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的安置体量,你这楼怎么盖啊?”孙晚秋只关心最实际的,“你总得有打算吧?”
“他们不是既要房,又要商业吗?那就底下商铺,上头住宅,把容积率做到极致,一样的地,盖两倍甚至更多的房。”
“那也得合乎标准吧?”她大口吃面,腮帮子鼓老高。
“人是活的,标准也是活的。”贺图南把空罐一丢,准确地投进了垃圾桶。
“你让我考虑考虑,不能你在这海阔天空地说一通,我就跟着你了。”
贺图南意味深长冲她一笑:“可以,你不好了,我也不会留情面的。”
孙晚秋说:“那是,老板不行了,员工得跑路,员工要是自己不行,那也得随老板处置。”
“你会用电脑吗?”
“会。”
“公司初创,有时分工可能没那么明确,有些事需要你来做的话,你行吗?”
孙晚秋点头:“给钱我就行。”
她没考虑太久,很快,跟着贺图南进入公司,做前期调研,把北区的情况摸排一遍,整理材料,给上头提交了调查分析报告。
恰逢此时,北区发生了火灾,自建房乱七八糟堵了路,满大街违章建筑,消防车进不去,死了几个外来民工,舆论一下起来,媒体把北区这近十年的事儿数落一遍。
本来事情进展还有些拖拉,这事一出,贺图南公司后续事宜变得顺利起来。
拆迁许可证办下来后,主管部门发了《拆迁公告》。
社区开始做大家工作。
拆迁的事,沸沸扬扬传了两载,几度亢奋,几度失落,年前都说这事要黄了,不拆了,开始有人抱怨,说再不签约,真是要黄的,看到时怎么办,谁也捞不着好处。大家聚在一起,说只要有人条件一答应,立马就签。
谁答应你?人群里传出一声冷笑,又吵起来。
没想到,开了春,这事推的极快。
贺图南亲自往北区跑了几趟。
这地儿是越来越糟,到处是垃圾,污水,电线像乌黑的毛线团,房子多出个棚,从底下过,头顶是一线天。那些暧昧不明的店面,门口站着穿豹纹皮短裙的姑娘,嘴巴血红,看不出年纪。
自建房里,没有下水,冬天取暖只能烧小锅炉,每年都有火灾发生,直到今年,死了人。
贺图南那张脸太干净,行走街头,跟这里格格不入,孙晚秋见他皮鞋落了层灰,建议说:“贺总你还是穿球鞋吧。”她对他的称呼,改的非常自然,她从不在他跟前主动提展颜,贺图南现在的身份,是她的老板,她不掺和老板的私事。
孙晚秋扫着周边环境,心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七八年前,这里还是下岗工人的伤心地,眼下,却是暴富的机会来了。
只有小展村,无数个小展村,窝在山沟里,永生永世都没任何机会。
跟在旁边的策划经理陈路,跳槽过来的。陈璐原来在云上,今年一开年,大家都看出行业不景气,裁员的裁员,关铺的关铺,每个人都要想想退路。贺图南名不见经传,突然冒出来一样,公司改了名,叫新世界,他确实够新,人年轻,又是大城市回来的,一出手,就接了谁也没敢接的城改项目,政府隐退,让他跟这些老百姓缠去,陈路决定也冒次险,云上是本市老牌房企,资金链也能说断就断,银行催着还款,房子却卖不动,只能降价,保住现金流。陈路有危机意识,贺图南的新世界,虽然陌生,但这是本市第一个大的城改项目,政府虽然说企业主导,但还是要兜底的,开了局,轻易不能撤。
贺图南问陈路跟设计院那边谈的怎么样了,陈路说:“那边负责人想跟您约个时间见面。”
“说什么了吗?”贺图南是要见的,让陈路过去,是先听下设计院那边初步想法。
陈路跟设计院打过不少交道,有些人,技术很强,沟通能力却一言难尽,脾气又直,他委婉说:“那边负责人说,有些问题得跟贺总见面沟通。”
贺图南避开地上污水,站在一家门面前头,仰起头,看了看正在加高的楼层。
听说要拆迁了,这样做的不止一户。
孙晚秋拍了照。
有些人家,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拆。逼紧了,老汉扛了个煤气罐,直接跑拆迁办闹,罐子倒是夺了下来,可人往地上一躺,说哪怕挖掘机来了,也不走。
拆迁办说,大爷您倒是先起来啊,您堵门口,我们这怎么办公啊,什么样子啊这是?再不起,我们只能请了啊。
老汉说要去XX告状,拆迁办被缠的头疼,说去吧去吧,去北京吧,看北京能不能给你一千万。
这其中,有徐牧远家,贺图南听孙晚秋说时,稍觉意外:“他家里没有门面,也没出租,为什么不愿意?”
