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扫了一眼,里面是个小小的,用黄色水晶雕刻的可以橘子灯笼。
云楚差点没控制住笑出声来。
她收回目光,道:“明夫人,你今日过来就是想同我说这个的吗?”
阮枝也看出来云楚兴致不高,她默默将木匣阖上,然后同云楚道:“……不是的。”
云楚不语,静静听她后续。
阮枝欲言又止半天,才道:“楚楚,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当时抛下你都是我的不对,如今说再多都没有意义。”
“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想不要你……”
时间倒回十几年前。
那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午后,不到五岁的云楚还在房里睡觉,她想起不久之前在成衣铺子给云楚做的衣裳还没拿,正巧她最近又画了两个花样就打算顺道一起送过去。
然而就是这趟出行,让她在喧闹的大街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明淮曾经的门生,明淮年纪轻轻就手握大权,在朝中拥有极大声望,门生也众多,阮枝以为逃到湫山就可以永远都脱离明淮,可几年过去,她竟然再次碰见了与他相关的人。
那时她心中实在害怕,下意识就以为这个人来湫山是帮明淮找自己的,而云府众人她信不过,就趁丫鬟没注意偷偷跑走了。
她原是打算先避开这人,然后再回到云府好好思虑该怎么办,若是这人只待一两天就走倒罢了,若是待上十天半个月那可如何是好。
可变故正是此时,正在逃跑的中途,遇见了两个男人,那两个男人是湫山本地的口音,可阮枝并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一看见阮枝便上来要追她,似乎早有此意。
阮枝毕竟是个女子,自然跑不过他们,但是这两人并未杀她,而是要用她跟一个女子谈条件。
那个女子阮枝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样了,但她仍记得,那女子要这两个男人杀了她。
但因为这两个男人要价太高,他们就没有谈妥。
阮枝曾几次试着对两人威逼利诱,各个方法都试了,这两人非但不信,还时常对她拳打脚踢。
这般熬了两天,阮枝才终于在一天夜里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后来拼命的跑,然后在钻入了河道边停靠的一艘货船,但那时,她已精疲力尽。
两日未曾进食,身上又伤痕累累,直接躲在那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一天一夜过去。
船只早已驶动。
后来她被船上的人发现,那些人给她治伤,又给她吃食,她就乞求那个人将她带回湫山或是给她放到陆上,她自己回去也行,但那些人却并未如她所愿。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看她貌美,妄图将她留在船上,从此就留在这艘船上,供他们泄欲,当个公用的禁脔罢了。
后来阮枝不愿受辱,从甲板一跃而下,跳入滔滔江水。
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死。
而不幸的是,从此之后十几年,她再没了自我思考的能力。
阮枝同云楚讲述时,并没有将这个几乎称得上是惨烈的过程说出来,只用了轻飘飘的一句“难以避免的意外”来概括。
不过云楚其实早就知道阮枝必定是因为什么意外才离开她,就算她不相信现在的阮枝,她也相信十年前的沈枝,不会无缘无故的抛弃她。
当她再次恢复清明时,却已经是十几年过去。
回顾当初,那的确是一场意外。
云楚道:“我明白的。”
阮枝垂眸,道:“……我真的没有不要你。”
“包括后来收养明珠,都是……”
但云楚不想从阮枝嘴里说出什么与明珠有关的事来,在云楚眼里,为什么要收养明珠,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
她不想听见答案,因为所有的答案都不会让她满意。
她打断阮枝,低声道:“都过去了。”
阮枝大概也察觉了一些,她没有再提起明珠,而是又问:“楚楚,你喜欢吃什么,你饿了吧,我听人说雀临楼的菜很好吃的。”
阮枝都没什么朋友,她能听说的,不过也就是从明誉和明淮口中罢了。
云楚道:“我是吃过了来的。”
“夫人,你若是饿了,你自己吃吧。”
阮枝摆了摆手,道:“我…我也不饿。”
她又看向云楚,道:“楚楚,你肯见我…我很开心,上次你来明家,我都没有好好招待你,都是明珠那孩子被我惯的——”
阮枝连忙止住了话音。
她慌张去看云楚的脸色,隐约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云楚面前提起明珠,可这十几年,说是浑浑噩噩,但那毕竟也是朝夕相处的十几年,她叫明珠的名字已经成了习惯。
