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行走在村民踏平的田边草地。
柳夫人丝毫不管沾了尘泥草叶的裙摆,只扶着斗笠四处张望,感慨道:“怪不得世人总写田园诗,确实漂亮,让我都想搬到庄子住一段日子了。”
顾馨之好笑:“住几日还行,住久了就觉出不便了。”吃穿用度,想要点新鲜的都得去城里买,不方便极了。
柳夫人看她一眼,道:“回头你住腻歪了庄子,想买宅子,可以来找我,我经常帮着学生租宅子、买宅子,对这块还算熟悉。”
顾馨之:“那我就提前谢谢夫人了。”
柳夫人笑眯眯点头:“谢什么,早晚都是一家人。”
顾馨之:“……”
还不等她说什么,柳夫人又主动转开话题:“说起来,上一回老头子气得这般狠,还是十几年前。”
这是要回忆过去?不开她玩笑就成。顾馨之随口接了句:“当时是谁气着山长了?”
柳夫人笑着看她一眼:“就,慎礼啊。”
顾馨之:“。”
柳夫人笑呵呵:“你猜,我们第一回 见慎礼,是因着什么?”
顾馨之:“……因为求学?”毕竟柳山长教书教了一辈子。
柳夫人摇头:“不是,是因为打架。”
顾馨之:“?”
柳夫人:“你知道慎礼天生神力吧。”
顾馨之迟疑点头。
柳夫人:“当时他不过八岁多点,因为点小事,跟书院里十几岁的学生打了起来。”她忆及多年前的往事,忍不住莞尔,“他还把那些学生揍成了猪头,虽然他也没讨着好。”
顾馨之:“……”谢慎礼小时候就这般凶残了吗?她忍不住好奇,“然后就找家长了?”
柳夫人微诧:“找家长?……这说法倒是新鲜。确实没错,我家那老头起初不知道他们是跟小孩打架,气坏了,直接找上谢家,打算找谢家要个说法来着。”
顾馨之猜测:“然后跟谢老爷子吵起来了?”
柳夫人摇头:“哪能啊。老头子那会儿虽不是山长,名声也不小,谢老爷子自然是客客气气的。”
顾馨之不解:“那怎么说把老爷子气得不行呢?”
柳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家和和气气、互相道个歉赔个礼,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头子见对方是个小孩儿,更是内疚,礼儿都没收,直说回去要教训自家学生、还反过来跟谢老爷子道歉……谁知道,他前脚一走,后脚,谢老爷子就把慎礼打个半死。”
顾馨之:“!?”
柳夫人想到当年情景,面露不忍:“老头子听说此时,找大夫赶过去的时候,听说连肉都烂了……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能下地……才八岁大的孩子,怎么就忍心下这样的狠手呢?”
顾馨之惊呆了:“怎么……不是说老来子,通常都比较宠爱的吗?”
柳夫人看看左右,除了俩人丫鬟,再无旁人。她想了想,道:“这些事,原不该由我来说。但你若是从旁人口中听说,恐会有误差……”
顾馨之眼巴巴地看着她。
当年,谢老太爷不过四十余,原配过世,儿子也都成亲,再有几房妾侍伺候,也过得舒舒坦坦的。奈何谢老太爷这人,好色。
他看上了一名小吏的女儿,年方十七,漂亮可人。
彼时,他正在刑部侍郎任上,他示意求娶,那小吏自然欢天喜地,三个月不到就把女儿嫁了过来。
但小姑娘实则心有所属,且两家也交换了庚帖。谢老太爷横插一杠子,直接搅黄了两家亲事。小姑娘悲愤交加又反抗无能,嫁出去前,把自己给了那青梅竹马。
这情况自然瞒不过谢老太爷,但他正新鲜,每日里摁着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颠鸾倒凤,很是快活。
殊不知,成亲不到一个月,小姑娘就出状况,找来大夫一查,竟是有孕三月有余。
谢这还得了?!谢老太爷大怒,硬摁着小姑娘灌下打胎药――却是一尸两命。
本来,这事掩一掩也就过去了。
但小姑娘那位青梅竹马,却是个能人,不知怎么的,搜罗了谢老太爷的一堆罪证,生挨了五十大板,拼死把他告了!还成了。
谢老太爷直接被罢黜,终生不得再入仕途。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谢老太爷不光给那小吏、青梅家使袢子,回到家中还抓着小姑娘俩陪嫁折磨泄愤。一个不堪其辱,很快就投了湖,剩下一个,就是谢慎礼的娘,苏氏。
她没来得及死,是因为,她怀孕了。
但她压根不得宠,连个姨娘的名儿都没有,孕中别说被照顾,隔三岔五还要继续被谢老太爷折磨。
到了生孩子时,还是谢老太爷的几位姨娘看不过去,帮着请大夫张罗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慎礼的出生,压根不受重视,饥一顿饱一顿的长大。
若非谢家大爷、也即是谢慎礼大哥准备入仕,怕得个苛待庶弟的罪名,谢慎礼指不定连族谱都入不了,更别说读书习字。
……
顾馨之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却怎么也没法把那可怜巴巴的小庶子,跟谢慎礼联想到一起。
想到端肃凛然、气场强大的谢慎礼当年可能经常挨打、经常饿肚子、穿不上新衣裳……她心里有几分不得劲。
柳夫人仿佛真的只是来逛一逛,说完谢家的豪门秘辛,随意转了一圈,便告辞离开。
临走,还不忘找她要了份凉粉方子。
顾馨之不光抄了方子,还把家里库存的凉粉草全部送给她。
送走柳夫人,顾馨之坐在那儿发起了呆。
香芹过来问:“姑娘,那些小狗怎么办?”
