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帝听罢,眼睛仍旧未睁开, 只是淡声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 纯妃便款款进来了, 她先是向景明帝行了礼,细细地打量他,嘘寒问暖了几句,才恭顺地问道:“皇上,臣妾亲自为您熬了山参汤, 于养伤大有裨益, 您要用一些吗?”
景明帝看向她,无可无不可地道:“拿过来吧。”
纯妃亲自从婢女手中接过汤盅,缓步上前,却有一名内侍过来, 告一声得罪, 便躬着身子打开盅盖, 取银针在参汤里试了毒,又用一个小碟,盛了些汤喝了。
如此又静待了片刻,纯妃倒是一直很安静,只立在榻边,态度不急不缓的,容妃坐在一旁,便用一双眼盯着她平坦的肚腹看,来来回回仔细打量,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
纯妃自是有所察觉,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伸手遮了遮,又略微侧过身去,试图避开她那灼灼的目光。
谁知景明帝忽然开口道:“纯妃,你入宫多久了?”
纯妃一愣,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十八岁入宫,如今已有两年之久了。”
“嗯,”景明帝微微阖目,道:“两年,是很久了。”
他又道:“这两年,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语气有些意味不明,令纯妃心中倏地一跳,不免惴惴起来,轻声道:“承蒙皇上爱护,臣妾过得很好。”
“既然过得好,”景明帝蓦地睁开了眼,目光如箭地看向她,道:“那你袖中藏着什么?”
纯妃被吓了一跳,手一抖,那盅碗就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精心熬制的一盅参汤也洒了,没等她反应过来,容妃就揪住她的衣袖,往袖袋里一掏,摸出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来,只有手指那么长,跟竹棍儿似的。
纯妃脸色煞白,惊惶万分,险些跌坐下去,容妃没看她,只好奇问道:“皇上,这是什么?”
景明帝看了一眼,随口道:“一个小玩意罢了,你若喜欢,就拿去玩吧。”
容妃笑眯眯地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话分两头,却说宁王世子死了,消息转眼就传遍了整个行宫,长公主去探望宁王的时候,他像是一夜未睡,满面憔悴,胡子拉碴,一双眼睛通红,显是仍在悲痛之中。
宁王妃在旁边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都要昏死过去了,见了长公主来,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哭诉道:“姑母,我命苦啊!”
长公主亦是失去过孩子的人,见她如此哀痛,不禁也红了眼眶,扶着她,安慰了几句,又道:“王妃节哀,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找到凶手,为汶儿报仇。”
听罢这话,宁王妃愣了一会神,又瞅了宁王一眼,掩面痛哭起来,旁边的宁王忽然冷不丁道:“我知道凶手是何人。”
宁王的神色阴郁,尤其是被那通红的双眼衬着,让人看了心中有些发憷,他语气阴沉沉道:“昨日汶儿在路上被人暗算偷袭了,我派人去查了查,姑母可知道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吗?”
见他这番神色,长公主心中陡然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惊疑不定,问道:“是谁?”
宁王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是太子。”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旁边还有不少官员,都听到了这话,一时间面面相觑,皆是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长公主当即霍然起身,道:“绝不可能!”
宁王亦跟着起身,道:“姑母不信?”
长公主拧着眉看他,勉强放缓了语气,分辩道:“我知道你痛失爱子,心中难过,可有些事不能张口就来,小五他身为太子,又是长辈,为何要和汶儿过不去?还派人暗算他,你自己听听这话,合乎情理吗?”
“我知道姑母与太子向来情谊深厚,”宁王的话中意有所指,声音冷冷地道:“姑母不肯相信,也是正常的,毕竟他是太子殿下,身份非同一般,而我儿只不过是丢掉一条性命罢了。”
听了这话,长公主气得双目微睁,既惊且怒道:“萧晁!你三十好几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儿,说话做事要讲究一个证据,岂能空口白牙,在这里胡搅蛮缠?”
宁王也跟着提高了声音:“姑母放心,是不是胡搅蛮缠,我自会向皇上禀明,讨个公道!”
他神色激动地道:“我已派人将那些贼人都抓起来了,人证俱在,就是他萧晏害了我孩儿性命,休想逍遥法外!”
周围人的喁喁私语也都停了下来,只不错眼地看着这对姑侄对峙,一时间谁也没敢先开口,空气近乎凝固住了,安静无声,静若死寂。
过了一会儿,长公主大步从门里踏出来,她没有再和宁王争辩,可心中的怒意却是愈炽,火冒三丈,只觉得对方简直是不可理喻!
