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总有一天,某些人会开始想。
“我们都能到城里去的,一定能,还有孙晚秋。”展颜戴绒线帽有点热了,她摘掉帽子,大大方方地把脑袋露出来,忽然觉得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害怕了。
第2章
这个冬天漫长,飘了几场雪,树啊,房子啊,白了几次头,又都露出本来的模样。
妈隔三差五得去市里的医院,她没什么劲头说话,恹恹的,人走了,屋里的药气不散,像是要把房子腌了才作罢。
院子里石榴树叶子都掉光了。
家家户户开始往地窖里存白菜,展有庆在矿上下井,没人帮忙,奶奶又开始骂人,说自己命苦。
她让展颜站在地窖口递白菜,眼看上学迟到,不准走。
“有庆娘,我给你搭把手,让孩子上学去。”
说话的是西门石头大爷,石头大爷个子高,七十的人了,还有一身力气,他没了婆娘,婆娘死的早,留下个傻儿子,不曾娶妻,就爷俩守着三间破房子过。
可石头大爷是个热心肠,谁家里有事,一找他,准能找来。
什么婚丧嫁娶要起灶啦,洗盘子啦,上菜啦,石头大爷手脚麻利,不输年轻人,展颜喜欢石头大爷,妈也总夸石头大爷最仁义。
“颜颜,快去上学吧,你看日头都往西走了。”石头大爷一开口,劲儿可真足。
展颜冲他笑笑,扭头往院子里跑。
爷爷正守着炉子烤馍,听见动静,赶紧出来:“颜颜,夜里冷得再拿床被子。”
初三功课紧,学校开了晚自习,又弄了几间空教室当寝室,不是镇上的学生可以住校。展颜住了,铺的还是秋天的被褥,她冷,就把衣裳全盖被子上,还是冷,辗转反侧一夜夜,衣裳总掉。
奶奶说,小孩子有火气,哪就冷了。
腊月的风,像是远古寒荒时代刮来的,骨头缝都疼,这个爷爷怎么会不知道,他给展颜自行车后头绑了被子,用的麻绳,捆得死死的。
“爷爷,你说我妈过了年天暖和了能好吗?”展颜站在风里,头发参差,已经长长了。
爷爷还在勒绳子,低着头:“能吧,你爸说能。”
展有庆不爱说话,展颜一年到两头也跟爸说不了几句,他只知道下井,下井挣钱,挣了钱就给妈买肉,买衣裳,还买书。书买的太多了,放不下,他给妈打了个书架,自己动手,槐木的,拙笨但扎实。
展颜推自行车出了家门,等上了路,风灌过来,简直能把人噎死。路边有小孩子在滚铁环,瞎跑一气,她没躲及,连人带车栽沟里去了。
小孩子立刻作鸟兽散。
她晕了一瞬,很快爬起来,车轮子径自转着,她呆呆看了片刻,忽然就哭了。
风吹着死了的野草,也吹着她的脸。
四周全都是死了的东西,死了的植被,死了的土地,不远处就有坟,稀稀疏疏,散在田间,埋着死了的人。
“妈……”她呜咽着喊了句,无人应答,只有西风紧了一阵又一阵。
“天哪,展颜?”孙晚秋今天也得迟到,她蹬的急,本来都骑过去了,觉得沟里人眼熟,又折回来。
果然是展颜。
“你怎么搞的,大白天就往沟里骑。”
展颜手背往眼睛上抹了几下,说:“技术不好。”
孙晚秋噗嗤笑了:“摔哭啦?”
展颜扯扯嘴角,跟她一起把车子推上来。
“你怎么也去这么晚?”
“我妈非让我把羊牵出去,她闪了腰,我说让我弟牵,他离小学校近,我妈不愿意。”孙晚秋啪啪给展颜屁股拍土。
展颜转过去,把被子拍了几下:“奶奶让我帮忙窖白菜,石头大爷来了,我才走的。”
“我现在就想考大学,我真是受够了天天跟我家的鸡屎羊屎球打交道!”孙晚秋也黑黑的,肉结实,一说话牙齿显得特别白,“城里肯定没鸡屎。”
说完,孙晚秋哈哈大笑。
展颜跟着笑,她问起最重要的事:
“苏老师昨天发的卷子,你做完了吗?”