但云楚面色如常,并未说什么。
阮枝这才放下心来,小心道:“楚楚,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云楚其实并不如表面那般从容。
她总是告诉自己,不应该对阮枝投注什么感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也不太值得。
可每每当她真正面对阮枝的时候,她又总是很没出息的控制不住自己,也会忍不住觉得委屈。
当她真正被欺辱的时候,她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但当她发现自己对着阮枝,再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好可怜。
对着一个十多年没见的女人委屈,同明珠那样的人争风吃醋,总是无法彻底放下那少的可怜的亲情。
这才是她最看不起自己的地方。
按计划,云楚原本要渲染一番自己这些年的悲惨生活,然后借此让阮枝愧疚,然后不管她说什么,她都答应。
但临开口,云楚又忽然失去了那样你来我往的兴致,她摊了摊手,不愿意多说,道:“反正活到现在了。”
然后她也不愿意多做铺垫,单刀直入道:“但我现在过的不太好。”
阮枝明显紧张起来,她急忙道:“怎么了?是殿下待你不好吗?没事,你回来吧,我们不跟他了。”
云楚摇了摇头,道:“殿下待我很好。”
“只是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我配不上她。”
阮枝蹙眉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怎么会配不上,你配他绰绰有余。”
云楚面带嘲意的摇了摇头,道:“恐怕也只有你这样觉得了。”
“我来自一个边陲小镇,就像明珠之前总说我是乡下人一样,我确实是。”
“这儿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确一个都不懂,我连最基础的女红都不会。以前如同明珠此类,可以仗着家世随意教训我,现在仍旧如此。”
“他们说,一无所有的人,永远没办法坐稳自己的位置,而我大抵就是如此吧,我的确配不上赫巡。”
云楚的话诱导性非常明显,若是阮枝稍微留意一点,就能发现云楚是故意如此,可在阮枝眼里,云楚好像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所以她很轻易的就被云楚的话带着走。
或是说,就算她发现了云楚是故意的,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阮枝捏紧桌角,脸色不太好看,道:“是谁敢这么说你?”
云楚道:“谁不敢呢?”
阮枝霍然站起身来,道:“没事,没事的。”
“你配的上他,你且等等,谁说不稳固的,怎么会不稳固。”
阮枝这些年一直都是得过且过般,她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目的,但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目标。
她想让云楚过的好。
不愿她的楚楚想要什么,她都想让她得偿所愿。
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得让云楚有底气站在赫巡面前。
第78章 索取
阮枝几乎从来没有要求过明淮什么, 因为她不想去欠明淮东西。
这些年里她对明淮说过最多的就是叫他去找云楚,可是她神志不清能够提供的线索实在是太少, 这么多年也没找到关于云楚的蛛丝马迹。
如今她不再那么执着了, 忽而觉得明淮磋磨了她十几年,她又凭什么不能向明淮索取呢。
在外人眼里,明淮权势滔天, 而她是明淮这么多年的心头挚爱,就算是当初她和明淮在一起的并不光彩, 也并不影响这上京城内多的是人艳羡她。
在此境遇下再去谈愿不愿意多少有几分矫情,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容忍度实在太低, 夫君一心一意不纳妾,荣华富贵,两情相悦, 但凡这三者能达到一点就是天大的幸运。
可阮枝并不这样认为。
她少时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心善又软弱, 当初同明淮的哥哥成亲也是父母之命, 她见那人丰神俊朗, 温润如玉有君子之风亦有几分心动,一切都中规中矩,直到明淮的出现,彻底打破这份宁静。
她是个很柔弱的女人,这一生最大的反骨大概就在于她从未真正向明淮妥协过。
就算他们在一起近二十年,互相折磨互相纠缠,她也没有后悔过, 她能改变的事情实在是太少, 但是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反抗。
明淮想要她的爱, 但在阮枝眼里, 关于她到底爱不爱明淮这件事已经不重要,因为她想要的仅仅是尊重而已。
可现在,她却开始怀疑自己。
真的值得吗?