萧晏是她看着长大的,那孩子的脾气有时候不怎么样,却绝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更不会无端端要人性命,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是真的做了什么,那肯定也是对方有错在先。
除非宁王把事实一桩桩摆在长公主面前,否则她绝不会相信是萧晏害了萧汶,再说了,证据也还能伪造呢!非得经刑部大理寺一审再审才行!
长公主向来护短得紧,虽然两个都是侄子,可到底亲疏有别,她偏心萧晏,岂肯听宁王在那里大放厥词,平白无故地污蔑萧晏?他死了儿子又怎样?死了儿子就有理了么?
更何况,她一贯是帮亲不帮理的。
于是长公主当着那许多官员的面,把宁王大骂了一通,愤然拂袖而去,等下了台阶,忽然见那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一行人,各个手持金枪,看着像是龙虎卫,可龙虎卫由五军都督府所管辖,每逢大礼,皆从驾仪卫,怎么会在此处?
长公主的步伐一顿,当即有些惊疑不定,她敏锐地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这感觉并不陌生,一如二十多年前宫中的那几次变故。
长公主心中的疑惑愈多,她方才一时激动,现在想想,宁王的态度是有些奇怪的,他似乎认定了就是萧晏害了萧汶,哪怕长公主说要先让刑部调查,看其中是否有隐情,他也不肯答应,只口口声声说要请皇上裁夺,让萧晏付出代价。
宁王一门心思要咬死了萧晏,这才惹怒了长公主,然而宁王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性格,他总是表现得很谦和宽容,温良恭顺,和刚才简直是天壤之别。
长公主看着那一队龙虎卫,心中隐有预感,快步回了暖翠苑,才一进去,便问下人道:“枝枝呢?”
“郡主在花厅。”
长公主迅速地穿过长廊,到了花厅,黎枝枝正在和萧晏说话,见了她来,立即站起身:“您回来了。”
长公主飞快地叮嘱道:“我现在就让人备马,带你回京。”
乍闻此言,萧晏似有所觉,问道:“姑姑,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长公主看他一眼,皱起眉,神色凝重道:“我觉得宁王要生事,情况有些不对,总而言之,还是尽快离开为妙,你们先走,我现在去见皇上。”
“姑姑别急,”萧晏迎上她疑惑的目光,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来秋猎之前,父皇曾给过我一道圣旨。”
……
纵然是行宫,也处处修得恢宏巍峨,宁王站在宫檐下,看着远处的金顶琉璃瓦,今日的天气不太好,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大雨了,那漫天的黑云仿佛要自天上压下来似的。
正在这时,一个武将走了过来,他脸膛微黑,下颔有须,若是长公主在此处,一定能认出来,此人正是龙虎卫的指挥使刘保,他皱着眉,问宁王道:“王爷,这时候不早了,还要等到几时?”
“急什么?”宁王负着手,看着远处的宫殿,语气淡淡地道:“时机未到,再等等。”
“还等?”刘保有些不耐烦,粗声道:“从昨夜等到现在,我的人都已经累了,皇上不是重伤了么,您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咱们直接杀将进去,夺了皇位便是,当初皇上不也是这么做的?”
听了这话,宁王在心里大骂他没脑子,面上却还是好声好气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你没有耐心,如何能成大事?”
刘保虽然着急,却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迫切,笑道:“王爷自然是成大事的,下官一粗野武人,不懂这些,只听吩咐就是了,既然还要等,那下官就先去歇息,眯一会儿,等时机到了,王爷再派人来叫我。”
宁王:……
但凡有得选择,他当初绝不会挑这个没脑子的货色,可没脑子也有没脑子的好处,就是容易忽悠,不需要提防。
宁王便摆手道:“你且去吧。”
这一等,便到了傍晚,直到天色擦黑,那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是数点,紧接着,豆大的雨珠接二连三地打在瓦上,发出闷响,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昏暗之中,远处忽然有一星火光升起,飞快地穿过雨幕,在夜空中炸开,发出一声巨响。
那火光映亮了宁王的双目,这是约定的信号,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老规矩
自寻死路的时机到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雨下得很大, 瓢泼似的,从宫檐上倒下来,将那些宫灯都打湿了, 灯光显得愈发晦暗幽深,在风中摇晃不定。
宫殿内, 女子的啜泣之声隐约从屏风后传来,黎枝枝循声看去, 容妃见了, 便努了努嘴,道:“你可千万别觉得她可怜, 若不是她当初下毒谋害七公主, 皇上还不一定能发现她和宁王的阴谋。”
黎枝枝本就没有同情纯妃的意思,听了这话, 只笑了笑, 道:“我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对阿央下手。”
以阿央的心智,根本不可能对纯妃有什么威胁,哪怕她去害容妃和景明帝,黎枝枝都不会觉得意外,可她偏偏挑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
容妃却压低声音, 道:“其实是有一回她和宁王私会, 阿央正好从旁边经过,她自己心里有鬼,疑心被瞧见了,害怕阿央把她给皇上戴绿帽子的事情说出去——”
内殿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容妃顿时闭了嘴, 起身进去, 笑吟吟地道:“皇上是渴了么?”
