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有种人挨人的气味,烘烘的,浑浊的,贺图南却被这个眼神刺的一个激灵,无比清醒,他像被提醒、被警告一般。
这种滋味,像黑色矿石在心里缓缓流动了起来。
两人到家,贺图南反倒变得水冷冰清,他换鞋,脱外套,悄无声息的。
展颜有些忐忑,挂衣服时摸了下他的衣服,那上面,残留几分体温。
家里有一桌好饭等她,淮扬风味,林美娟坐中间微笑打量着她,眼睛里满是话。
展颜怕对她的眼,走上前,把包装好的盒子送她:“林阿姨,这是我给云上二期投稿得奖金买的,我也不知道该给您买什么,希望您备课能用得到。”
林美娟自幼物质宽裕,嫁人生子,更上一层楼,她不缺,所以兴致缺缺。
她打开,略看一眼,非常客气地道谢。
“我想再拿一床被子,”展颜随即表明自己为事而来,画蛇添足说,“这几天降温,我觉得比去年冷。”
贺以诚在旁看着,一顿饭,吃得并不算热闹,如果他不讲话,饭桌上几乎没有声音,贺图南听着,脸上淡淡的,只希望爸少问展颜两句。
饭后,客厅里响起电视的声音,没人看,似乎只为了制造出点动静。
“我明天就回去吧,礼物送了,晚上我把被子收拾好就可以了。”展颜趁夫妻俩下楼散步时,独独跟贺图南说。
他看看她:“这么着急?”
“我想回去学习。”
“家里学不开你?”贺图南声音里微有不耐,这周如果不是高一期中考占教室,他周六是要上课的,难得在家待双休。
展颜气咻咻瞪他一眼:“是,学不开。”
贺图南扬眉:“你脾气大了,也不稀罕回家了。”
展颜话都在肚子里,她被他挖苦得烦,转身就走。
贺图南从沙发站起,拉住她:“周日我们一起走,在家一样学。”他的手有力,几乎是钳住她,展颜挣着,轻斥说:
“你干嘛呀?被贺叔叔林阿姨看见。”
“那天吃饭,你踩我怎么不怕被爸看见?”
展颜急了:“这是家里。”
“家里又怎么样?”
展颜声音都是烫的:“你疯了,在家也拉拉扯扯的。”
她好像一下长大了,意识到在这个家里,绝对不适合有亲密举动。
那个眼神,倏地从贺图南脑中闪过,他一阵窝火,松开了手。
“我迟早被你整疯。”他冷冷丢下一句,再不管她,进了自己房间。
等他第二天醒来,才知道,贺以诚已经开车去送展颜,林美娟见他愣愣在客厅站着,头发稀乱,人像是丢了魂。
“吃早餐吧。”
贺图南抓了抓头发:“不饿,我待会儿回学校。”
林美娟不动声色往面包上蘸番茄酱,说:“昨天也没见你说要回,回去用功?”
“是,很紧。”
她咬了一口,抬眉看儿子:“这个家,你爸我看是待的不太乐意了,怎么,你也不乐意了吗?”
贺以诚已经半个月没沾家,睡在公司,跟学生们的借口都是一样的:忙。
贺图南警觉地一皱眉:“妈?”
“怎么了?”林美娟仿佛只是开个玩笑,语气平静。
他想问你怎么了,到底没出口,草草收拾了下东西,出门正巧再碰到宋如书,她刚跑花园那边,念了一个小时的书。
早晨温度低,她的脸,冻得发红,黑红黑红的。
宋如书觉得自己应该主动打个招呼,以示公交车上,无事发生。
她晚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无数次回放那一幕,宛似慢镜头,看别人浪漫爱情片,她却一片空白,成不了故事。
“出去吗?”她平常的口吻。
贺图南看着她的脸,突然一阵厌恶,他从没厌恶过女生,他看她们,都是差不多的,可此刻,微微雾里的宋如书却如此讨厌。
暑假里妈突然回来,孙晚秋的话,妈刚才半真半假的语气……贺图南淡漠瞧她两眼,稍一颔首,连嘴都没动走过去了。
他刚走过,宋如书眼睛里就有了泪花,她第一次知道,贺图南是可以这么冷淡的。
第38章
贺以诚送完展颜,直接去的公司,最近税务局的人来了几次,他有些头疼。等晚上饭局一散,司机送他回的家,一进门,一身的烟气酒气,林美娟皱眉,让他把大衣挂到阳台。
“我一会儿还要去趟公司,”贺以诚说,“财务出了点问题。”
林美娟端坐着:“我妈说,咱们好久没一起过去了。”
“再说吧。”贺以诚翻了会儿抽屉,不知找什么。
“不至于这么忙吧?”
