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亲王府在规制上与寻常亲王府相同,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五间大门之后,依次是七楹正殿,五楹后殿,寝宫两重,此外还得后楼供奉祖先遗物。
与旁的王府不同之处在于,它照搬了一个畅春园的西花园过来,贯穿整个王府的西侧,成了个单独的大跨院。
允i搬进来时,听侧福晋李氏提起过,西边有个漂亮的大花园。
他没那个逛园子的兴致,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得见阿玛留下的惊喜。
如今被幺弟生拉硬拽的到了西花园入口,允i胸中竟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奇怪情愫来。
小团子晃悠着小脚丫,从侍卫们的钳制中脱离出来,站在地上抖了抖腿脚。等浑身舒坦了,他上前亲热的拽着允i的手:“二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啦,我们一边逛,我一边讲给你听呀。”
允i点点头,这回确实是自愿跟着了。
胤小z扯着他二哥,绕过那些修的精巧的亭台楼阁,往通着花房的连廊上走:“阿玛去年跟我讲过,说畅春园的西花园最开始是为了二哥你专程修建的。原本二哥住在无逸斋里,阿玛嫌太小啦,就给你扩建了那么一处地盘,无逸斋也变成了皇子读书的地方。”
允i面上不由浮起一个苦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的我,哪里有资格……”
话没说完,胤小z捏了捏他的手掌心:“阿玛提这话的意思,不过就是想念二哥了。你想呀,西花园跟清溪书屋那么近,这样等他养老躲懒的时候,就能常常见到二哥啦。”
虽然,汗阿玛始终没有等到他畅想的太上皇生活。
小团子紧紧握着允i的手,似乎是在传递一种力量,同时也在从他二哥身上汲取,有关阿玛存在过的一切。
半晌,他重新欢腾着开口:“二哥现在住的亲王府,汗阿玛同样修了这么一座西花园在里头。现在连廊两侧种着的是一种叫做香石竹(康乃馨)的花。嘿嘿,这种花大清以前从没有过呢,还是我想办法弄到了种子,跟阿玛一起亲手种的。二哥你看这红的、粉的、白的、黄的,开满一路,好不好看?”
允i瞧着道两边开得正圆的香石竹,芳香四溢,心神微动忍不住点了点头。
小团子开心极了,手舞足蹈道:“香石竹的寓意是不求代价的母爱。”
他观察着允i的面色,小心翼翼道:“我当时告诉阿玛以后,他也跟二哥现在的表情一样。随后,就决定带我来这里种花的。”
“我猜,阿玛肯定是希望,能从这里跟二哥重归于好。”
重归于好吗……
允i立在原地出神,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花房,莫名却步不前。
今时今日,叫他如何再重回过去的心境呢?
胤小z瘸着腿绕到允i背后,推着他往前走。
“去年在这里,阿玛叫我帮着种地翻土,忙活了好一阵子呢。二哥现在推门进了花房,还能看到我跟阿玛亲手种下的另一份成果。”
“我佟额娘说啦,许多事情,当下不用急着做出结论,慢慢看了全貌再做决定也不迟呢。”
小团子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允i眼神变得清明许多,横下心推了花房的门,里头整整齐齐种着一室的向日葵。
不知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才到春末,就已经开了黄色的花出来,隔着花房玻璃,在阳光下黄灿灿一片,叫人看了心情大好。
允i被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向日葵这种东西,前明中期才从外头引进回来,以前被叫做“丈菊”,寻常人家根本没有机会见到。
允i也是在御园里头偶尔撞见过一次,听一个意大利的传教士提起,这种花在他们国度,象征着沉默如山的父爱。
不知怎的,不需要幺弟再解释一个字,允i便跪在原地失声痛哭起来。
圣祖爷去的那一日,他没有特别明显的悲痛感;后来守灵的时候,他也是浑浑噩噩,始终觉得汗阿玛还在身边。
如今见到这象征着皇额娘与汗阿玛的花盛开在春日,才惊觉,他是真的失去了额娘之后,又没有阿玛了。
父母在时,他这一生尚有来处;父母西去,便只剩下归途。
允i痛哭流涕,小团子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笑着递上一只香石竹:“二哥,阿玛说啦,送你一朵小红花,愿你此生无忧,开怀做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午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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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3
胤小z没指望这一园子盛放的花, 就能叫他二哥想通了。
即便是他,太久不开心,也不会因为一个惊喜就能时时开心起来。
人的心结不是一言半句就能化解的。
就像他额娘从前还生过一个弟弟, 比他还要小上两岁,阿玛高兴极了起名胤, 可是,出生当日就走了。
额娘也为此伤神了许久, 身子本来就没恢复,因而变得更弱了。
后来,佟额娘总放他过去闹腾,佟额娘自个儿也喜欢提点额娘,今个带她逛逛御花园, 明个叫她一起玩叶子戏。
慢慢的,额娘也就越来越精神啦。
胤小z想,这件事对二哥而言也是一样的。
只要动弹起来,随着时间推移,见过许多人,做过许多事, 或许碰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能豁然开朗。
他不能叫二哥看得开,但是或许可以催着他动起来。
小团子摇晃着小脑袋, 悄悄掐了一朵开得正好的香石竹。原本还想弄一大枝向日葵的,可惜他没那把子力气, 而且向日葵长熟了还可以嗑瓜子吃呢,他有点舍不得。
将手里的花遥遥递向半跪在地上埋首痛哭的允i, 小家伙有些开心起来。
二哥有情绪起伏, 总比日日麻木着将心封起来要好上许多吧?