景明帝:“你在说些什么?”
“臣妾在和郡主随便闲话呀。”
“听你在跟人说,朕被戴了绿帽子?”
容妃乐不可支:“皇上的耳朵可真好使,这都能听清楚。”
景明帝没说话了,黎枝枝设想了一下帝王的表情,估计十分精彩,不由笑了笑,又看向殿门处,外面的雨声嘈杂,也不知萧晏和长公主现在到何处了……
明知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可她心中仍旧会升起几分担忧来。
正在这时,殿门忽然被叩响了,黎枝枝心里猛然一跳,听见有人在外面道:“启禀皇上,宁王求见。”
黎枝枝看向旁边的两个内侍,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那两人立即去了屏风后,捂嘴的捂嘴,拽手的拽手,把纯妃带到后面去了。
“皇上,宁王求见。”
黎枝枝定了定神,走过去,轻声道:“皇上正在休息。”
殿门被再次叩响,笃笃之声,在寂静的殿内愈发清晰,门外人的声音有些模糊:“我有要事相禀,求见皇上。”
门外的人正是宁王,他的身后站了一队龙虎卫,雨水顺着盔甲流下来,在地上积成水洼,刀枪甲胄在灯笼下折射出锋锐的寒芒,森然刺目。
过了许久,殿门终于被侍卫打开了,暖黄的光自门内照出来,落在宁王的袍角,又在地上拉出细细长长的影子,隐约能看见殿内华贵富丽的装饰,宁王一贯谦和的面容上浮现几分笑意,举步踏入了殿内。
空气安静,唯有灯烛静静地燃烧着,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光线并不是很亮,尤其是那几扇屏风后,一眼看去,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没有等侍卫引路,宁王便径自朝内殿的方向走去,步子迈得有些快,是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迫切,毕竟他已经忍得太久了,才终于等到这一天……
内殿的帷幔是放下来的,宁王正欲伸手去揭开,便听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放肆。”
不怒自威,这个声音简直是烙在了宁王的脑子里,让他又敬又怕,以至于陡然听见时,他的手都抖了一下,一时间竟没敢再继续。
帷幔后传来咳嗽之声,过了片刻,才渐渐停歇,景明帝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是你宁愿冒着被朕降罪的风险,也执意要禀告的?”
乍一听,他的声音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可仔细一分辨,就能听出来其中的虚弱,还有些中气不足,这是一头已经病入膏肓的老虎,他不需要像从前那样畏惧,宁王低下头,道:“启禀父皇,儿臣的儿子死了,是被人谋害的。”
“哦?”景明帝道:“是谁谋害的?”
“是太子,”宁王斩钉截铁地道:“是太子萧晏谋杀了他,请父皇为儿臣作主,惩处太子!”
“可有证据?”
宁王紧紧盯着那帷幔,隐约能看见其中的人影,他道:“儿臣抓住了几个贼人,他们对此供认不讳,说太子就是主谋。”
“既如此,此案可交由刑部审理。”
宁王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道:“萧晏如今亦是在刑部任职,如何审理?更何况他是太子殿下,谁敢审他?”
景明帝咳了两声,不疾不徐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他是太子,也还是要按照律法行事。”
“父皇——”
帷幔后传来天子暴喝:“滚回去!”
陡然的疾声厉色,宁王浑身一震,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射,天子虽然病重,可威势依然不减,令人生惧,然而事到如今,殿外都是龙虎卫,都是他安排的人,他怎么能退?
宁王定了定神,眼神逐渐变得阴沉,道:“父皇,汶儿死得冤枉,儿臣实在等不得了,今日就要一个结果。”
景明帝怒道:“你想要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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