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景象顿时陷入黑暗,混杂着腥风血雨与黄沙漫天,耳畔还有阵阵凄厉的哀嚎。
楼弃不忍直视这副画面,敛眸别过脸去。
寄望舒却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眼前这个地方,她是在熟悉不过,即便它变成了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这是青云门山脚下的青云镇,也是她从前被囚禁在无心阁的那段时日,最最向往的繁华街市。
这样的认知浮现在脑海中时,寄望舒还是稍稍愣怔片刻。毕竟这是应该一段属于“原身”的记忆才对。
但此刻她却并不感到诧异,在此之前所接触到的种种明言暗示,都已经使她隐隐有所察觉自己身份的特殊与蹊跷。她早就不再认为自己与这个世界是毫无瓜葛的了。
简朴的房屋内阵阵作响,有如洪水猛兽正在其中翻天覆地,瓷器破碎的尖锐声掺杂着利刃划破血肉头骨迸发出血浆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几人耳中。
良久,燥乱才终于熄灭,木门“吱呀”从内部打开。
一只满目通红,浑身毛发都血淋淋的狐妖从中踱步而出,殷红的舌舔舐过面上的污浊,贪婪麻木地走向下一户人家。
那狐妖额心的纹饰,正和莫离额心的那抹如出一辙。
寄望舒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莫离。后者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面前的景象很快扭转成另外的模样,只是画面的最后,依稀有一个半人高的孩童跌跌撞撞跑向那间被血液侵染的房屋。
画面的声音已经被抹去,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他的口型,似乎是在喊“爹”和“娘”。
……
扭转后的画面意外的祥和,青云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街头巷尾的人群络绎不绝。
众人周围的景象正是青云镇闹市的街口,原本只是零零散散围了些人群,渐渐地,人群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至水泄不通接踵摩肩。
老百姓们无一例外地翘首以盼着什么,个个高昂着脑袋四处张望。
寄望舒踮起脚尖,企图越过人群以弄清楚他们正在期盼的是什么,却一无所获,毫无头绪。
索性她并没有等待太久,因为很快,她就看到一位奄奄一息、被灵力牢牢束缚的女子被两名青云门弟子架上了高台,等候命运的审判。
那女子浑身伤痕累累,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头抬起来。她虚弱地看向台下熙攘人群中的某一处,神色坚定地张了张嘴。
——不要。
不要?
寄望舒顺着她的视线,穿过人群,最终找到的却是一个围着头巾的男子。
他拥有与楼弃一模一样的面貌,只是发顶挺立着两根巍然鹿角,灼灼其华,剔透晶莹。
他的眼中也是晶莹透亮的,甚至连掌心也是。只是在看到台上女子的嘴型之后,颤抖着泯去了掌心的光芒。
——要成仙,不要做魔。
这是女子灵根依旧留存在胸腔中的最后一刻,她所说的话。
角落里,一位素衣白袍的青云门弟子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掩下一双发红的眼眶,握紧了拳。
他说了什么,寄望舒却听不真切,但他与群众义愤填膺拍手称快的神情截然相反,显得格格不入,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寄望舒凑近了些,依稀辨识出一些片言碎语,似乎提及了什么“《九华秘法》”、“报仇”和“完成心愿”。
……
两道素白的身影彼此对立相峙,声线中皆是压抑与愤怒。
“她分明就是因为被禁术驱使!她明明是那样一个至善之人,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挖取她的灵根?你就非要至她于死地吗?”
“可死去的那些人,血淋淋的青云镇,都是因为她,和那些妖魔!你难道能让那些无辜的生命死而复生吗?!”
“妖与魔,注定就不该存活在这世上。”
……
画面再度转换,变成了一片蒙蒙雾霭,白茫茫之间似乎站立着两个人影。
迷雾像是故意为了模糊这一段经历而被人添上去的一般,将那两个人影的面貌遮掩,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交谈。
“老身算得,她将来将有两劫,这第一劫,便是九千年之时。”
“你这算命的本事倒是有趣。命格那老头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咬着牙来找你拼命呀?哈哈……”
“你严肃一点!”
“唉哟,好嘛好嘛……只是那孩子的劫数来的要比我们都晚,怕是到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保护她了吧?”
