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所有和卞翎玉有关的记忆,包括这辈子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的。少年眼眸狭长,瞳仁漆黑。不言不语的模样,如空中那一轮孤冷的月。
她以前觉得这样的卞翎玉很虚伪,清高,和他妹妹是不同性格的恶人。
心魔入体最恶劣的时候,她被心魔掌控,甚至还想看他撕下虚伪的假面,于是她居高临下,用不堪恶劣的话刺激他。
他却只是看着她,没有回应她的羞辱,也没有表现出气恼。
只在她邪肆横生,轻佻拍他脸之时:“卞翎玉,死了么,动一下。”他眼中才生出浅浅恨意,变得猩红,终于像个有温度的人。
明明这一次也是如此,她抿唇走了很远,远到看不见他的身影,脚步却越来越慢。
荷塘里没有一只蟾蜍,地面隐约可见无数游动的黑影。这些都是不化蟾暴怒后四散的妖气,会侵蚀人体。
师萝衣心中渐渐生出几分焦灼。
把卞翎玉留下真的安全吗?她知道不是的,万一黑影攻破结界呢,万一不化蟾偏偏就对他这个凡人更有恶意呢?他真的想要留下吗?
师萝衣心里有更重要的人,她更想要涵菽平安无恙。所以她下意识选择不带卞清璇的哥哥,还为他的不纠缠松了口气。
但在他最后那个眼神中,师萝衣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一种直觉,虽然卞翎玉什么也没说,可她觉得,她得回去一趟。
卞翎玉看着师萝衣离开的背影,眸中冷然平静。
或许他比任何人都习惯自己被放弃,儿时与母亲一起住在天行涧,她说:“翎玉比弟弟强壮,所以解毒的森罗果娘亲给弟弟,翎玉能忍住疼对不对?”
他看着母亲把唯一的森罗果喂给了弟弟,蜷缩着疼了十日。
化形时,他九死一生幻化出代表着天资的长尾,母亲用业火化刀,想要生生斩断。
虚弱的小少年拽住母亲裙摆,想要央求她不要这样做。
她仍是落下了刀,冷漠道:“你弟弟身残,天生无法幻化,他本就心思敏感,翎玉,只要你和他一样,他就不会难受。”
长尾连着命脉,那日,他疼得几乎死去。他也因此得到了母亲少见的温情,她难得守在他床前,陪了他半日,用断他天资为代价。
雷火降世,母亲只能带走一个孩子。她毫不犹豫便抱走了弟弟。
他在雷火之下,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麻木地垂下眸子。
后来那个女人厌弃憎恨地看着他:“你生来不哭,也不会笑,和那个人一样高高在上,偏执冷漠,同样恶心。我断你尾,抛弃你,推你下雷火之中,让你永远无法获得传承,只剩丑陋的骨刺。哈哈哈哈,若是旁人,恐怕已经恨煞了我。你竟也不恨我,始终无动于衷,你是个怪物,生来便是令人恶心透顶的怪物。是否在你眼里,我这个母亲也如蝼蚁?你这种怪物,便活该与你父亲一样,不被所爱,求而不得,众叛亲离。”
“你既不怕痛,不畏死,活着也没意思,便代你弟弟去死吧。”
过往种种,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
伤痕累累的身体,幼年时一次又一次被剥夺的能力,都在细数他到底有多么不招人喜欢,多么令人生厌。
天色还未大亮,聚灵丹没有起作用,卞翎玉的躯体如凡人般脆弱,但他仍是站起来,走出了师萝衣的结界。严格说起来,消灭不化蟾是他的任务,不是师萝衣的。
无数黑影涌上来,仿佛嗅到血腥气的水蛭,攀附在他身上,想要撕咬他。
卞翎玉无动于衷,这种时候在揣摩不化蟾的意图。
两个真身,被师萝衣胆大地砍掉了一个,另一个只会隐藏得更加深。真让他们遇上了,恐怕涵菽也不是对手。
不化蟾的毒液还未清除,脊背传来阵阵刺痛,他却没有想过停下脚步。
在这样的痛楚中,他仍坚守着自己的职责。
他不会走上父亲的路。
父亲喜欢母亲,他高高在上惯了,一个命令便强抢过来。母亲伤他,害他,背叛他与旁人生下孩子,令他生不如死,堕落疯魔,最后不得善终,连职责都忘了,才导致如今人间这样的局面,让他来收场。
卞翎玉冷着眉眼,思考不化蟾会藏在哪里,没有心情挥开这些黑影。
晨光从天边露出来,他被搅得不胜其烦,终于眉宇流露出一丝杀意。袖中骨刺生出,刚要绞杀这些黑影,一柄长刀的刀气挥过来,将意欲啃食他的黑影全部撕碎。
他的视线明晰起来。
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她脸上带着惊怒,不可置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一样,怒意腾腾数落他。
“卞翎玉,你傻了是不是,为什么要走出我的结界,它们咬你,你不知道躲、不知道反抗吗,你要把自己变成不化蟾,再来杀了我是不是?”
