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直到下第一场雪,校园里闹腾,他对她,都极为冷淡,偶尔碰到目不斜视,周末也不回家,跟贺叔叔说学校社团有活动。仔细算,贺图南一个月没着家的边,贺叔叔竟没说什么,只林阿姨颇有微词。
他不回家,她这个外人反倒不好回了。
雪下得很大。
“同学们,这节课出去看雪!”语文丁老师是个行事相当潇洒快意的人,上课从不看教材的,他讲课,也是天马行空,随性得紧。
本正上着语文课,往窗外一瞧,他撂下话来。
教室里一片欢呼。
“老师,习作讲义还没发嘞!”课代表忙提醒一句。
“不着急,古人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咱们虽离燕山还有段距离,可也是正宗的北地,瞧瞧,这雪下得多痛快!”丁老师相当高兴,“此刻宜有酒,再读庄子呀!”
大家便跟着老师往操场上去,雪簌簌地落,丁老师又高声说:“同学们知道雪有什么雅称吗?”
“老师,高考会考这个吗?”有人开玩笑问。
丁老师摇头笑:“那倒不考,学语文又不止为了考试嘛!”
人群里有人犯嘀咕:“我们为的是考试啊。”
“雪花,古诗里还叫素尘,素色的素,尘埃的尘,还叫碎琼,你们看这一片片可不就是碎琼?”丁老师一边走,一边自顾发挥,展颜听得很认真,有人想起孔乙己那篇课文,捣乱问,“丁老师,知道这有啥用?”
丁老师哈哈大笑:“问得好,这就叫无用美学,吃了吃喝拉撒,生活里还得有点无用之美,春天你看见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心情好不好?中秋合家团圆,你看见一轮明月心情好不好?”
大家迟疑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语文除了考试,还能教我们留心生活中的美,这种美,当不得吃,算不了喝,可我们的精神需要它,来,同学们,我再告诉大家一个雪的别称,冷飞白。”
“哇,这个好,丁老师,这个有意境!”
说着,一群人跑开了。
展颜在嘴里慢慢咀嚼冷飞白三个字,忽然间,想到山脚下,此刻一定也飞着漫山的琼英,妈的坟头覆了第一场新雪,她的视线,一下便模糊了。
冷飞白,飞了一整个人间。
她以往留心四季风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见西山晚霞烧得漫山遍野,指给奶奶看,奶奶劈头盖脸将她骂一顿,说她就想偷懒,尽知道看没用的东西。
妈倒很温柔地回应她:“颜颜,你看你能认得几种颜色?”
“红的!”
展颜指着说,捡起田里翻出枚不知何年何月的铜钱,发了霉,妈告诉她,这是锈绿色。
奶奶往掌心啐口唾沫,握紧铁锹,:“哪来那么大闲心看这个,还是活儿太少!”
妈跟她相视一笑,低声说:“我也觉得晚霞怪好看的。”
妈悠悠舒口长气,吹得展颜发丝微动,
原来,不止她跟妈这样,丁老师也是如此,无用之美,展颜记住了这句话,她想,等过年见着孙晚秋,她要告诉她,雪还叫冷飞白。
她真喜欢丁老师,丁老师和她所有的老师都不太一样。
“丁老师,你刚才说得真好。”展颜忍不住跟丁老师说话,丁老师看看她,忽然又神秘笑了,“展颜,当别人给你灌输一种想法时,你应该警惕。”
她又愣了。
“我说的就是对的吗?就是好的吗?”丁老师反问。
展颜长长的睫毛上,落了雪花,她说:“丁老师你刚说的,我觉得对,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我没你这么会说,你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那种想法就是这个道理。”
丁老师又大声笑,笑得格外爽朗,说:“展颜,你跟老师想一块儿去了,就是对的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是的。”
丁老师摸摸她脑袋,说:“去吧,跟大家一起玩儿去吧,多跑跑,跑起来!”
高一十回教室时,遇到别班学生。
“你们干嘛去了?”
“我们语文老师让我们看雪,玩了半节课!”
“艹,你们老师真个性!”
“那是,我们丁老师最个性了!”
