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寄到了贺图南的学校,他去香港了,等到来年七月,还要到纽约参加统一入职培训。
大四非常忙,大家各有各的安排,读研的,出国的,定下工作的,那封信几乎没人留意,不知是谁给拿回来,放他床上,等贺图南从香港回来,那封信,跟一些临时放他床上的杂物混在一起。
他发现时,心境早已变了许多,那种耽溺于情,纯粹的,近乎宗教般狂热的感情,已经退潮,像大梦一场突然醒来。他为此痛苦许久,无时无刻不等她过来求他,这样的期待,最终落空,她没给他打过一次电话,Q|Q上也没有任何留言,他把单独用来和她联系的Q|Q号注销,其实也没用过几次。他甚至没骨气地想过,是否要再去找她,她不来找自己,那自己去找她好了。
他庆幸当时一场重感冒把他绊住了,让他在高热间,明白自己是个蠢货。
她早就过上正常的生活了,有人爱,有人骄纵,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只是在无人可依的时候,才想起跟他亲近,她就是个白眼狼,用甜言蜜语和诱人的身体,把他弄的失了心智。
直到此刻,他在乱哄哄的宿舍里看到这封信,跟不知谁的臭袜子混一起,只觉得陌生可笑。
他把床铺收拾了,还在寝室的,把东西拿走,跟他说笑了几句。
贺图南最终把信丢进了垃圾桶,没有犹豫。
二零零四年的冬天,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还和她有关的东西。
第66章
那封信没有回音,可日子还得照样过,展颜把希望寄予除夕,年三十,这是中国人的图腾,她记得一起包过的饺子,她笑话他没自己包的俊。
大街小巷换了流行的歌曲,《两只蝴蝶》《老鼠爱大米》,小孩子都会唱,这样的歌曲,一层层往下传,传到米岭镇,传到小展村,好像谁都能这么哼两句。
而店铺的门口,除却歌曲,定是清洁又拥乱的,老板扫了地洒了水,尘土压下去,摆上过节走亲戚要买的奶啊酒啊,成一座座红红的小山。
展颜回了趟家。
奶奶正在集上买菜,嘴里一直在抹零,说这七毛不要了,凑个整。小贩说,你抹两毛不够你的?不行,进都进不来。奶奶说,下回还来你这买,怎么那么死心眼,说完,挎着篮子就走,也不管小贩在后面叫唤。
这样的场景,从小到大,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奶奶没有变,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变。展颜看她高大粗鲁的身影,穿梭于人群,时不时手就伸进了别人菜篮子,翻一翻,问一问,最后撇了撇嘴。
她没喊她,到家里放下几百块钱,跟爷爷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问地里那些事,麦子多少斤,玉米多少斤,大豆轧了油,棉花弹了被。
“不去你爸那院了?”爷爷抽烟袋,咳了一阵,浓痰跟着翻涌,展颜也没劝,“不去了,我这就回去。这钱,买点自己爱吃的能吃动的,别转头……”
她本来是想说都给了孙子,转念作罢,他爱孙子就想给,她管不住的,又何必去管?她把心意留下,可以走了。
爷爷出来送她,小展村这两年出息了,居然多了摩的,两块钱拉到米岭镇上去,不过要等,凑够了人头,四五个挤一块儿,你也不知道同路者是谁。
展颜说我去看看妈,爷爷说:“等开春,我拉点土上去把雨冲毁的那片填填。”
她说好,又问石头大爷埋在了哪儿,爷爷说:“石头是个苦命的人。”
她沉默不语,一个人上了山,山上没人,大地裸露着荒凉,几只黑白喜鹊,蹦着细腿,也不晓得这个时令能寻到什么吃的。
北方冬天的山村,风是硬的,刮过来,从脸上滚过去,一层皮肤都要揭掉了。天地也被刮得广袤,太阳照着,高坐明堂,人也得跟风一样硬,才能活在这片土地上。
展颜没有眼泪,浑身冰冷地祭拜完,坐上摩的,再到米岭镇挤汽车。人真是多,脑袋挨着脑袋,肩膀蹭着肩膀,她淹没在人潮里,死死抓紧某个座位的靠背,到处是静电,脏了的头发,污了的袖口,就在她头顶磨着晃着。
她往车窗外看去,光秃秃的杨树,连绵的山,模糊玻璃上倒映出一张静静的脸,她心里,又惦记起另张脸来。
除夕的夜,展颜跟贺以诚一起过的,她包了饺子,没等到他,心里就一点点凉下去。
等到初一,徐牧远来了,说今年他爸扭伤了手腕,就没能送成对子,但他这个人,决计不会空手的,买了把腊梅,送家里插瓶。
贺以诚觉得这礼品雅致,他非常满意,像招待大人那样,请他坐下,问他是不是工作已经定好。
徐牧远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
“到底还要看你们年轻人,我是老了,”贺以诚微笑,瞥了眼在厨房忙洗水果泡茶的展颜,“以后是不是留北京了?”
