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蒋勋,没有人会让他这么不惜代价的凝视,明知塞提亚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危险,还要留到最后。
沈延非捏了下她的脸,穗穗聪明,他怎么瞒得过:“他几个月前就醒了,思维还算清晰,知道自己可能被监控,一直装得挺像,没引起注意,他跟蒋家取得联系后,才逃出医院,几个月里他暗地做过高强度复健,还打了特殊的药,躺八年,算不上恢复多好,但能维持基本的行动。”
“他没跟蒋家一起,身边有两个人照顾,单独出没,”他平缓到听不出情绪,目光也放得无波无澜,郑重看她,“蒋家覆灭之后,他销声匿迹,也许是我多想,可能已经放弃,或者死在哪个街角了。”
沈老板这样声色不动地陈述,十句真一句假,太具蛊惑力,不自觉就会被他引导,相信他一切的判断和结论。
姜时念直觉不对,但没有机会再多问,时钟转向整点,媒体团即将按计划出发,整个上午,她所在的小队还有很重的拍摄任务,到下午撤侨前必须完成。
姜时念不得不起身,握着沈延非的手指,想说跟昨天一样,政府军会拨人护送,他留下来等她。
但沈延非看出她的意思,不禁加重揉了把她的嘴唇,扬眉问:“姜穗穗,我是做哪件事给你错觉了,让你以为我会再放你单独出去?”
沈延非身边的人分散开,各自开两辆高大的军用越野,武装齐全,把媒体团几个小分队的车分别庇护住,沈延非陪在姜时念的车上,给她把脸挡严实,扣上墨镜,这种美貌,在和平国度是锦绣,在战乱中是毒牙,他一分都不会给她往外露。
上午的拍摄还算顺利,中间几次途径危险,因为保护严密,都化险为夷了,沈延非对姜时念寸步不离,无论她踏出哪步,他必定紧密跟上,用自己身体做遮挡,隔绝她周围一切可能存在的暗箭。
姜时念偶尔一回头,看到在国内西装革履,如临云端的沈家家主,此刻身处疮痍炮火中,身骨颀长高挺,冷硬指节握着枪,抬眸看来时,凛然犀利,也有八风不动的松弛,两种样子既割裂又融合,反差到她心总是发悸,转不开眼。
他是一池深潭,从最初到如今,都轻易让人入迷陷溺,不可能逃脱。
拍摄到下午结束,除了撤侨,各个小分队的任务都已经全部完成,车队争分夺秒,疾驰到大使馆定下的包机起降点。
塞提亚作为矿藏资源极丰富的地区,临近有两个机场,目前都还能使用,大使馆的几架包机在城东,刚刚降落,当地华人都有序到了现场,等待撤离。
因为撤侨,大使馆经过复杂疏通工作后,今天在塞提亚周边打开了一条临时能进出的通道,很多高位的工作人员都在现场,见到车队停下,沈延非下车时,众人不约而同露出震惊表情,随后是满脸劫后余生的动容。
在预定时间,登机按原计划开始,姜时念在跟团拍摄时目测了一下人数,却发现好像有很多新增,这时候媒体团的负责人过来,低声道:“人数增加了,今天上午在一个避难所解救出来失联的几十人,正好占满包机的空位。”
姜时念意识到他深意:“我们团队的人,在飞机上没有位置了是吗?”
按照原本的打算,是结束拍摄后,媒体团跟撤侨飞机一起,直接出境,就不用再坐车辗转到约翰内斯堡,增加途中风险。
但如今情势有变,大使馆的包机数量是早前就定好的,不可能随时随地增加,作为代表国家媒体官方的团队,自然不会和同胞争位置。
负责人点头:“先拍摄,我们做最大努力,然后听天由命。”
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也正好过来,无奈阐述了事实,所有机上空位都已经排满,媒体团需要等着另谋出路,他说完,视线不禁转向沈延非,犹豫道:“沈董,您……”
有这位在,并不一定要靠天。
沈延非神色平静,所有心绪都是内收的,堪不破,他略一点头,揽着姜时念的手不着痕迹发紧:“另一个机场还有两架包机,一架让出来,给你们应急。”
负责人愣住,随即眼泪快涌上来,他小心问过,才知道铂君的两架私人包机早就抵达待命,为了给大使馆的撤侨腾出位置,不占道,于是停在了南边机场,其中一架是以防万一的备用,可以正常起飞。
大使馆在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静立,对沈董无可言喻,这本不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但他愿意,他看似随意一个颔首,实际是在救命,挽回很多未知危险。
撤侨的过程没有意外,媒体团做完最后的拍摄记录,这一次塞提亚的任务就宣告圆满完成,大使馆的包机相继上空,机场陡然空荡。
沈延非把枪收起,身后铂君随行的人和雇佣团气势凛凛,得到他示意后,上车准备启程,穿过塞提亚街区,开往南边机场,只有为首一辆越野空着,等他出发。
姜时念当然牵他手,要跟他一起上车,沈延非却没有动,手指拂过她挡住脸的头巾,隔着粗糙布料,摸了摸她颊边:“穗穗,你听话,跟媒体团的同事一起走,从这里到南边机场,两条路线,我中途可能有事耽误,你们走另一条,先到等我,傍晚前我们出发。”
更遥远处,突然间传来闷重的轰鸣。
随着天光慢慢减暗,错过午后最炎热鼎盛的一个时段后,已有预计的更严重武装冲突就在时刻爆发的边缘,穿过中心街区,本身就危险重重,他却要跟她分开。
“媒体团要走的路线更安全?”姜时念稳住,没有歇斯底里,“那为什么不一起走?一定要分两路?还有什么事比离开更重要,让你宁愿把我放在别的车上?”