“唉……到也有一个办法,我们都存下一缕灵识,或许到时候能救她一命。”
“有些道理。可第二道劫呢?”
“那就只能凭她自己的本事了。”
……
第67章 重返鹿鸣镇
◎花雨◎
“所以……”
变幻莫测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灌入寄望舒的脑中, 短短半个时辰,她却像是颠覆了先前所有的认知一般。
“我根本就不是穿越进来的,对吗?”
她看见了所有她过去的影像, 在禁林初遇归不寻的那天、在无心阁里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 也包括她在所谓的“现代世界”里如梦似幻的前半生。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原身和故事。
她即是九尾,九尾即是她。
那段凡世经历,不过是世代亡狐集结了残存的灵识, 在她被练去八尾命悬一线的时候将她最后一缕魂魄送到那个平静而碌碌的遥远凡世, 他们庇护她挨过第一道劫数, 护下九尾狐妖一族最后的血脉。
她“穿越”的那一日, 便是那缕魂魄吸纳了足够的天地精华, 即将归还本体的那一日。为了让她免受过去惨痛记忆的痛苦,他们抹去了她所有关于往昔的记忆……
莫离轻轻点了点头:“早些时候我便知道, 你是个聪明的。你果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
“那, 那些前辈呢?他们也在我的心海中吗?”从前的记忆全部找回, 寄望舒忽地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先辈们萌生出一股亲切之情。
莫离笑了笑, 温声道:“那些老家伙啊,现在已经完成任务,去极乐世界逍遥自在了, 只有我还留在你的心海中啦。”
她说着, 轻轻揉了揉楼弃的发顶, 眸中皆是不尽的温柔。
温柔地像是离别前的最后一刻, 向自己的爱人告别一般。
“在我离开前, 本是不该见你们的。不过这也算是了了我的一片私心吧,”楼弃还未从痛苦的经历中脱离, 便被莫离意味不明的话语激得猛然抬起头来, 莫离却只是自顾自摸着他的面颊, 随后望向寄望舒继续道,“现在你已经清楚了自己的身世,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啦。”
她耸耸肩,故作轻松道:“还真是一身轻松呢。”
寄望舒和归不寻相视一眼,还没来得及参悟莫离话语中的另一层意思,就只见楼弃一把握紧了莫离的肩膀,好不容易褪去颜色的眼眶瞬间又红了起来:“离开?什么离开?阿离,你又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哎呀呀,我的小鹿仙,不要哭鼻子了喔,”莫离轻轻点了点楼弃的鼻尖,笑眯眯道,“我的使命完成了,可你身上还背负着更重要的责任呢。往后这只小狐狸的安危就要交给你们啦。”
她哄着楼弃,抽出空子来恭恭敬敬地朝魔界至尊望了一眼,归不寻抿了抿唇,毅然点了点头。
莫离自然是放心他,于是很快又收回视线,凑近了些楼弃的耳畔:“好啦,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楼弃茫然抬眸,一个劲的摇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话语能够挽留她。
命运是残酷的,如果以死相拼能够换回莫离,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赴死。
可现实就是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两次离自己而去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别哭啦。楼弃,你以后一定会是这世上最最厉害,最最正直的小鹿仙君。”
“每个人都会有一次误入歧途之后,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呀,之后的日子里,你就不要再自怨自艾啦。”
“就像从前你说要成为我的光那样,去照亮更多的人吧。”
“等到六界太平呀,你就带着我的那份一起好好生活下去,让我也看一看祥和的世间是什么样的一副光景。”
“楼弃,”莫离轻轻抹去怀中溃不成声的人儿面上纵横的泪水,最后瞧了瞧那双灵动的鹿眸,“答应我,好吗?”