他抬起眸,视线直直看向她。
师萝衣心有余悸,又被他大胆走出结界的行为气得不清:“你……唉……”怎么比她的胆子还大?
晨风拂过她的发丝,见他不言不语,她愠怒的嗓音,最后变成了无奈的低语,又柔又轻,落在他耳中,像是妥协:“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丢在这里。既然你不怕,一起走吧,我带你一起去找长老他们。”
卞翎玉看向她伸出的手。
卞翎玉明知眼前这个少女没什么心,她不爱他,还生出了心魔。若心魔发作会伤害他,就像曾经的数次一样。她会拿他泄气,心生愧疚时或许对他有一点怜悯。
面对她伸出的手,他却仍是握住了她。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任自己,卞翎玉心想,总之也走不了多远。
第19章 傀儡
循着浓重的紫色妖气,师萝衣望见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认出了那是卫长渊的真火,带着卞翎玉赶过去。
烈火中,卫长渊执剑,带着他身后的柔弱少女走出来。
师萝衣一眼就看见了卫长渊。他青白衣衫上沾了妖物的黏液,身上受了不少伤,轻鸿剑冷光粼粼,带着主人还未消退的战意,无数不化蟾被烧死在他们身后。
对比起来,他身后的少女便干净整洁多了。
卞清璇跟在他身后,几乎没受什么伤,被他保护得很好。
师萝衣远远顿住脚步,注视着卫长渊苍白坚毅的脸。
眼前这一幕,与前世的记忆重叠。师萝衣有刹那恍惚,前世自己也是在这里,遇见了他们。
她被不化蟾变成的假“卫长渊”欺骗,陷入父亲醒来、与他一生一世的美梦。后来看破不化蟾的诡计,苦战一场,受了重伤,她又疼又累,却还惦记着师兄与同门的安危,咬牙去寻他们。
结果就看见了卫长渊死死守护卞清璇的这一幕。他仿佛战死也不肯后退一步、护佑卞清璇的姿态,彻底粉碎了她最后的希冀。
而今,这一幕重演,师萝衣觉得有些荒诞。
她无意识按住心口,曾经,她害怕极了。
母亲死了,凡人生命不过百年,南越总要更朝换代。后来父亲沉眠,宗主掌控不夜山,她无家可回。她最后的亲人,只有卫长渊。
为什么连他也要丢下自己?