话说到这,语气里莫名多了自豪。
雪没停,不知哪个年级的男生们穿着秋衣在小操场上打篮球,真不晓得他们哪来的那么大火力。贺图南也在,头发汗湿,秋衣也湿了背,展颜跟同学从那边过,见他穿灰色秋衣,觉得怪怪的,好像,那样的衣服只能在冬天被窝里穿。
像个老头子。
她没头没脑想到这点,又想笑,便也多看两眼:雪落到他乌黑的头发上,很快化掉,贺图南打得专注,像只敏捷的豹子,动作起伏间,腰上肌肉暴露。
女生们在旁边喊他流川枫,展颜来一中念书,见识了《灌篮高手》漫画书,大概了解些,她嘴角不由往下,说不上来是个什么表情。
心里只想,他也蛮邋遢的。
这样胡思乱想着,球被人用胳膊撞掉,滚到她脚下,男生们见她站那里,围着红围巾,跟一朵覆雪的花似的,就叉腰笑:
“哎,帮个忙,踢回来。”
展颜这才发现那群人里头,还有徐牧远,他径直跑过来,身后,立刻响起一串口哨。
“老徐,重色轻友啊,你怎么能抛下弟兄们呢?”
徐牧远不搭理那伙人,弯腰捡起球,问她:“没砸到你吧?”
展颜摇头,说:“你们不冷吗?”
“不冷,热呢,你们干嘛呢这是?”徐牧远发现高一十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往回走。
“丁老师见下雪了,让我们出来赏雪。”
她下意识瞧了眼他的秋衣,旧旧的,因为洗涤次数太多袖口烂开,整件衣服松松垮垮,像黏篱笆上的土。
爸也有这样的秋衣。
展颜抬起脸,冲徐牧远非常温柔地一笑:“你可别晾着汗,要不然,可容易感冒了。”
徐牧远愣了愣,他很快反应过来:“习惯了,不会晾着汗的。”
“老徐,磨蹭什么呢?见了美女聊不完了是不是?”
后头球友们开始催了。
贺图南也在后头,一双眼,冷冷地看着两人在那说话。
展颜侧眸,迅速瞥他一眼,两人目光刚刚交汇,贺图南便错开跟别人说话去了。
其实,她很想找个机会,问他几句话。
贺图南似乎一点机会都不给她,她想跟他偶遇,偏偏很困难。
元旦联欢,躁动异常,男生唱《爱你一万年》,嗓子都要哑了。
郝幸福在那磕花生,跟展颜说:“怎么爱一万年呢?我们都不一定能活一百岁。”
“也许,是心里想爱一万年。”展颜剥了砂糖橘,塞嘴里,又凉又甜。
班里女生叫着换歌,她们更喜欢谢霆锋,张信哲,等到有人唱林志炫的《单身情歌》,班里就开始大合唱了:
“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看它偷偷溜走……”
同学们唱得如痴如醉,班主任和几个任课老师在旁边笑,说,这些毛头孩子知道什么是爱情啊。
展颜坐在极热闹的声音里,她开始还在笑,后来,那笑就淡了,她想家,什么都想,连阳历年杀猪的嚎叫声,都盼着再听上一会儿。
少男少女们又在千禧年到来之际,唱《伤心1999》,像是告别。
展颜听得有些躁,一个人跑出来,空气清新冷冽,她不觉走到高二教学楼下,听着一层一层漏出的音乐声,似乎跟本班也差不多。
贺图南给大家补买零食,宋如书是生活委员,两人抱了一堆东西,远远的,他就看见展颜在他们那栋楼下瞎晃。
眼尖的不止他,宋如书也看到了,心领神会,说:“东西都给我吧。”
“你行吗?”贺图南没动。
宋如书眼风一瞟,好像暗示他这是两人独有的默契:“她肯定有事找你。”
贺图南也就不装了,知道她看见展颜,把东西给宋如书:“辛苦你了。”
外头很冷,人都在教室里乐着呢,走廊里偶尔闪过跑动的身影。
贺图南走到展颜跟前,淡淡说:“找老徐?要不要我把他喊下来。”
展颜鼻尖微红,瓮声瓮气的:“我找你。”她是想过找他,但这会儿不是特地来找的,只是有那么个机会,也就说了。
他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过话,听声音,再看看人,展颜觉得有些陌生,心里总有些细小的不明所以的奇异感。
“那真是稀奇。”贺图南微微地笑,语气里带出丝不耐烦,他一抬下巴,示意她换个地方。
展颜跟在他身后,出了学校,感觉走了很远,越走越远。
她有点害怕:“去哪儿呀?”