“年底不都一向如此吗?”
林美娟见他心不在焉,克制说:“昨天晚上弄那么一桌饭,你倒不忙。”
贺以诚抬头看看她:“昨天孩子们难得回来。”
“是展颜难得回来吧。”林美娟侧过身,她真是受够了,展颜一走,他的魂儿好像也跟着走了,此刻,留个躯壳跟她说话。
贺以诚皱皱眉,把抽屉一关:“你好像有话想说,直说吧。”
“我是有话说,贺以诚,你有没有想过,弄个十几岁姑娘来家里不合适?被人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谁说了?”
“闲话这种东西,谁都能说,你不觉得你对她过分上心了吗?”
“她是别人托付给我的,我要守信。”
林美娟气得太阳穴跳:“你对自己亲儿子呢?也没见过你想着要尽父亲的责任,你很关心过儿子吗?”
“我缺他什么了?”贺以诚反问。
林美娟手都抖了:“你缺他对展颜的那种关心!不是给他钱就能打发的。”
贺以诚沉默片刻,说:“你太激动了。”
林美娟彻底被这句话激怒,她霍然起身:“我应该什么样子?忍气吞声?还是眼睁睁看你犯错,我要装聋作哑?你要是真只想当好人,资助老朋友的孩子念书,我会不同意吗?可是你怎么做的,你自己清楚!”
贺以诚懒得跟她吵:“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林美娟脸都白了:“我问你话呢,你什么态度?展颜到底是你什么人,你敢说吗?!”
这句问出,她自己都愣了,心底快速升起一种夹杂恐惧的期待来,她怕他嘴里吐出可怕的字眼,可答案,又仿佛推开一道暗影里的门,背后就可知。
贺以诚深吸口气,点点头:“你是不是跟颜颜说什么了,我本来不想提的,她回家很拘束很怕你,一直看你脸色,比刚来时还要放不开,一大早就坚持去学校,你跟孩子说什么了?”
“你先回答我!”林美娟忍不住吼起来,她真想拿什么东西砸他脸上。
贺以诚觉得林美娟很陌生,她吼的那刻,脸是扭曲的,任何人脸扭曲时都不会好看,面目狰狞。
他反倒没动怒。
林美娟见他没什么反应,她简直恨他,大脑开始拼命搜刮起记忆,力求找出些什么,作为进攻的武器,可是,两人从前就没有过脸红吵架的时刻,他像个道德楷模,曾经令她引以为傲。
这点发现,让人更加痛苦。
贺以诚留下一句“我希望你不要跟孩子置气”后,匆匆出了家门。
空气突然寂静,林美娟哭了,他连跟她吵架的兴趣都没有。
司机还在车里等贺以诚,他下来后,打发人走了,自己在车里点了支烟。
车窗外,冰冷气流进来,刺到脸上,车内漆黑,只有那支烟,明明灭灭,在他指间闪烁微芒。
宋笑什么时候发现他的,他不知道,她弯腰敲了两下玻璃:“跟美娟吵架了啊?”
说着,嫌冷,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贺以诚没回应,也没动作,只是抽烟。
宋笑伸手把他烟夺过去,含在嘴里,吸了两口摆手说:“有什么好抽的?我问你,你跟美娟到底怎么回事?”
贺以诚见她越界越得如此自然,凝神看着她那双眼,也是美丽的,女人跟女人真是不同,他这一生见了太多的女人……
宋笑心跳了跳,她突然就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得紧,缺了温度,什么都是冷的,她需要吻火。
“贺总,你总看着我干什么?”她凑到他眼睛下,像旁逸斜出的一枝玫瑰,带着馥郁,娇艳地在黑暗里绽放。
贺以诚心情很坏。
他近乎粗暴地突然捏住她下巴:“你胆子太大了。”
宋笑浑身战栗,她被他吓到,可是又充满了巨大的喜悦:“我只是想问问贺总,为什么跟老婆吵架,你们男人总是让女人伤心。”
“你一直在勾引我。”他瞳仁沉沉。
宋笑微微喘息:“那,贺总心动了吗?”