看着状态都比方才顺眼多了。
胤小z骤然想起与汗阿玛拿着锄头和花种子, 在这片田里忙碌时,阿玛曾擦着汗直不起腰来,喃喃自语说过一句话――
“朕想要将这些花中寄托送予一人,愿他此生无忧,开怀做人。”
小家伙仿佛寻到记忆中珍藏的秘宝,用童稚天然的语气跟他二哥分享出来。
换来的是允i终于哭出声来。
他不再是压抑着自个默然流泪,连呼吸换气都是慎之又慎,不愿惊动到旁人。
胤小z便在一旁默默陪着二哥,还回头叫贴身太监退了下去。
允i胸中堵着一块巨石,这里头有阿玛这些年对他无微不至照料的感恩;
也有阿玛一手处死索额图,叫他的外家赫舍里氏,乃至众多支持的朝臣势力一夕之间全部垮台的怨怼;
他与汗阿玛之间,为何竟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他悔了,可更叫他无力的是,重头来过一次,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与汗阿玛好好维系这段父子关系,不生猜忌。
允i心中百转千回,双手指甲抠进土地里,攥紧了一捧黄土,仿佛这般便能够留住汗阿玛。
皇权天然追求的是服从,是集权收拢,可阿玛因为太过宠爱他,先是许了太子之位,而后是参政监国。偏他做的还不错,得到许多朝臣势力的支持,叫皇权与储君之权,一步步加速站在了对立面。
若……他不做这个太子,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允i的泪都深深没入这一片花田中。
良久,他以手撑地重新站起来,理了理揉皱的衣襟,用帕子沾了面上的泪痕,郑重地双手接过二十四弟递给他的小红花。
风中的香石竹柔弱无依,仿佛随时都会被吹散。
允i用手护着,轻声道:“幺弟今日赠花之言,二哥万分感激,记在心中了。他日若有什么难处,二哥如今虽然没了大用处,也会竭尽全力帮着你。”
胤小z对这话不赞同了:“二哥可是文武兼备的全才,怎么会无用,要这么算,我一日能被老朱,嗷,就是朱轼老大人批评个几十次,那我岂不是没脸活啦?”
允i心情还未平复,只勉强弯了唇角:“那如何能一样,二十四弟还小呢,这些文史典籍,只要想学你便能学会。可是心性难能可贵,却不好模仿。汗阿玛这么多孩子,独独最终将你带在身边,二哥与你众位哥哥,学都学不来的。”
胤小z开心极了:“原来我还有这么大的优点呢。等回宫,就可以跟四哥和佟额娘他们炫耀啦!”
允i闻言,只是摸了摸小幺的头,眼神再度落向面前的向日葵花田。
前明的文震亨撰了一本《长物志》,里面头一次提到了“向日葵”这个名字。说这丈菊向阳,总是随着阳光而走,是心向光明之花,因而起名“向日葵”。
或许,阿玛也是期望他能与幺弟多多相处,被感染着变得开怀一些吧?
允i自顾遐想,小团子却打起了鬼主意。
他想让二哥有点事情做,只好咬咬牙先牺牲自己的玩乐时间了。
“二哥,我如今跟着九哥府上的秦道然老先生学习道与术,秦老说啦,我感兴趣的术不能单独在这世上行走,得有道才行。他先叫我从《墨子》开始读起,可是我自己只能看个半懂。”
小团子磨磨蹭蹭挪到允i身边,抓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扬起小脸期待问:“我听说二哥习得百家之长,从前的太子讲师都是可厉害的先生。那,那二哥能不能带带我呀?”
