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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雪——纵虎嗅花【完结】

时间:2023-01-31 16:35:45  作者:纵虎嗅花【完结】
  她们长大了,遇到男人还不够,还要生育,繁衍后代,像她们的祖祖辈辈那样,孙晚秋在这么冷的天里,想到这些,心头变得更冷,她对生育感到排斥。
  正是晌午,天冷,可日头刺的人眼睛想眯着,展颜一本正经说:“丝瓜还想开花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呢,你不结婚,最多就是不结果子的丝瓜秧,谁也管不着。”
  孙晚秋哈哈大笑:“有道理。”
  “你过年回去吗?我要回的,看看我爷我爸。”
  孙晚秋摇摇头:“去年回了,还是那样,我小弟不争气念书不行,又懒得要死,一家鸡飞狗跳,吵死了,我妈倒硬气了。”
  她妈李彩霞确实硬气了,被孙大军吼了半辈子,打了半辈子,现在孙大军丧歪歪躺那儿,她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能吃,不给,就饿着。心情不好了,干活回来好一顿骂,孙大军什么辙都没有了,他是废人,得在老婆孩子手底下讨日子过,是一天,算一天,那也不想死。
  不过,孙晚秋比李彩霞还硬气,谁挣的多,谁最大。李彩霞不敢再骂她了,瞧她穿着大靴子,鞋油擦得锃亮,可体面,包里兜着钱,新取的,还连着号呢。
  一出门,一口一个俺闺女怎么怎么,孙晚秋觉得李彩霞讨好自己时的样子很可悲,记忆里的妈,是个彪悍的女人,她也佩服过妈。但如今,母女俩,只剩钱好谈了。
  李彩霞还等着她给小弟盖楼,娶媳妇,村里楼是盖了不少,比着谁吊顶高,院子大,铺了廉价地板砖也不拖地,下雨天直接进,带一脚泥,啪一口老痰,也随便飞。
  孙晚秋觉得小展村变了,又好像没变,她就呆两天,够够的,又冷又脏。一群半大孩子围着放炮,饭桌上男人喝的脸成猪肝,乱比划,吹牛皮,妇女们都烫了花头,穿五颜六色的羽绒长袄,攀比谁的靴子长,牛皮的,还是羊皮猪皮……她清楚,她这辈子不回小展村,也不会觉得有啥想头了。
  “展颜,有几句话我想说,即使你结了婚,也要好好挣钱,挣钱你知道吗?那才是真家伙。”孙晚秋冲她笑笑,“没有什么爱,比钱可靠。”
  展颜没反驳,她从小跟孙晚秋对世界的认识就不太一样,最一样的时候,是对于念书的看法,后来,连对念书的看法都不同了,她们像走在两条并行路上的人,时时对视,会心一笑,两条路,会在死亡的终点再次交汇。
  她只是说:“我知道,我不会放弃工作挣钱的。”
  孙晚秋道:“你要是回去,帮我捎点钱,我妈那个人取钱费劲,她老记不住密码。”她说时,脸上尽是不耐烦。
  展颜知道,孙晚秋其实还是爱她的妈妈,尽管,她讨厌她,母女之间,就这么奇怪。
  作者有话说:
  时间才是主角。
  1998年大洪水,乡村的穷苦和闭塞,人们的劳碌,村镇青年受古惑仔电影影响,港台娱乐文化开始广泛影响大陆,工人大下岗,住房改革(取消分房),国有企业转制私有化(贺以诚)。
  1999年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我们死了三名记者),世纪大阅兵,大下岗背景下尖锐的社会矛盾,不同人们的伤痕和选择(徐工,余工,张东子)。再往后,2001年加入WTO,申奥成功,中关村蓬勃发展,2003年非典,农民工打工潮,乡村的人口流失,2005年起农业税废除,粗放的城市化,乡村承接的环境污染(臭水河),房地产迅速发展,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冲击,拆迁城改,汶川地震,四万亿救市计划,高铁建设。
  文章从1998写到2008,基本把这十年来重要事件都作为背景镶嵌进去了。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这十年都是巨变的十年,从生活,到观念,西方价值观对人们的影响,和传统的碰撞,时至今日,在各个领域都在淋漓尽致地体现。
  展颜从14岁,也来到了24岁。这十年,她从乡村走到城市,一是受到现代化冲击,一是受到西方一些理念的冲击,这也是整个中国所面临的两大冲击,大时代背景下的人,脱离不了时代,所以,在后半段描写中,她内心深处反复出现各种情绪,一定程度上,连累了故事性,大量描写,导致故事情节不再那么紧凑,她的“孤独感”“漂泊感”应该是一代人,甚至是两代人都能感同身受的。
  文章中也分出了篇幅去写和主角关系不大的小人物的悲欢。有许多人和事,是我听来的,听时非常震撼,这片土地上,还有人在这样生活,苦难并没有意义,我也不想歌颂苦难,但苦难它在,应当有人看见,记述。我一直觉得最好的描写,当属有力简洁的白描,无奈笔力不到,自己只是个太普通的写故事的人,一个好的写文字的人,应该有前瞻性,我因为很多因素的限制,做不到这点,文中所呈现的问题,是早就存在的,引起过讨论的。但在连载时,我依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有些事,确实是很多读者不熟悉的,不了解的,尽管刚刚过去不算久,包括我自己,也需要查阅资料才能去写某些东西。历史不应当被忘却,我们知道来路,才能更好的走日后的道路。