贺以诚的气息,在她脸颊轻轻游走,离得极近,让她产生错觉:他要吻她了。
宋笑睫毛颤得厉害,一双手,忍不住去触摸他,她撩起了他的毛衣。
他是真实的,有生命力的,她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男人了,不是老朽的,衰败的,身体空虚到发疼,她希望被他暴力对待,征服她,也被她征服。
“我喜欢你。”她昏头昏脑说,这话,简直不是这个岁数该说出来的,可笑又天真。
贺以诚把她手一攥,宋笑声音都抖了,一双眼,水汽浓重地望着他:“你想干什么?”
她有种小女孩的惊怯,又如此热烈。
贺以诚恶劣地低语:“我想干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干,但我知道,你想被我干。”
宋笑顿时一僵。
他看上去那么斯文一个人,连脏话都不会说的男人,宋笑意识到被戏弄,她刚扬手,被贺以诚挡住:
“你太心急了,火候还没到家,你要等到男人心痒难耐,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干你时再出手,才是好时机。”
宋笑不死心,妩媚的眼,直愣愣看着他:“你明明刚才有感觉的,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贺以诚眼里闪着揶揄,他没说话。
“我不为你的钱,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你,我比美娟好,不信,你可以摸摸我……”她忍着羞辱,几乎是绝望地说道。
贺以诚拉开车门,请她下车。
“为什么展颜的妈妈可以?”宋笑被冷风激得一个寒噤,她恼羞成怒,“你少装什么正人君子了,你包过女人的。”
贺以诚突然变脸,一双眼,寒光凛凛:“你他妈给老子滚!”
他会骂人的,也会如此粗俗。宋笑像是被烫红的钢丝插了嘴,她说不出话,从车上下来,疾步踉跄着跑了。
不远处,贺图南看得一清二楚,宋如书的妈妈,从爸的车子里下来,她裹着大衣,裙摆在夜色里荡着远去。
他仿佛一下被人按在黑油油的液体中,人要坠落。
因为早上走得急,他落下了本资料,折回来,也是为了陪林美娟。他想,也许白天让妈有点伤心。
贺图南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才等到贺以诚从车里出来,他的爸爸,看起来依旧衣冠楚楚。
他到底在愤怒什么呢?他不信贺以诚是这种人,爸爸是有格调的。
风冷,可掌心是滚烫的。贺图南突然意识到,展颜的妈妈,似乎就是另一个宋笑,一个更漂亮的宋笑,他没见过,但她存在过。
爸爸是哪种人,他真的了解吗?他不想见贺以诚,也不想面对林美娟了。
贺图南跑出小区,风噎的眼睛疼,他来到路边,打了辆出租,粗声大气说:“一中。”
他脑袋沉沉,睁不开眼,瘫坐在后排,外头的灯光从脸上掠过交错的影子。
一连几天,他都显得格外沉默,睡眠斑驳。同学请教题目,他相当没耐心,给人冷脸:“不会。”
徐牧远私下问他:“怎么了?最近你状态不太对。”
贺图南不说话时,人显得倨傲,他冷淡地瞥了瞥徐牧远:“什么状态是对的?”
徐牧远思忖片刻,拍拍他肩膀:“打牌吗?要不要玩儿两把?”
男生寝室有时会打牌,贺图南总是赢,但规矩是谁赢谁请客。
他没打牌,寝室里几个人把小甜甜布兰妮的歌放得震天响,阳台上衣服硬邦邦的,寝室长在叫:“我去,这是开始结冰了吗?”
今年冬天,来得很早。展颜是在食堂遇见的贺图南,她见他一个人,便挤过去,“嗨”了一声。
因为发的是四声调,听起来,像吓他。
即使在同一所学校,见面的机会并不多,除非刻意去找。更何况,高三在大家心中,那是极忙的。
贺图南没被吓倒,他只是转过脸,看看她。
“你怎么一个人?徐牧远呢?”
贺图南拿勺子拨着米饭:“我必须和他一起才正常吗?”
展颜悄悄打量着他,他耳垂那,那颗褐色的小痣,像个停顿。
“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呢?”她说的是上次自己单独回校。
贺图南眼睫垂着:“没有,你在乎这个吗?”
他想,也许就没人在乎他什么。
“孙晚秋这学期,才给我回了一封信,这次又迟了。”展颜没正面回答,聊起别的。
贺图南默默咀嚼,没反应。
展颜有些尴尬:“你这么小气啊,看来,还在生我气。”
贺图南勺子一顿:“那你希望我怎么说?怎么做?”他盯着她,试图通过她去想象她妈妈。
展颜抿抿唇,那个样子,像含羞草被碰触的一开一阖。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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