允i一怔,没想到小小的幺弟,竟然对百家之学都有些兴趣。
大清国如今仍是理学当道,便是从前他自个的师傅汤斌,也是曾与顾炎武、黄宗羲等鸿儒研读宋明理学的佼佼者。他能接触百家学说,还是因为从小感兴趣,汗阿玛允诺的。
允i一时竟生出点滴澎湃之情来。他看着幺弟:“你当真想学?”
小团子重重点头:“学。二哥,我不骗你的。”
“皇上可曾应允了?”他又问。
胤小z迷茫,挠了挠头道:“四哥才不会管我学什么呢,只要我愿意学,写两个大字他都能高兴半天。”
允i被逗笑了:“你的字不好?”
小团子心虚极了,眼神闪烁:“嗨呀,也没有那么差,就是……四哥跟佟额娘总说狗爬出来的都比我写的好看,哪有那么夸张呢,我养的二饼和二哈根本都不会写字,我能写就不错啦!”
允i想象一番,有些无言。他从小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如今知道幺弟作为皇子,一手字这么拿不出手……除了别扭还是别扭。
罢了,总归是要跟二十四弟多接触接触的。
允i走在向日葵花田间,手指划过枝叶花盘,背对着幺弟主动开口道:“那你回去问过皇上,若是他准许,二哥连同习字一起教了你。”
胤小z瞪圆了眼。怎么回事,怎么学了这个还要学那个,越学越多,那他还有时间跟侄子侄女一起玩嘛!
允i回过头,看着小幺虎头虎脑,迷茫又震惊的小模样,眼中的冰寒已经不自觉褪去,整个人冰封起来的壳子也有消融的迹象。
胤z踌躇好半天,才作出英勇就义的表情::“好!二哥答应我的,可不能反悔。”
允i背靠花海,在金黄一片中,衬得晴山蓝也卸去一身阴郁之感。
他笑道:“好,二哥绝无食言。”
胤小z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按照小团子的习性,每到一处,总得尝尝别人家的饭菜滋味,横向对比一番,好回去叫宫里的厨役们改进,吃到更好吃的才行。
到了理亲王府上,同样不例外。
只可惜这回胤z来得急,允i没有准备,加上刚搬进王府,不过暖灶几日,厨役们只余下两个用着顺手的,其余侍候的当年都留在毓庆宫,没跟着他。
允i怕幺弟误会,解释了一句,还特意吩咐小厨房做几道大菜上来。
满清流行的大菜便是宫中宴席上那一百零八道。
允i不知道小幺爱吃什么,便点了几样诸如御用佛跳墙,桂花鱼翅,荷包里脊,清炖肥鸭等不会出错的。
胤z其实从小就对宫里这些名菜没什么感觉。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觉得吃这些更像是走个流程,背着皇阿哥的身份在用膳。
一点也没有享用美食的乐趣。
但如今是二哥特意点给他的,他也不挑,极有食欲的各样用了一些。
允i平日里只能吃个三分饱,勉强维持着生命,今日不知是为那片花海,还是为幺弟进食的样子所感染,竟也跟着多用了一小碗。
胤小z见了,比谁都高兴,夸赞他二哥道:“对嘛,吃的好睡得好,身体才会好,等二哥身子好了,哪天我们一起再去南海子骑马,心情就更开朗啦。”
允i失笑,叹道:“还骑马?刚摔的下不来床,这都没好全乎呢。”
胤小z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了:“二哥,总不能‘一被蛇蛇咬,十年怕井绳’吧,这都是小伤,养好了重新爬起来,又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胤z啦。”
允i听着这话,落下眸子,望着面前杯中的梅子酒出了神。
真的……还能再爬起来,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胤i吗?
*
胤小z回到咸福宫,已经困得不行了。
小团子难得乖巧,眯着眼仰着脸,任由银翘跟五花将他手脸擦洗干净,换了一身寝衣。嘴上还念念有词:“我太困惹,明天,明天一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说完,小家伙倒头睡在榻上,还从鼻子里喷出个鼻涕泡。
银翘几人相视一笑,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只远远的留了一盏地灯。这是防着阿哥半夜梦醒,或许会害怕所设的。
胤小z一觉睡到四更天(凌晨不到两点半),莫名睁了眼睡不着了。
小团子躺在床上,扭着脑袋看向窗外,树影打在窗上,风吹过,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像个妖怪。
胤小z缩着脑袋翻个身子,往床榻里头靠了靠,蹬着小脚丫试探自个的屁股好全了没有。
这个时辰,就是离他去尚书房念书还有好些时候呢。
从前,他可都是银翘哄着拽着才能醒来。
小团子反身趴在床上,随手取了漫画书过来,碍于光线太暗,只好又给放下。他自个又是鼓捣又是折腾的,叫二筒忍不住出了声。
【平常睡得懒猪一样,你今天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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