孙晚秋脚上缠了个塑料袋,踢开说:“因为七大姑八大姨都掺和进来了,我上次去做工作,徐牧远的姑姑,大伯,乌泱泱挤了一屋子,跟我吵个不停,他爸妈倒没说什么。”
“跟他们有关吗?”
孙晚秋说:“没关,但一听说有钱,就有关了,我看徐牧远父母都是老实人,架不住一大家人出馊主意,贺总还是跟徐牧远直接联系吧,让他来做家里的工作,还有,”她顿了顿,就指着眼前这户违建门面,“贺总知道吗?这家,可能跟你家里有点渊源。”
贺图南扬眉,孙晚秋讳莫如深看着他,她本来,对当年那个案子只是听了许多流言,从没问过展颜。
他一下就从孙晚秋的目光里领会到了,神情淡淡:“张东子的家?”
孙晚秋深呼口气:“他家里知道这个项目是你做,联合了好几户,说,任你在这盖广场还是盖大楼,他们死都不会走。”
贺图南讥诮一笑:“死都不会走,还加高做什么?”
两年过去,没有开发商接手,北区本来已决定忘记此事,新世界一来,人人都又活了一遍,高兴的心里直发抖,没个一年半载,这抖消停不了。
他身后不远处,写着“欢欢喜喜领补偿,高高兴兴搬新房”的宣传牌,已经被人恶意抠去一片,泼了污水。
这座北方城市,第一次大规模拆迁,这里头的世间百态,足以让所有人都大开眼界。也许,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熙熙攘攘,利益所驱,无人能免俗。
好像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要拼命勾住了。
孙晚秋晃了晃相机:“我从头到尾都拍了照,也录了音,我猜,下一步肯定要谈钱的,到时就不知道要多少了,贺总你看,要不要也经徐牧远搭个线?”
“不用,”贺图南吐出两个字,声音压抑又冷酷,“我要让他不光一分钱拿不到,还要倒贴。”
作者有话说:
改好了。
第74章
公司跟设计院第一次碰头,算是意向会。第二次,杨工带展颜还有一个负责结构的年轻男孩鲁伟明,过来见贺图南。
杨工一贯不修边幅,穿着运动服,背个包,像中年旅游团的。鲁伟明说杨工这样会不会对甲方不够尊重,杨工说,甲方比你还土。鲁伟明穿得干干净净,鞋子一尘不染,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再看展颜,他每次都不好意思多看她,她怎么都好看,今天涂了口红描了眉,连粉底都不用,像一幅画,稍稍上色就艳光大作。
新世界简单装修了下,风格简洁,贺图南的办公室更简洁。杨工见多识广,越是有点年岁的,事业又有些成就的,大都热爱风水,办公室布局甚为讲究,每个小物件,该怎么放都是大师指点过的,不能乱碰。几年前,他带人跟甲方开方案会,不小心碰翻了一个什么器具,里头装着土,就只是土,那老板忍着没发作,事后却判设计院出局,真他妈离谱。
幸亏贺图南足够年轻,他们进来时,贺图南正在打电话,这是他的习惯,要站着,来回走动。阳历三月,他就只穿件衬衫,好像极不怕冷,宽肩细腰,杨工看到他的脸,觉得贺图南跟想象中的依旧有差距,未免太清俊了,乍一看,蛮文气,跟土老板们的传统刻板印象,南辕北辙。
贺图南跟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挂掉了,过来跟杨工握手,他非常节制,请几人坐下。
“这两位是?”他主动问,他时常微笑,区别在于眼里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展颜不用杨工说,介绍了自己,贺图南的目光从她身上蜻蜓点水掠过去,她化了妆,穿一件蓝色毛衣,半裙,姜黄色,配色非常大胆,至少大街上没有女孩子这么穿。
他心里发笑,他的小妹,原来还能这样,他以前讨厌这个称呼,后来,却成钟爱,小妹,小妹,辗转于口齿唇舌间,柔情缱绻。
秘书进来送茶水,贺图南亲自递给杨工,杨工连忙去接:“贺总客气。”他递给她时,展颜也学杨工,她低头,不知道泡的什么茶叶,入口醇甜。
茶喝了,也该干活了,杨工把机会给她,展颜把图纸拿给贺图南看,完全按商品房的规格对标安置房,贺图南听得莞尔,她说的倒全面,消防也懂的,甚至给农用车安排了车位。
“我们考虑的是,安置房立面也不能太单一,毕竟,这块连接新老城区,尽可能的跟城市环境不要太脱节。博物馆这块,我觉得保留会更好,它其实可以看作是对北区记忆的一个延续,同时还能成为一个公共活动的空间。”
“这种户型,南向的房间多,采光非常充足,屋子的亮度就会大大提高。”
她说了许多关键点,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态度,见他不打断,也没问题,就一直说下去,说完了,杨工又做了点补充。
贺图南没直接点评,而是问:“杨工以前有没有接过安置房的项目?”