顾馨之回神:“什么小狗――哦,那个啊,交给张婶养着呗,养几条狗看家也不错。”
香芹震惊:“……到时真要放出来咬人啊?”
顾馨之没好气:“这小奶狗能咬动什么?!赶紧带走。”
“……哦。”
水菱忍笑,拉着她一起,抬起竹筐出去了。
顾馨之伸了个懒腰,准备去歇个迟来的午觉――
“姑娘!”香芹又大呼小叫地奔进来。
顾馨之:“……怎么了?”
香芹气喘吁吁,指了指外头:“谢大人――哦不,谢先生又让人送来一窝小狗。”
顾馨之:“……”这年头,京城流行送狗了吗?
“还有一封信。”
这才是重点吧?!顾馨之无奈,接过信。
没有署名,但正儿八经戳了封泥。
顾馨之暗自翻了个白眼,嘶啦一声扯开信。
里头两张薄纸,叠得整整齐齐的码在一起。
……这厮如此多话的吗?
顾馨之心中诧异,随手翻开当头一张。
什么搏而不浮,什么洪圆微弦,什么腑脏剑脉……看起来像是脉案,但她本就是半个文盲,又不懂医,看得云里雾里的。
……这家伙搞什么鬼?顾馨之嘀咕着打开另一张。
顾姑娘敬启,
在下身体康健,定不会误你余生。
落款单一个礼字。
字体苍劲浑圆,内容精简至极,仿佛啥也没说。
顾馨之一脸懵逼。
顾馨之:“!!!”
她看懂了!!
凸(艹皿艹 )他身体康健与否,关她屁事!
第52章 烤腰子
谢慎礼很快收到回信。
“除了信, 还送了什么?”他捏着信,随口问道。
这几个月,每逢节点、时令, 顾馨之总会往他这里送东西, 偶尔弄点什么新鲜的, 也会送过来。每逢回信,更是会搭上点时蔬瓜果……故而他有此一问。
青梧顿了顿,低下头含糊道:“……这回没有。”
谢慎礼:“……”他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生气了?”
青梧见他没有不悦,微微抬头, 提醒:“主子,信。”
谢慎礼恍然, 看了眼未封口的信笺,自嘲般摇了摇头。
取信,展开。
已变得熟悉的字体依旧圆润疏朗。
这次,顾馨之给他回了满满四页的内容,洋洋洒洒, 宛鸿篇巨制。
谢慎列勾了勾唇角, 捏着纸张, 慢慢看了起来。
字数虽多,内容其实没多少,通篇看下来,重点有二。一是指责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闲得放屁。二是谢他送的狗,还说他若是实在抱歉, 可以给她借点人, 她想要进山采点材料。
谢慎礼眸中闪过笑意。
前者便罢, 这小姑娘看着泼辣, 骂人却既有分寸,除了有些粗俗,半点不带脏字,更不会有歹毒之语,读来只让人会心一笑。
至于后者……当初,她嫌人情麻烦,想要薯莨都不愿意劳烦他,如今却能直接开口要人要东西。
好事。以她的性子,定会拐着弯回礼,但这般坦坦荡荡的态度,着实喜人。
他抬起头,问青梧:“陈深还有几天到?”
