力将其封印,恐怕此处现在还是妖祟四溢,民不聊生之态。
青云门谨遵师门教诲,默默无闻守护这附近生灵数百数千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怎得如今他们好心前来捉拿邪祟,反而要他们青云门道歉?
奈何碍于师尊颜面,众人皆不作声,将碎语咽入腹中。
小狐狸闻见此言,才大着胆子探出脑袋观望一眼。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行无祟居然见着她不喊打喊杀了?莫非是他良心发现,还记着上次在星极崖那份恩情?
感激之情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那边就又传来了声音。
“只是,这邪气往日从不曾侵扰魔界边缘。此次一反常态,想必是这魔界边缘有吸引邪祟的至阴之物。”行无祟淡然抬眼,默默对上归不寻的视线,“若我等寻出源头,届时还望魔主不要阻碍青云门扫除邪祟,还鹿鸣镇一个安宁。”
话音未落,白狐只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刺在身上,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小狐狸无措地缩缩脑袋,才探出来不多会儿,又深深埋进他人臂弯。
果然是自己太天真,把行无祟想的太善良了。
不仅不打算放过她,甚至还多了一条将她就地正法的理由。
真造孽啊。
除了寄望舒,在场还有一人也心有余悸。
浮青紧张地抿了抿唇,不安地回头望了一眼。
小师妹怎么还未出现?
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有些怀疑此事会不会与林婉婉有关。
若真是如此,向来公私分明大道无情的行无祟,又会做出何等抉择?难道也要替天行道,废去林婉婉的毕生修为吗?
……
浮青紧了紧眸子,不敢再想下去。
剑风呼啸,划破天际。
众人闻声回头望去,只见青云门唯一的女弟子神色焦急,正飞速御剑前行。
不多会,林婉婉稳稳的停在了大师兄与师尊之间,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随手抹去额角的细汗。
浮青不等行无祟开口,抢先道:“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来?让师兄好生担心。”
行无祟:“……”
行无祟的唇瓣微张,要说出口的话都被浮青说了个干净,愣了愣神,眸色暗了一瞬,又把嘴闭上了。
林婉婉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也许是前两日远行太过劳累,醒来时就已经日落西山了。”顿了顿,她向行无祟俯身抱拳行礼:“弟子有错,甘愿受罚。”
行无祟只是淡淡的瞧了她一眼,轻声说了一句“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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