初三要做资料,多多的做,可学生们大都没钱买,老师们有办法,买一本,自己手抄下来再用油墨印,不要大家的钱。
缺点当然就是一张卷子做下来,袖口黢黑,都是油墨染的。
展颜跟大家一样,戴着套袖,一个冬天都不摘。
“做完了,苏老师这都攒三张没讲了,印那么多,倒是讲啊。不对答案,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
两人就在风里说话,并排骑着。
“最后一题没做出来,你先给我讲讲吧。”展颜数学学不过孙晚秋,小学去镇上竞赛,一个学校,就选了她俩,孙晚秋拿了名次,展颜没有。
孙晚秋爽利答应。
到学校门口,孙晚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辽宁青年》,旧旧的,卷了边儿,不知被多少人借阅过。对于身处乡村的青春期学生来说,这些杂志,是为数不多的精神慰藉,当然,还有物理老师家的小卖部--那里卖很多明星贴纸。
孙晚秋的每个笔记本上,都贴着最红的电视角色,有杨过,有小龙女,还有最时髦的还珠格格。她暑假上山挖药材,摘酸枣,攒了点小钱,全投资她的精神生活了。
展颜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的日记本上,只有错题。
“你要看吗?”孙晚秋把杂志递给她,“我从三班借的,你看封面上这个人的红围巾多好看,谁戴谁漂亮。”
如果妈戴这个,肯定是最漂亮的,展颜怔怔看着红围巾,她想,等她长大挣钱了就给妈买红围巾,去市里买。
去市里,要到镇上坐车,早班车五点,市里发往镇上的末班车也是五点,每次爸带着妈去市里买书,就是坐的那个车,奶奶每次都要骂人,连带着那车的司机也跟着遭殃。
反正人家听不到,奶奶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临近阳历年,又下雪了,妈再次住院。
元旦放假前,展颜发现头上长了虱子,这没办法,住在寝室里头一个人头发长了虱子,就能传一群。
“让你奶蘸了芝麻油拿篦子一梳,就掉了。”王静给她传授经验,又有点不敢信,谁都能长虱子,可展颜不能,她干干净净的,又好看,从来不长虱子。
展颜有点臊,不为长虱子,是觉得回头见了妈不好意思,妈在时,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事。
这么一来,她又剪了头发。
展有庆把展颜作文得奖的奖状,糊到墙上,满满一墙,全是展颜的。年代久远的,落了层灰,□□誉不会蒙尘,展颜一直争气。
“奖状能吃能喝,学校就是抠,年年一张破纸打发了,好歹发点东西也作点数儿,就唬你们这样的傻子!”奶奶重重点了下展颜的额头,说完就走,她得忙着看人杀猪没。
“爸,谁在那看着妈?”展颜等奶奶走了,往地上看,小声问。
展有庆看看她:“你姥姥,我休班就去替换。”
“我也想去看看。”展颜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路费。
可她有很多话还没跟妈说呢,她害怕。
如果年三十,家里没妈,她觉得倒不如不过年的好。
展有庆答应了。
元旦当日,天寒地冻,屋檐下结了很长的冰溜子,天没亮呢,就有人烧了滚烫的水,喊上几个劳力,开始杀猪。
展颜四点不是被闹钟吵醒的,是被猪的惨叫惊醒的。
那么一滩血,血是那样的红,红得发稠,红得失真。
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天冷了,杀猪就能把猪肉挂起来不怕坏了。
展有庆对杀猪似乎也没什么兴趣,他骑着破摩托,用油腻腻的军大衣,裹住了展颜,他们要先到镇上,再换乘汽车。
路可真黑,曲曲折折,唯有摩托车的一点亮光。
“颜颜,怕不怕?”展有庆问她,这条路上,治安不太好,经常有半道截路的,得给钱。
展颜人藏在军大衣里头,戴着帽子,只留两个眼睛,她哈着白气:“爸你怕吗?”话一说完,嘴唇边就冰冷一片,水乎乎的,很难受。
“你怕是不是?”展有庆答非所问,“唱歌就不怕了,就唱个《好汉歌》。”
这年村里还时常停电,供电不稳,但电视是要看的,央视放《水浒传》,小孩子都能唱《好汉歌》。
冷森森的空气里,展有庆开始唱了,嘴冻得发麻,还要坚持“说走咱就走哇。”
东山的星在闪,缀在磷磷夜幕。
借着摩托的余光,展颜瞧见了一头驴子,赶车的,是个老汉,展有庆似乎认出了他,停车跟他打招呼。
“三矿大爷,这么早去赶集?”
叫三矿的老汉,戴着旧雷锋帽,两只手揣在一块儿,先是眯了眯眼,很快说道:“是有庆啊,我趁早把萝卜卖了,你爷俩这是干嘛呢?”
展颜歪着头瞅三矿爷爷,他个头矮,毛驴拉着平板车,他悠悠荡在前头,脚离地还远着呢。
毛驴鼻孔可真大,一翕一合,白气就团团地往外散。
“我带颜颜去市里看她妈,你这能卖上价吗?”
“嗐,烂萝卜不值钱能卖上什么价,种的多,换一个钱是一个。”三矿大爷抬抬下巴,“颜颜妈怎么样了?”