破碎的家庭关系,对明誉还有云楚的亏欠,自己这十几年郁郁寡欢的生活,这所谓的坚持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
云楚站起身来,阮枝也跟着她站了起来,她将木盒拿起,大概是想要送给云楚,但是她又觉得云楚不会接,所以就这样局促的抱在怀里。
点到为止,云楚并未就此事多说,她道:“明夫人,天色有些晚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阮枝有些不舍,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她觉得自己都还没有好好地跟云楚说几句话。
云楚的目光从木匣上扫过,并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但她的态度却并没有刚来的时候那般冷漠,而是道:“我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毕竟我这些年都是自己一个人。”
阮枝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目含希冀的道:“没事,楚楚我们下次再见好吗?”
云楚对上她试探着又满怀期待的目光,然后缓声道:“好。”
阮枝笑了起来,她又朝云楚走近了几步,声音轻柔,低声感慨道:“……楚楚,你都长那么大了啊。”
云楚嗯了一声,道:“总归要长大的。”
她走出门,同阮枝道:“明夫人,你不用送我,我待会还要给殿下带点东西回去。”
“你若是没吃饭,在这吃些吧。我上次觉得这儿的杏仁酥酪很不错的。”
阮枝连忙应声,道:“好,好。”
云楚点了点头,道:“那夫人您止步吧,我走啦。”
阮枝只好停下步子,然后目送云楚离开。
知道云楚走下楼梯,看不见她的身影,阮枝才有些失落的垂下眸子,低声道:“也不知下次见楚楚是什么时候。”
丫鬟轻声道:“夫人,小姐都答应您了,日后您再想见小姐,定然就不会那般艰难了。”
阮枝闻言心情又好了起来,才刚打算回房,隔壁房门边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妆容精致的妇人,妇人盯着她道:“明……明夫人?”
阮枝平日不常出门,对于这京城贵族夫人的圈子更不涉及,她并不识得眼前的人。
一旁的丫鬟低声提醒道:“夫人,这是刘尚书之妻。”
阮枝应道:“……你有什么事吗?”
见阮枝并未否认,刘夫人面色明显欣喜起来,还没说话,那间房内边走出一众阮枝不认识的妇人。
那位刘夫人上来亲昵的搂住阮枝的手臂,阮枝不太适应,下意识想要抽离,但这刘夫人却尤为热情,她道:
“明夫人,我方才看外面停的明家马车便猜到是你,你说说,这可不是巧了,我们方才还在谈起你呢!”
阮枝不明所以:“谈起我?”
另一人道:“明夫人,早先便听闻您身子不好,这外头寒气重,我们不若还是进里头说罢。”
眼前这几位显而易见都是这京城贵族的掌家夫人,在外人眼里,她们料理那么大一个家业,大多都端庄且忙碌,日日都待在府中。
但其实不然,在夫人之间,亦会有不同的小圈,哪怕是牌搭子都有不少,阮枝也常常收到一些帖子,但她从没出去过。
她想拒绝,可还没等她说话,这些人便簇拥着带她进了房间。
明夫人可是很少露面的,若是能与阮枝建立来往关系,那无异于同明家关系也近了一步,所以这些人对阮枝的态度非常热情。
阮枝原本就不是个强硬的人,所以即便不愿意,也因不太好意思拒绝坐了下来。
围炉上的茶正翻滚,一位夫人亲手给阮枝递过来一碗奶冻,道:“杏仁酥酪,明夫人,这是他们这儿的招牌。”
阮枝一听便来了兴趣,很给面子的吃了一口。
“明夫人,今日怎么来雀临楼了?”
阮枝道:“有点事情。”
刘夫人压低了声音,道:“若是我没看错,方才明夫人你送走的那位,恐怕就是东宫那位吧。”
一人也跟着道:“我听说是叫云楚还是什么的。”
阮枝道:“是叫云楚。”
关于明珠被太子撤去县主之位一事,京城内早就传开了,阮枝又是明珠的娘亲,恐怕对这云楚也是深恶痛绝。
说不定方才见云楚就是因为明珠的事。
气氛发生了微妙了变化,一位唇上有痣的年轻妇人道:“明夫人,你也莫要伤心,我瞧这个叫云楚的,在殿下身边待不过两年。”
“一个乡下女郎,行事如此猖狂,如今飞上枝头,还真以为自己变凤凰了。”
阮枝当即便蹙下眉头,道:“你说什么?”
刘夫人也低声道:“明夫人,别瞧这云什么的当上了太子妃,其实这京城里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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