杨工听出他话外意思,说:“咱们跟政府一样,对城改是摸着石头过河,贺总有想法可以直说。”
贺图南说:“都一样,我是觉得既然都是第一次,不妨大胆点儿。”他有点头疼,设计院根本没领会公司的意图,也不知道意向会上都谈了什么,展颜连农用车车位都搞出来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狗屁开发商,也许,恰恰是太懂了,展颜在听他说户型要纯北朝向时,人愣了下,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跟杨工一个对视,说道:
“贺总,您从成本方面考虑,我们都能理解,您看,”她把设计院为甲方节省成本的一份详细列表,打印出来,递给了他,“比如在玻璃材质上的选择,普通玻璃要比xx玻璃一平方便宜30块。如果房子是一百平,那么一平米房价,大概就能便宜十块钱。”
她的意思是这些小细节,设计院是替他着想了的,但大方面,最起码要能满足人居需求。贺图南千方百计提高容积率,那样的房子盖起来,以后,便是想再整改都没有空间。
“单面宽朝南配上那么高的容积率,舒适度都会大打折扣,更何况是纯北朝向?贺总是市里城改项目第一人,您做出来的东西,有可能会成为一种模式,一个标杆,所以,是不是能尽可能地不只考虑当下,二十年,三十年后呢?”
展颜说完,杨工觉得非常满意,该坚持坚持,但还是要看贺图南的意思。眼见到饭点,贺图南说一起吃个饭吧,继续谈,对她那番话,不置可否。
北方的三月,大街上还有人裹着袄子,风惯常的野,贺图南只穿件衬衫,罩了风衣,也许是衬衫颜色深,衬得他脸白,展颜这才惊觉,他皮肤竟然有点像初见。
饭局这两个字总是很暧昧,觥筹交错间,你来我往,为什么事情更容易在饭局上谈成呢?杨工不擅长,展颜也不擅长,鲁伟明清清爽爽一个小伙子,经验更少。
但也没旁人,贺图南问杨工:“附近有家淮扬菜不错,杨工看行吗?”
杨工对吃没什么讲究,当然说好,淮扬菜,他说出那三个字,她心里就被春天的杨絮惹了一阵痒,她也不是那么讲究吃,但跟他一起吃过的,就是好的,统统为好,她跟在他身后,进了餐厅。
淮扬菜也不会老的呀,没有小,没有长大,淮扬菜还是淮扬菜,一直都被人叫淮扬菜,怎么这么永恒呢?她想到这点,甚至羡慕淮扬菜。
一到饭桌上,菜上来,酒上来,人忽然就没那么拘束了,杨工说贺总您是一中毕业的?把展颜一拍,说小展也是,她眼睛望过来,不像在他办公室,公事公办讲工作,贺图南坐她对面,眼睛里闪着点意味不明的东西,他以前也爱凝视她,她都快忘光了,头顶灯亮,远比除夕夜那晚亮。
她又想起来他以前的眼神,隔了许多个日夜,在酒气饭菜间,像梦的另一端,挨着苦辣辣的现实——他不是图南哥哥了。
“展小姐高中在一中念的?哪一届?”他问的浑然天成,真的像闲聊,展颜微微抿嘴,“记不得了。”她去夹狮子头,真是怪了,滑溜溜的,一筷子下去,滚出碗外头。
杨工挺错愕的,这女孩子……汤汁搞了一片,展颜说句不好意思,贺图南已经把纸巾盒递了过来,鲁伟明忙先接住,给她擦,贺图南瞥了眼这个不善言辞,跟着来学习的年轻人。
“小展,再加班我看你连自己多大都忘了。”杨工算打了个圆场,展颜重新拿起筷子,鲁伟明低声说,“你用勺子方便点。”她冲他笑笑,也没换,“我家里本来是农村的,上不了一中,机缘巧合才去那念书,我现在想,那几年都不太真实,所以刚才贺总问我,刚一下没记起来,我是九九年,开始在一中念书的。”
贺图南挽了袖子,给杨工倒酒:“是吗?这么巧,和我小妹同年,她也在一中,或许你们认识。”
展颜听到“小妹”两个字,她觉得孤独极了,好像,此间只剩了自己,她总是容易感觉到孤独,田野是孤独的,桃花是孤独的,她也在开,也在长,孤独地爱,孤独地等着变老,孤独地死去。
她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两个字。
“好了好了,贺总,我酒量不行的,”杨工看酒都要满了,赶紧两手一伸,同时不忘说,“哦呦,小展跟贺总的妹妹是同学?”
这关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酒酣耳热,人就容易话多,杨工说起自己儿子,说一中,说上海,说遍大城市,想起贺图南的履历,无意识过界地问:
“贺总在香港投行上班,怎么想起回老家的?”
贺图南丝毫没觉得冒犯,他坐姿挺拔,两只手臂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叠于唇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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