“市里治着。”
“先走先走,我这晃的慢。”
展有庆又踩着了摩托,风重新大起来,展颜扭头,三矿大爷像纸剪的影儿,光远了,他就没在黑暗里头了。
萝卜是贱菜,三矿爷爷什么时候能走到镇上的集市?爸的摩托车,也就是恰巧碰上了,才给他照这一段路。
按公历算,九八年这年到头了,什么法国世界杯,美国总统性丑闻,印尼□□,统统跟北方的这个小村子没任何关系,跟这里的人们也没任何关系。
展颜在这一年的尾巴上,第一次进城,并且,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一个叫贺以诚的男人。
以至后来,她每每想起这个元旦假,都会记得三矿爷爷的毛驴车是怎样渐渐消失在群山的静默之中的。
第3章
元旦前一晚,教学楼的每间教室都灯火通明。
女生们笑嘻嘻挤成一团唱《我是女生》,男生们就起哄,勾着手指:“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不要脸!”
“哎,你们怎么还骂人呐,这叫打擂台懂不懂啊?”
“反正你们男生就是不要脸呗。”
“那我可要伤心太平洋了,班长,班长?换歌!我要唱《伤心太平洋》!”
几乎每间教室,都会传出任贤齐《伤心太平洋》的大合唱。
高中生们在过元旦联欢,雾蒙蒙的玻璃,热腾腾的脸,教室里挂满了彩纸和气球,酣绿交错蒸红。
六班的教室里,只有贺图南一个人在角落磕瓜子,幽焚焚的眼,像两口深井,有点儿笑模样,浮在上头。
同学们让他也唱一首,他没推辞,羽绒服脱了,只穿件黑色毛衣,人薄薄的。
一九九八的夏天,这座北方城市的大街小巷店铺最爱放两首曲子,一首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一首就是法国世界杯的《The Cup Of Life》。
贺图南把全班气氛都带起来了。
地上线子铺很长,绊了脚,贺图南踢开两下,又继续唱。
教室的灯,似乎没那么明亮,亮光都在贺图南身上,他这人看着闷闷的,可一点不扭捏,恰如此时此刻,好像全世界都没什么事会比唱好这首歌重要,他学习时很投入,玩乐时也很投入。
他有个很有钱的爸爸,所以,联欢会的瓜子花生糖果都是贺图南买的,好似举手之劳,这让近两年家中父母下岗的同窗们,内心五味杂陈。
也许,包括同样优秀的徐牧远。
是班长先发现他出去上厕所,就没回来。
“贺图南,老徐八成掉厕所了,我去看看。”班长开了句玩笑,往外走。
贺图南放下话筒:“我去吧。”
他捞过羽绒服,边走边往身上套。
寒风吹彻,教室里的温暖与喧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没找到徐牧远,问了老师,才知道徐牧远已经请假回家。
元旦当天,贺图南回校拿两本复习资料,途径附近劳务市场,意外见到了徐牧远的爸爸。
说是劳务市场,不够正式,离学校大概也就五六百米,天不亮,就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揣着手,等工头挑人。
很多工厂倒闭,活难找。
徐牧远的爸爸,在九八年年初正式下岗,其实,早有苗头,先是放了个长假,后来说要改革,工人们接受不了这要革掉铁饭碗,拉起横幅,堵了路,在大马路上吵架。
贺图南坐在父亲的车里,看见过那一幕,那时,他刚中考完,路上被工人堵得水泄不通要说法,浪潮一般,裹着每个人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再后来,位于城市北部的工厂区里,整条产线的机器,被领导悄摸不响卖了,徐牧远的爸爸靠领保障金带着全家过日子,他炸过油条,腌过咸菜,听说什么挣钱就做什么,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贺图南所在的市一中,有许多来自工北区的孩子,现在,工北区黄了,可书还没念完呐。
自行车驶过人前,贺图南和徐叔叔四目一对,认出彼此,徐叔叔似乎想别过脸去,为时已晚,只能堆起个尴尬的笑,脸皮干,扯得紧绷绷的疼,这个中年男人连雪花膏都不舍得抹了。
“徐叔好。”贺图南倒比他镇定,很是寻常。
说完就走,中年男人呆呆目送他远去,脸像纸折的,风稍微再吹动一下就会断掉。
日历上变成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
展有庆带着展颜到市里时,已经八点半,他们站在包子店前,想进去喝碗热乎乎的汤,但不知价。
展有庆刚想凑前问问,就被拎着小保温桶,烫花头的女人尖声吼了句:“哎呀,你怎么插队呢?排队呀,真没素质。”
“排,排,我们排,就是想问问包子怎么卖的。”展有庆讪讪地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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