青梧回忆了下,答:“约莫就是这两天。”
谢慎礼点头:“到了说一声。”
“是。”
谢慎礼收回视线,又倒回去从头开始翻阅。
方才看的是内容,现在是细细品味其字形墨意、遣词造句、甚或书者的情态神韵……
他从未与人这般闲聊通信。
顾馨之在府里养病时,俩人也有过鸿雁传书……那会儿他便得出了几分乐趣。等她回了庄,俩人的书信也不曾断过,频率虽少,却也断断续续地联系着。
带茧的指腹摸了摸纸上墨字,仿佛隔着纸张,触碰到那眉眼弯弯的可爱姑娘……
“咔哒”轻响。
谢慎礼回神。
给他换茶的青梧躬了躬身,安静地退到一边。
谢慎再次低头看信。
顾馨之写信,喜欢用直白口语。言辞简单,流畅自然,还会引用成语、谚语,且从不错用,但偶尔会冒出陌生典故,联系上下文也能读通,不像凭空而来,但他确实从未见过,查过几回,也遍寻不着。
是笔误吗?
不像。
将信件慢条斯理叠好,放入一精致的木匣里,他暗忖着,是不是得查一下这小姑娘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她怕是会生气。
忆起顾馨之生气时那灼人的情态,谢慎礼觉得嗓子略有些干,喉结忍不住滑了下。
片刻后,他还是抬头,吩咐青梧:“找个不显眼的,去东府那边问问,姑娘在的时候,都是看些什么书。”
他口中的姑娘,身边伺候的都知道是谁。
青梧:“是。”
提及东府,谢慎礼神情微冷。方才温柔摩挲信纸的修长指节微微弯起,轻敲桌面。
他问:“你亲自去一趟,让那帮老家伙别扯皮了,明儿我要知道最后结果。”
青梧顿时垮下脸:“……是。”
***
顾馨之送了骂信出去,接连两天都没收到回信。
她也不放在心上。
他俩的通信状况经常如此,不是她忙起来忘了,隔了几天才回过去,就是谢慎礼有事,拖上数日才回过来。
个把时辰来回的路程,生生被俩人聊成了邮政通信。
倒是那柳夫人转天就让人送来了二百两白银,说是家里掌柜看好这凉粉草的买卖,要买断配方。
一个凉粉草配方,哪至于二百两。
顾馨之心知,这是柳夫人知道她手里缺钱,拐着弯给她送赔礼。
又过了一天,定期去铺子收账的李大钱回来,告诉她,前一天柳山长夫人带了好些老姐妹,几乎把铺子里的上等布料搬空。
但新布料还得等几天才到,他受李婶几人所托,赶紧来求助来着。
顾馨之汗颜。
看来柳夫人觉得那二百两的份量不够,又给她带了生意啊。
真是……壕无人性啊。
她就喜欢这样的富婆!!
顾馨之暗忖。看在柳夫人的份上,下回柳山长再来,她就不放狗了。
索性她现在不差什么钱,她就吩咐,把缺货的料子撤下去,缓几天再上,这几日多铺点新染织的毛巾撑着。
李大钱领命而去。
顾馨之则急急跑去找许氏,让她加紧备货,同时,将这俩日闲着想出来的新品扔给她,让她带着织女想办法倒腾。
许氏如何头疼不说,顾馨之分配完工作,又是一身轻松,还突发奇想,打算在河边泥地挖个洞,搭个简陋小窑,窑鸡煨红薯。
说做就做。
庄子里的人大都下地干活去了,连那半大的孩子都在田埂上忙活,她也不好意思搞得太大阵仗,索性自己带着水菱、香芹,在半干不湿的河道边哼哧哼哧地挖坑。
最后挖出个一尺深的洞,在边上、上头架上石头。
厨房帮忙料理的鸡已经腌制好,用宽大叶子包扎好。顾馨之将其裹上一层河泥,扔进坑里,添柴点火。
等柴火烧得差不多,再抓河泥堵住石头缝。
这又是挖坑、又是裹鸡、最后还要抓泥填坑。一连串下来,一主二仆都浑身脏兮兮的。
两名丫鬟不说,都快习惯了,顾馨之更是毫无所谓。她在庄子向来不穿好衣裳,经常穿着半旧的棉布裙到处乱晃,脏了也不心疼。
故而,当谢慎礼寻过来时,只看到三只泥猴。
谢慎礼嘴角抽了抽。
毫无所觉的顾馨之仍蹲在那儿,隔着泥巴试温度,嘴里叨叨:“里头熟了没啊?要焖多久啊?要不我们敲一个口子看看?算了算了,万一不熟更糟,唉你扯我干嘛,你那手都是泥――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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