徐牧远坐姿笔挺,跟他说话,谦和又专注。
“是有这个打算,以后,要是有机会把我父母都接过去,他们辛苦了一辈子,老了该享享福。”
贺以诚满是赞赏:“谈朋友了吗?”
徐牧远笑了笑:“没有,这几年学业忙,有点时间还想弄点儿钱,不想伸手问家里要,所以就没谈,也没遇着喜欢的。”
他大大方方说了,贺以诚点头:“遇着喜欢的,也可以考虑考虑。”
徐牧远说:“会的。”
贺以诚说:“不知不觉,你们都大了,父母长辈不用再操心你们的学习,该操心工作恋爱成家,一步步的,养孩子就是这样,得操心到你合眼的那天才算完,”他偏了偏头,好似又朝厨房看了眼,“男孩子还好,女孩子更是操不完的心,颜颜以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只希望能像你这样有能力有责任心就好。”
徐牧远听得微微不自在,拿不准贺以诚是否知道两人的事,话题转了,他察觉出来,这话非常不好接。
“颜颜她,肯定会找到比我好的。”
贺以诚笑了:“我看难,像你这样不浮躁又出色的孩子并不是到处有,她现在一个人,我也不好问,大姑娘了,怕她害臊,你们十几岁就认识也算青梅竹马,有空多聊聊,有些话长辈不好问,你们彼此倒好交流。”
徐牧远目光闪烁,若有所思朝从厨房出来满脸笑意的展颜看去,他往边上挪了挪,让她坐下。
贺以诚微微笑着,看着两人。
等徐牧远要走,贺以诚让展颜去送他。
下了楼,徐牧远问她贺图南为什么没回来,他没问贺以诚,事情蹊跷,他等着问她。
两人站太阳地儿里,展颜的脸,照的雪白。
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像讲别人的事,徐牧远心里一阵错愕,他望着她,那双眼,还是水一样的清。
“就因为这些?”
“嗯。”
“我去找他。”
“别,别问他,这件事不是他的错,是我没处理好,”展颜轻声阻止他,“别提了。”
“你难过吗?”徐牧远心里难过得很,没什么预兆,一颗心,突然就难过起来,他也明白了,方才屋里那番对话的意味。
展颜冲他抿嘴一笑,没说话。
徐牧远因为她笑,眼泪几乎出来。
“你有什么打算?现在还好吗?”
展颜说:“念书,书念完了找工作,跟你们一样,大家都这么过的,不是吗?”她很忠实地说道,“你觉得我要寻死?”
徐牧远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小孩子跑过去,你追我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追什么跑什么,但很快乐。
“我给他写了封信,他没回我,放假前发了邮件也没有回我,昨晚守夜,我给他发了条信息希望他新的一年能健康顺利,还是这样。我想,我一定让他伤透了心,他不肯再理我了。”展颜声音温吞吞的,像白水,“我不太懂怎么去挽回,也许尽力了,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技巧,我以为,说真心话不撒谎就够了。可人跟人之间,兴许比这复杂的多。”
这跟种庄稼是一样的,你播了种,施了肥,小心翼翼把野草拔了去,可一场暴雨,麦子就倒了,玉米就淹了。要么,一滴不肯落,你眼睁睁看着翠油油的叶儿枯了,干了,大地像小孩儿嘴一样裂开,只能哀呼,老天爷今年给的就是这个命。
可饭还得吃,人还得活,你要跟命过不去么?
徐牧远以为女孩子总容易哭的,可看展颜,她眼光光的,说这些时是个很静气的神情。
她把自己手机号给了徐牧远,刚攒钱买的,很便宜,能用而已。
“腊梅花原来这么香,”她突然提了一嘴,“梅花树贵吗?我们那儿只有杏花桃花,都没见过梅花树。”
展颜这么认真问他,徐牧远都有些糊涂了,回过神,说:“我也不清楚,路边有卖的就顺手买了。”
“谢谢你给我们送花。”
徐牧远仓促点点头:“小事,不用谢,你喜欢吗?”