沈延非不语,摘下她墨镜,低头吻了吻她颤动的眼帘,只说:“乖一次,好不好。”
姜时念像被钉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在乱流,她望着他有光的瞳仁,手在某一刻捏紧,热意勃发,冲击着鼻尖眼眶,她咽下去,指甲按住掌心,镇定问:“你要最后一次做饵,是吗?”
蒋勋自己的人生已经一团烂泥,他活下来的执念就是要报仇,他不可能提前离开塞提亚,死的几率也很小。
他一定还在,知道沈延非今天就会乘机撤离,所以他必定要抓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地点,就在两个机场之间的路上。
而沈延非留到今天的意义,也是要引蒋勋出现,亲眼看他自取灭亡,往后才能真正安心。
那么两条路线,沈延非要走的那条,就将有一颗不知道哪一瞬必定出现的定时炸弹。
姜时念细细手指要勒进沈延非的腕骨,下午夹着黏腻湿热的风吹过,猎猎鼓动她衣角。
她笔直跟他对视,不说其他,不想占用任何多余的时间,轻声问:“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跟我选择不同命运吗?”
“我跟媒体团走,上另一辆车,你要把大部分的安全保障都放到我的身边,对吧?可在这种动荡里,你怎么能确保我一定能平安到机场?你的路危机四伏,我的就万无一失?”
“你怎么敢,把我从你身边送走,让我第二次看你转身去玩儿命?”
“我真跟别人出发,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姜时念的摁着他胸膛,手被震得酸麻,“就像当初从电视台报名一样,我不是冲动,我有权选择跟你并肩,我或许会让你分心,但我在,更会让你尽一切保全我们两个人,保全你自己,因为你应该明白,我没你不行的意思。”
她跟他绑在一起,没有第二条路,不止今天,还有此后一生,都不可能分得开。
姜时念跟他掌纹紧紧相贴:“我已经等够了,你等我等得还不够吗?十几天我都要疯掉,你的十年怎么熬过来的?你还要在这个路口抛弃我?老公,我想跟你走一条路,去同一个结局,不是在危险前分道扬镳,图安稳,最后等一个永别。”
“不止我跟你永别,我不在你旁边,也可能巧合死在哪个流弹里,到时就是你跟我永别,你能面对吗?”
她说到一半,沈延非就已紧合上眼,最后这一句,他灼热的手忍无可忍覆下来,压着头巾捂住她口不择言的嘴唇。
去同一个结局。
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拼命护她,那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沈延非抬头,视线掠过周围,异国机场,湿风凛冽,两方车队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
他唇角向上弯,最后一层属于他心上的透明枷锁也四分五裂,碎片扎进脏器里,不是从前尝过无数次的苦辣,他竟觉得甜,甜到再多浓云雾霭,都将一笔勾销。
沈延非不再有顾忌,温文尔雅地把墨镜给姜时念戴了回去,随即他手臂一勾,气质如同翻转,矜重到放肆浮浪,把还试图讲道理的人果断抱起,半扛着固定到肩上。
她没有这种准备,惊呼卡在舌根,脸色大片涨红。
沈延非大步走向那辆敞开门等他上去的车,把姜时念放进副驾驶,座位调低到窗口看不到脸,才双腿踏开,迈上驾驶座,点火启动,车轮闷响着轧过地面碎沙,提速疾驰,开向既定方向。
“姜穗穗。”
天空暗黄色,是浮沙和飘着的灰烬,枪炮轰鸣声不再遥不可及,成为耳边时刻会拉开的啸响。
沈延非偏头,方向盘稳固把握在他骨节雅致的手上,婚戒在无名指光点斑斓。
他眼尾勾翘着一抹落拓弧度,碾她温软的指尖,拉她过来,拽下脸上的遮挡,纵情吻她一瞬。
“从今以后,我们一纸婚书,命运共享。”
第63章
沾着浮尘和弹片的越野车被围在中间, 驶离城郊机场的范围,进入塞提亚城市中心区以前,他们和媒体团其他人的车队两路分开。
沈延非手持对讲机, 通知事先准备过的直升机其中两架改道,从原定要跟随姜时念车队的方向脱离出来, 改为追上现在身处的这辆越野车,以防万一。
姜时念在简略两句对话里听懂,沈延非安排了直升机,防止车队遇袭,跨不过路上的障碍, 但他自己这边却没有, 都拿去给她要走的路一重重铺垫, 怕直升机也会可能出现纰漏, 那么一架失误,还有下一架, 总有能护住她的。