  文中老下岗工人,提到一个概念:过时的人。我们每个人也许都会有一天会过时,跟不上时代,不过在正青春正年轻时会觉得这个可能离自己尚且很远。希望这个故事能给大家留下一点点感觉,每个时代都有去经历它的人们,他们的迷惘,痛苦,奋进,堕落,悲欢离合,都是真实发生的。年关按放假时间来看,已近尾声,一年一度的城乡大流动,即将迎来返城潮,大家再一次离“乡土”而去。
  在总结里,不想再批判乡土的愚昧贫穷陋习了,文章里已多有描述展现。恰恰相反,我想的是,我们怎么在西方掌握话语权(西方国家最早通过血腥的资本原始积累,实现现代化,因此主导世界秩序),西方价值观席卷全球的背景下,来保持自己的传统和文化,不被颠覆,寻求一条乡土文明和现代文明有序融合之路,从而焕发新的生命力。
  文中展颜眷恋乡土的温情良善没有错,孙晚秋抗拒乡土的贫瘠丑陋也没有错。乡土是复杂的,但文明的根源,我们必须把解释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别人解释,定义。
  这几年,春节总会出现韩国和我们争抢春节起源的话题,纵观韩国的发展史,非常有趣,韩国的现代化比我们早,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曾无比积极“去中国化”,上世纪90年代中韩剧中他们的首都还叫做“汉城”,不叫首尔。其实东亚国家在发展中,都有过不同程度的“去中国化”,确实来说,是“去华夏文明化”的做法。但到今天,它又来抢我们的传统,非常有意思,他们想复兴传统,都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传统,只能从中国这个根源地盗取。而我们作为根源地,要做的,是如何保护、复兴。
  文章连载到此,很凑巧,正好借“年文化”“春节文化”(农耕文明遗产)结合本文说了点自己的想法,乡土从未远去。既然是个人想法,肯定有不足之处,请多包涵。
 
 
第90章 【正文完】
  临近年关,展颜买了些礼物,带上孙晚秋的钱,往小展村去。她叫不动孙晚秋,也不会叫她。
  村子里多了几辆车,很惹眼,那必定是谁家混好了。她小时候,一入夏,自黄昏起,路两旁便睡满了人,铺着凉席。她也睡过,一翻身,瞧见不远处谁家的牛,正在拉屎,她被巨大无比的□□惊吓住,眼睁睁看着牛屎大坨大坨掉落,砸到地上。道路上哪有车,尽是人,谁要是骑个摩托过去,大家要张望很久,目送这人,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才收回目光。
  离开土地的,总归有人发了点小财,在外头什么样不晓得,但车子往门口一停,人们就会讲一讲,又羡慕又嫉妒。倘若谁家的女儿,从外头回来给家里置办许多东西,那她在人嘴里,定是在外卖的,为实为虚,谁晓得哩。
  但展颜回来,人只会说展有庆这三脚跺不出屁的,有福。第一个婆娘十里八村没这么俊俏的,白天瞅,夜里睡,是个男人都眼红。第二个,屁股大能干活能生儿,他展有庆有后了。啥女人都叫他摊上了,如今闺女念书出息,领了个男人,开着车,啧啧。
  继母见了她,比展有庆还热乎,“颜颜”喊不停,又把壮壮搡到跟前,摁头叫姐。展颜给了他点零钱,让他买糖吃。
  知道两人要来,家里扫了地,抹了桌子,但继母不是个爱干净的,地里活儿有劲,家务活粗,胡乱搞一阵,也就算弄了。
  堂屋冷的不行,展有庆把厨房的蜂窝炉提溜过来,放正中间,叫两人烤火,贺图南给展有庆递了根烟,展有庆诚惶诚恐接了去。
  “展叔,我这次跟颜颜回来,是跟您说我们结婚的事,本打算初六,忘了民政局不上班,初七领证,婚礼等春天再办。”他跟展有庆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喜欢这里,能坐下,纯粹是因为展颜。
  贺图南对小展村的印象,一直蛮糟,从少年时代起就是这样。展有庆觉得他跟他老子可真像,一眼看上去,是客客气气说话,可到底不是一路人,这份客气,完全是出于社交礼仪。
  但能叫声“展叔”,也够他的了,展有庆心里有些茫然,他晓得,展颜大概是要嫁贺以诚家的,明秀没能嫁给贺以诚,到头来,闺女嫁了人儿子,怎么都得姓贺的牵上线。
  “你们年轻人,这事儿,你们看着办,我没意见……”展有庆话没说完,中断了下,继母正拿眼剜他,展有庆下头就不晓得说什么了,继母端着一盘子花生瓜子过来,放油腻腻的茶几上,笑说:
  “呦,你看日子过得多快,那年我记得颜颜才这么高,念中学呢,转眼都要嫁人了。颜颜,你得跟小贺说说咱们这规矩,你爸就你一个闺女,不能让人小瞧了咱家。”
  展颜听得很明白,她知道继母想要东西,想要钱,她是不种还想收成的女人,春耕时不见她,等果实累累了,她来到就要摘。这样的人,随处可见,一点不稀奇。
  来家里,展颜都没说什么话,被风吹着,空气寒着,心里也木木的,这也不是家,家里坐着的,没有她最想见最思念的人,几乎没有意义,空荡荡的,很陌生。