楼弃犹豫了一瞬,没有回答。
-
繁花落尽,拖在地上的裙摆便化成花瓣,随着莫须有的微风轻轻柔柔地在心海间翻飞。
花温柔,风也温柔,人亦温柔。
莫离的身体逐渐消散,化作似锦繁花飘入蒙蒙雾霭之间,刹那间的功夫,甚至让人来不及去追随。
“她……”寄望舒下意识靠近归不寻,轻声嘀咕一句。但她知道,莫离的消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
她从进入心海的第一刻起,就感受到此间一股灵息正在渐渐陨灭,莫离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会消耗一点残存的灵力。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灵识在决定要破除心海现身阻止楼弃之时,就意识到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归不寻揉了揉寄望舒的脑袋,将她拉的更近了一些。
偌大的心海,唯有一人怅然若失。
“我答应你,”楼弃生硬地抹去眼泪,捧着莫离此刻还未完全消散的面庞,强忍下哽咽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阿离,我都答应你。”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
花雨散去,心海间徒留无声回应。
楼弃木然伸出手,接下一片弥留的花瓣,小心翼翼捧在掌心。
那片花瓣通身光洁,微微泛起白芒,像极了它的主人。
他抚摸片刻,忽地开口:“尊主,我知道我罪不容诛。但我还是想请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就像阿离说的那样,等到六界太平,我便任你处置。”
归不寻:“……好。”
寄望舒偷偷扯了扯归不寻衣袖:“你真打算到时候处置他?”
归不寻俯了俯身,贴在她耳侧:“当然不会,只是眼下多说无益。”
两人交谈之余,那头楼弃轻轻抬手,掌间一道蔚蓝灵息将花瓣托起,缓缓注入寄望舒眉间。
寄望舒大惊:“楼仙君,你……”这是楼弃唯一能够留下的念想了吧?
归不寻见状也微微一怔,皱了皱眉,不可置信。
楼弃轻笑一声,嘴角扯开一个平静的微笑,一如从前:“这是她的元神,对你体内灵流的调养大有益处。”
“答应她的事,我不会存有私心。”
话音未落,归不寻腰间的乾坤袋突然泛起白光。
传音香很快被掏出来,里面悠然飘起一阵白烟。
烟雾缭绕,在空中汇成一个“青”字,又很快模糊了形状。
只是这其中传出的却不是浮青的声音,而是一种性命垂危之人气若游丝的吐息:“寄望舒,我受煞祖反噬,时日无多。倒是可笑,这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会是你。”
一句话都没能完整的说下来,便被剧烈的咳声打断。
寄望舒方才松下没多久的眉头再次皱紧。虽说一路以来,林婉婉处处想要她性命,可眼下听见她是这副性命垂危的样子,竟也会生出些不舍。
她破天荒地期望那人能撑下来。
那头的传音香被浮青接过:“魔尊大人,婉婉她就快不行了,你们能不能去找找行无祟,现下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
传音香渐渐熄灭,屋内只剩下林婉婉粗重的呼吸声。
她平静地靠在浮青肩头,像是早就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何必多此一举呢?横竖都是些我不想见的人。”
浮青没有理会她对自己的刚才强行使用传音香的埋怨,自顾自说着:“傻姑娘,师兄不是早就同你说过,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吗?”
林婉婉无力的笑了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敷衍浮青。
自从她自封经脉企图消杀体内煞祖的那一缕魂魄起,就每日每夜都在忍受巨大的痛苦,煞祖的挣扎反噬远远要比从前血液中禁火翻腾要来得痛苦得多。
挨了那么多日子,终于要死了,她一身轻松。
至于记忆这种东西,是原身的还是她的,又或者是她与原身共同拥有的,都不重要了。
与其费尽心思寻找极有可能不尽人意的答案,倒不如全都扔到一边来的轻松痛快。
反正都要死了,管他的。
浮青轻拍林婉婉地背,替她顺着气:“自你进入师门的第一天,我就说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工夫,林婉婉才直起身子来,风轻云淡地挑了挑眉:“哦?原来是这样。”
她想了想,轻笑一声:“浮青,到这个时候,你难道还认为我是初入师门时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师妹吗?”
若真是如此,倒是可笑。她一路走来也算是费尽心机,可惜什么都没能如愿以偿。
她这样一个人,早就不是他心中最初的那个林婉婉了,何必让他再留有美好的幻想呢?
“我给行无祟下蛊毒,为煞祖办了数不清的错事,险些遂了他的愿取出九尾的根骨,让六界陷入混沌。这样的我,哪里还值得你这么用心?”
浮青摇摇头:“你在以偏概全。”
“……”林婉婉沉默一阵,回想起无数画面,只觉得脑袋更重了些,痛苦地轻哼一声,“最后这点时间,我想安静的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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