心里清楚这一路前行意味着什么, 姜时念已经做好完全准备, 她以前多胆小,什么都容易怕, 连自己的感情都不能面对, 现在在他身边,他体温的存在感那么强,封闭车厢里侵袭她包裹她, 她就能坦然面对一切。
姜时念缠好头巾, 在放倒的座椅上躺好不抬头, 防止成为不必要的目标。
此时车已经开到中心区, 姜时念的对讲机上收到媒体团负责人的喊话, 说他们一行还算平安,没有遭遇意外,应该能好好抵达机场,话音刚落,姜时念视野前方的街道就火光一闪,轰响声冲天。
沈延非预判精准,随经验十足的护行车队同时转向,避过满目焰红,密集的枪击在相距很近的另一条街上响起。
当地内乱局势升级的现状,已经随着时间推移,开始真实上演,时刻会落在脚边。
每一分秒都成为必争。
姜时念紧抓着座椅侧面,咬住牙关,眼神始终追着沈延非的神情。
车再一次提速,嗡响着冲破前方路面上残断铺开的建筑废墟碎块。
连续颠簸间,有什么异常。
在沈延非突然敛眸的刹那,姜时念如有感应般第一时间转头,一眼看到驾驶座那侧的车窗玻璃外,隐约有一架小型无人机,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忽然窜出,速度很快,摇晃着悬停在那,躲过了同一方向保护的车辆,也躲过沈延非的后视镜。
发现的一刻,它已经距离很近。
姜时念心脏像被猝然握住捏爆,脑中自动回忆起看过的资料影像,这种无人机除了侦查,还能作为随时被操控者引燃的炸.药。
她没有时间开口说话,无人机上正闪烁着红灯,而此刻车驶过塞提亚中心,已在接近城市另一边缘,周围房屋的分布相对稀疏了一些,一晃眼间,能看到相隔不远的那条长巷里,一辆陌生的车在保持同一速度,鬼魅般如影随形。
事出紧急,前后不超过两秒,沈延非始终面无表情,指骨关节绷得锐利,但极其稳定,仍如他面对任何危机一样,不存在任何匆忙或局促。
他利落猛一转方向盘,还能腾出一只手牢牢按住姜时念的身体,让车头转开巨大角度。
那架无人机在眨眼间被甩到车尾,但炸响的速度更快,几乎没有时间差,在错开的须臾就震耳欲聋,威力远超普通的无人机炸弹,透着要将人挫骨扬灰的强烈恨意,不止要人命,还要人死无葬身,掀起的气浪能把高大军用越野车冲破引燃。
如果真的爆在车窗外,谁都无法躲过,只有一条绝路。
而在气浪从车尾袭来之前的一息间,沈延非已经撞开车门,一把攥住姜时念的手臂拽过,力道极重,动作冷暴地把她卷进怀里,毫不迟疑地弃车跃出。
他用身体护她,在漫天热流和红雾里碾过一地嶙峋碎块,最快速度把她带进一堵还算安全的墙边,踩在炸.药波及范围的极限边界上。
四周车队都无法控制地受到这场突变影响,原本的位置土崩瓦解,重组就算再快,也有短暂一阵空出了缺口。
姜时念被沈延非发狠压着,摁到墙角,他背对外面,背对在燃烧的车,给她遮挡一切,她却是正面直视,清清楚楚。
在最初,穿过乌糟雾气直奔沈延非过来的一抹流光是什么,她还没意识到。
但电光火石不过转瞬,姜时念瞳孔猛一抽缩。
子弹!
有人隔着爆炸烟雾,在对面朝他开枪!
姜时念头脑疾转过来,但身体被沈延非凶悍控制,蓄不出反抗的力气,紧哑嗓子里发出大喊声,他已有感觉,枪比她声音更快,上膛扣在掌中,下一秒,姜时念却陡然睁大眼,心跳几乎骤停。
没散的烟雾里有一个高瘦的人影,隔一小段距离,但她认得,不是阴暗记忆里的蒋勋,是……商瑞,是商瑞?!此时此刻,怎么可能是他?!
她在超过负荷的巨大惊怒里有瞬时的空白,事实过程却自发刺向神经。
她在转机时候遇见的那道影子,确实就是商瑞,他得知她随团队到塞提亚,所以暗地里跟来?!之前塞提亚封锁,他根本进不来,一直在外围等,今天大使馆开辟了通道,他就立刻混进城中?!
混进来干什么,这种和他完全两个世界的战乱地……
他跟蒋勋合作?今天这条路上的围杀,他参与其中?!还是说他已经学会开枪,对准沈延非的子弹就是他打的!
姜时念无瑕思考,根深蒂固的厌恨和惊惧催动她,一切都是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她在沈延非正要举枪回身的那刻,看见雾里的影子突兀又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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