  继母说这些时,她只觉得难受,妈如果在,该多好,知道她要嫁人了,她嫁的欢欢喜喜,心甘情愿。她想到明秀,连话都没有,只是很空洞地看了看继母。
  “什么规矩,阿姨说我听听。”贺图南点上烟,似笑非笑,一手把玩着打火机,在烟雾缭绕中看这女人。
  他打量人的目光,陡冷陡冷的,但嘴角有笑,挑不出毛病。
  都说到这份上了,继母顺水推舟:
  “颜颜这些年不在家,怕也不清楚,男方结婚前这就算是要人了,得备礼物,一头羊,一条大猪腿,十只鸡,十条鱼,十斤排骨,十斤猪肉,十篮子鸡蛋,十箱子酒,十箱子油,还得十斤水果。”
  一口气说下来,贺图南以为完了,这女人后头还有,他一直微微笑着,完全理解了贺以诚当年带走展颜的心情,展颜还是展颜,开口要钱要东西的,从她奶奶,变成了继母,这家的男人,死了一样。
  展颜也在这个时候想到贺以诚,当年不知晓的,突然重现了一遍,她的价值,从头至尾都是用来“敲诈”冤大头一样贺家父子的。
  “看你说的,人城里不兴这个……”展有庆嘟囔着,继母不太高兴打断他,“可颜颜是你展有庆的闺女,她再是城里人,也是小展村出去的,啥也没有,你不怕人笑话?我还嫌呢。”
  展颜对这种争执感觉疲惫,为什么,她总是奔波在“还”的状态里,这条路,像回忆一样,要跟到老死吗?她现在对展有庆,感情太复杂,她想起那年跟他一起去城里看妈,他给她唱“好汉歌”,问她冷不冷,她那时肯定,他是爱她的,父亲的爱真是太脆弱了,会因为另一个女人,不觉流逝掉,他不是故意流逝,而是非常自然的,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儿子,替代了她。
  因为明白这种“人之常情”,而倍感悲凉。
  “我跟图南哥哥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们这么件事,我们要结婚。其他的事,我们没想,也不打算怎么着。”
  继母愣住:“这啥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我觉得跟您也没多大关系。”展颜淡漠看她一眼,慢慢站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展有庆有些慌:“这就走?吃完饭再走吧。”
  展颜看着他越来越老的脸,还是那样局促,她想躲开,不愿意看。她又怜悯他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她的爸爸,可也是壮壮的爸爸,她觉得他真讨厌,为什么这样看着她?用那张被日子布上皱纹,裹满风霜的脸,对着她,他也在为难她,她知道连孙晚秋都做不到和家里彻底切割,还是会给钱,可亲情这么尴尬着,痛苦着,他只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男人,也没什么滔天大错,他好像也一堆难处,偏她还能想的到,越这样,越叫人难受。
  还是走吧,只能走。
  把钱送到孙晚秋家,李彩霞倒热络招呼了几句,又夸她,展颜应付两声,去了趟爷爷家。
  她只有见到爷爷,心里才慢慢平静下来,但也没留下吃饭,奶奶对她像继母那样热情,不再骂她了,她心里烦的要命,不想搭理,只想离开。
  “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你们这里有这样的规矩,我可以再来一趟,找人开车把东西送来,不为别的,我不想让人背后议论,知道你结婚了,什么都没给。”贺图南不急着开车,坐那跟她商量。
  展颜很倔:“谁爱说谁说,我不在乎,反正听不到。”
  贺图南说:“可你爷爷还在这生活,被问起来,他脸上不好看,我知道你不高兴,那个谁,无非就是想要点东西,给她,也就这么一回,你看行吗?”
  展颜不说话了,她靠过去,贺图南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她抬眼,喃喃说:“图南哥哥。”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活着,真正地活着,就得有一份很纯粹很深刻的爱,必须有爱。有的人早对这个失望了,绝望了,也没人爱,放弃跟别人的沟通,放弃期待,反正人跟人之间哪有那么多爱。有人天生感情淡漠,也不太需要这个。
  她不行,没有这种爱,就像死了一样活着,不会真正快活。她生命中,只有这个事,是清晰的,分明的,不像其他,比如和展有庆不会有个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凑合下去,她还会看他,给他钱。真实的生活,总是这样,有几件能算得清,说断就断的?
  这件事,最终按贺图南说的做了,拉了足足一车,山羊还给戴朵红花,他看着那只羊,羊也看他,安静自若,任人宰割。贺图南再一次深深理解贺以诚为何执着于她和这个家彻底断掉,他内心深处,也如此希望,但因为清楚她并不想,也无法做到,他只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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