展颜笑笑:“喜欢,我回去就找瓶子插起来。”
他潦草地结束对话,回到家,妈让他看小妹的寒假作业,小妹脑瓜子不太灵光,趴门口椅子上,专心致志挖鼻屎,他走过去,拿掉她的手:
“脏,鼻孔都被你掏大了,小心老鼠跑进去。”
小妹不高兴一撅嘴:“骗人!”她被家里宠着,惯着,年岁长了,脾气也长,家里最落魄的时候,也没短了她东西。
徐牧远便翻她作业,十题要错八题,跟她讲,她不是抠手指头,就是把一条腿塞屁股底下垫着乱晃,他真想揍她,扬起手,可她只要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他就只剩无奈了。
“哥哥要打我。”她委屈说。
徐牧远摸了摸她绒绒的小脑袋,说:“不打,我吓唬你的。”
贺图南到底是怎么忍心的呢?他想到这,心里一阵尖锐的痛楚,那是他一起生活几年的小妹,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她当小妹,他为她吃了那么多苦,说丢开就丢开了。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不了解最好的朋友。
春天的校园,是用来告别的,徐牧远直到入夏,才见到贺图南,那时,他自己也回到校园里拍照吃散伙饭。
简单寒暄,不过是问候彼此的工作,贺图南新学了粤语,跟他说话时,同擦肩而过的广东校友打了个招呼,对方一愣,说你讲的跟普通话一样标准。
“学这么快?”徐牧远问他。
贺图南轻描淡写:“这不难。”他身上有新浸染的味道,来自香港,那是徐牧远也陌生的东西,他话很少了,好像惜字如金。
“我过年找你们,你不在,我才知道你跟颜颜的事。”徐牧远还是忍不住说了,“你还是没……”
贺图南打断他:“她跟你说了?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谈,如果你想指责我,更没必要。”
他眉眼间非常平静,平静到残忍。
徐牧远眼里全是不明白,他说:“我不指责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我没说过,我想贺叔叔也没让你看见。那年,我跟贺叔叔在工厂里找到她,我都以为她冻死了,乞丐都比她样子好看。我妈说,她居然没被冻死这根本不可能,我爸解释,说肯定是心里记挂着父母亲人呢,所以撑着不死,真是太难为这孩子了。我现在想,她当时想的是谁?是你们父子俩吗?她还有谁可想?”
贺图南面无表情听完,岔开话:“我七月要去纽约,走前,大家再吃顿饭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你让我觉得无法理解,图南。”徐牧远像没听见,他惘然地看着他。
贺图南说:“不理解就不理解了,我不强求。”
“那好,祝你万事如意。”徐牧远颓然说完,手往他肩膀一搭,“你想清楚了就好,别后悔。”
贺图南冷漠道:“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这是05年这年,徐牧远最后一次见他,当然,六月毕业典礼他们还有机会再相见,但谁也没去找谁,贺图南只是给他发了条信息让他存下自己香港的号码。
过去的这个春天,他在香港,曾接到一个电话,南京的号,显示在他原来的旧手机上。像是预感,他觉得这来自于她,任由电话响了很多声,最终没接。
果然,展颜给他发来信息,他看到“我是颜颜”这几个字,便把短信删了,号码拉黑。他做这些时,已经像处理工作,不带什么感情,只是做这件事。
就像他从前爱她,他不是为了证明有多爱她,只是去做,毫无道理,没人要求他那样,好像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那样自然而然,发自本能,他一定是把自己燃烧了透,所以,现在灰烬里连余温也散尽。
整个春天,都过的像夏天,直到夏天真正来临。展颜疯狂学着英语,她要考托福,一秒都不能闲着,所以,思念只有夜里疯长,她太想他了,他不接电话,再也打不通,忽然像世界没了这个人,又真实又虚幻。一到夜里,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宿舍,而是睡在热带草原,雨季来临,草往四肢长,往脸上长,从嘴巴里伸进心脏,遮天蔽日,长满了整个身体,她看那些绿色把墙壁全部盖住,缠绕住她,全世界都成了座绿色雨林,然后,她变成了雪白的骸骨,他并没有来捡拾。
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再试一次,她一个人,跑着办签证,把钱数了又数,缝在行李箱中,像最小心的老妪。放暑假时,她坐火车到上海,又从上海坐到香港。
长这么大,展颜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香港,是教科书里的名字,是九七年电视里的名字,她踏上这片土地,像一辈子没有出过村的老人,如果让他远行,只会恐惧。她管徐牧远要了他的新号码,知道香港高盛,就一路风尘的过来了。
这个地方太热闹,太杂乱,到处是车,各种各样她没见过的车,四面八方全是声音,广东话,英语,各种口音的英语,她当时出现在晚高峰中,被不停的叮叮叮声惊到,磕磕绊绊找到中环长江中心,对着纸条上的“Goldman sachs”茫然四顾。
“请问,您知道高盛怎么走吗?”她问路,对方一脸不懂。
她用带口音的英语,问一个外国人。
对方的回答,她没听懂。
好不容易问到一个能讲普通话的,她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高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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