贺图南不理她。
都走出那个天堂网吧了,展颜担心学校晚上锁门,不肯走了。
贺图南转身:“我还没吃晚饭,找个地方吃饭。”
展颜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进了家两层楼饭店,他轻车熟路,问服务员要个小包间,进去先把羽绒服脱了。
“说吧,找我什么事。”贺图南要了份面,又要了啤酒。
他吃饭也不像在家那么讲究,很随意。
展颜站着,脖子上挂着栓手套的毛线绳,手套是织的,蓝白相间。
“我想问问,元旦假你还回去吗?”
“不回。”贺图南大口吃面,热气腾腾间,他眉毛,眼睛,都不太看得清楚了。
再没多余的字,只有吃面声。
展颜抿抿唇:“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她觉得没有,上次,他还跟她讲物理错题。
贺图南头也不抬:“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她有点迷惑。
贺图南说:“有事。”
显然是不想跟她说话,沉默片刻,展颜又问:“你元旦也有事吗?”
贺图南平静地“嗯”了声。
展颜有些失望地看着他,她攥着手套,不知道下句该问什么。他太冷淡了,让人难受,他跟宋阿姨的女儿说话客客气气的,跟并不熟的郝幸福都知道打招呼,但对着她,就是张冷脸。
“我这次月考,物理进步了。”她想了想,说,“我有个同学,在永安县实高,做我们的试卷一点都不错,我说的是数理化,她非常聪明。”
贺图南眉头一扬:“跟我有关系吗?”
展颜不吭声了。
顿了顿,又开口,“我看到你考试排名了,这两次都在前三名,你……你怎么学的?”
“我聪明,非常聪明,跟你同学一样,不是告诉过你吗?”贺图南筷子拌了两下面,“你跟我讲半天,是想让我辅导功课是不是?”
不全是,展颜心里默默琢磨着,她也想跟他说说话。
总不说话,怪别扭的。
“这活儿老徐也擅长,你找他吧。”贺图南眉头一锁,仿佛是嫌这面,纠纠缠缠,怎么都搅拌不开,筷子丢开,索性不吃了。
他开始喝啤酒。
展颜见状说:“刚吃热的,不能喝凉的。”
贺图南讥诮笑道:“谁说的?”
“容易拉肚子,”展颜道,还要再补充,“真的。”
贺图南看她较真,神情可爱,脸因为温差关系变得红润润的,她是他见过的女孩子里容貌皮肤最好的一个,寝室里,时常有人开她跟老徐的玩笑,老徐这个人,比较敛着,只是笑不说话。
想到这,他脸色又淡下来。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那你呢?回去要表演节目吗?”
贺图南说:“不表演,我待会去网吧打游戏。”
“网吧是什么?”展颜有点明知故问,可又不全然如此。
“你问题真多。”贺图南起身去结账,展颜跟着他,一出门,冷风如刀。
他把羽绒服帽子往头上一戴,手插兜里。
路边残雪,早变得乌黑,一到晚上又冻得硬邦邦。展颜走在边上,脚趾紧紧勾着鞋,怕摔倒,道路中央车子比之前稍多了点。
贺图南见她走得慢,略等片刻:“怎么了?”
“我怕滑。”她有点委屈,他走这么快,分明是想甩掉她。
展颜实在想不通,贺图南怎么好像一下非常厌恶她似的,他不回家,她还要应付贺叔叔的盛情,什么时候放寒假呢……
她想听鞭炮声了。
一辆车过,她整个人被包裹在灯里一瞬,绒绒的,像个玩具,贺图南莫名看得心软,他没说话,拉过她手臂,那一下,力道很重。
他掌心很热,又拿掉她一只手套,碰触到她微凉的手指,没有犹豫,屏着呼吸攥住了,说:
“我拉着你,没事。”
真奇怪,那么冷的天,他的手掌竟然这样热,展颜有些不知所措被他牵着,心跳变得不规律起来。
她只被妈牵过手,不一样的,妈牵她的手,她很高兴,可心跳不会变。
她觉得呼吸跟着变得悠长起来,脸也涌上热潮,路边的店铺亮着灯,行人很少,往远处看,才能瞧见几粒米白的星,清亮无比地挂在天际。
展颜忍不住说:“冬天能打野鸡,野鸡的毛很长非常漂亮,以前,姨夫家里还有枪呢。”
贺图南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指腹,没应声。
“你见过野鸡吗?”展颜深深吐气。
他还是不说话。
“我过年回家,等回来的时候送你几根野鸡毛,你想要吗?”
贺图南终于开了金口:“我要那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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