心魔涌动,她变得偏激可怖,杀意腾腾,本来决定好要退婚成全所有人,也被偏执的心魔逼得忘在脑后,还好涵菽及时出现,觉出不对,将自己拦住。
被心魔控制的滋味太可怕,以至于师萝衣至今心有余悸。这一次,隔着火海,她连忙默念心经,生怕心魔出来捣乱。
好在她心境平和,并无异样。
隔着火海,师萝衣第一次意识到,他不再是少时爱她的卫长渊,她也不是偏执入魔的师萝衣了。
卞翎玉冷淡的眼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卫长渊。
袖中骨刺意犹未尽,还想去勾前面少女柔软的手指,被卞翎玉死死握紧攥住。他眼中漫出浅浅的冷意,多感人,多有缘分,竟真的让她循着直觉,找到了她的心上人。
卞清璇见到卞翎玉也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幕对卞翎玉来说司空见惯,他停下脚步,没有再跟过去,微微撇开了头。他既厌烦卞清璇的手段,又厌烦看见这样的场景。
卫长渊也一眼看见了师萝衣。
师萝衣脸上沾着零星的血迹,她似乎受了伤,看上去有些许狼狈。她按住心口片刻,就放下了手,十分平静。
第一次,她看见自己护着卞清璇,没有发怒和生气。
真火焚烧下,清水村褪去了冬日的严寒,有些灼热。
师萝衣远远地望着他,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远,卫长渊没有听清,他脸色惨白,有一瞬险些握不住剑。
他如鲠在喉,头疼欲裂,几乎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但也知道,他与师萝衣之间,该结束了。
他撑了这么多年,渐渐已经想不起曾经的事情。他下定决心后,既觉得轻松,却又莫名沉重。
卞清璇在他身后,无声勾了勾唇。
她知道卫长渊对师萝衣的意义,对无父无母无家可回的小孔雀来说,卫长渊就是她的救命稻草啊。甚至是她心魔中不可缺失的一环,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卫长渊注定是自己手中的傀儡与棋子。
卞清璇等着小孔雀生气发怒,或者对自己挥刀相向更好。卫长渊必定护着自己,毕竟自己可是牺牲了那么多,救他一命的恩人。
师萝衣拎着刀过来。
她的神陨刀血红,映衬着火海,为她略微苍白的唇和白皙的脸平添了一抹艳色。
卞清璇等着她说第一句话,卫长渊也在等。
他们都注视着师萝衣,师萝衣开口道:“涵菽长老呢,你们可有遇见?”
卫长渊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卞清璇蹙起眉,打量师萝衣。师萝衣怎么回事?为何不歇斯底里了。
师萝衣问完话,又看向她。
在她的目光下,卞清璇的心竟然提了起来,带着几分期待。然而师萝衣的眼神带着冷意,她开口:“小师妹,我把你哥哥带来了,完璧归赵,你好好照顾他,别再把他弄丢了。”
她回头,朝身后喊了一句:“卞翎玉。”
不知何时,卞翎玉也抬起了头在看她。师萝衣与他同行一路,对他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恶感,她示意他跟着卞清璇,说:“你现在安全了。”
和自己同行,一路上肯定很没安全感、很辛苦吧。现在她把他交给卞清璇,他应当也能放松些。
少女收起神陨刀:“我要去找涵菽长老,你们要不要跟来?”
救人要紧,她朝着妖气更浓重的地方走,转瞬已经走出好几步。
她身形纤细,没有沉浸在过往的恩怨中,她终于成长为了一缕来去自由的风。
卞翎玉一言不发,跟上她的背影,并未看自己“靠谱的”妹妹一眼。
卞清璇面色古怪,最后道:“长渊师兄,我们也去找师尊他们吧。”
卫长渊望着师萝衣的背影出神,轻鸿剑在他掌中发出低鸣,仿佛在叹息、又似乎在哀泣。良久,他也平静下来,哑声道:“好。”
师萝衣没走多远,就在祠堂看见了身负重伤的涵菽。
薛安和几个弟子扶着她,祠堂轰然坍塌,地上一滩脓血。
涵菽看见她,也松了口气:“没事吧?”
师萝衣摇了摇头,她靠近他们,不动声色嗅了嗅,没有在他们身上闻见不化蟾的腥臭,心里松了口气。是真的涵菽和同门,而非不化蟾所化。
她看向地上那摊脓血:“这是?”
涵菽神情复杂,回答说:“不化蟾。”
长年清冷的涵菽,面上难得有几分怅然,好些弟子都死在了清水村,一开始她遇见他们,险些不设防被害了去。
还好她记得师萝衣的提醒,谁也不要轻信,这才没上当。但死去的弟子,注定无法再与她回到蘅芜宗了。
涵菽见多识广,倒也对不化蟾有些了解。
“祠堂之下,是不化蟾赖以生存的龙脉。我和飞兰把龙脉毁掉,不化蟾已死,用真火把这个地方烧了,应该就结束了。”
不化蟾待过的荷塘,不可以留。
师萝衣看向那滩不再动的脓血,不化蟾竟然就这样死了?涵菽真的因为她的提醒,捡回了一条命吗?
卞翎玉的目光也落在脓血上面,眼神冷了冷。
卞清璇亭亭玉立站在不远处,众人皆一身狼狈,唯她仍旧光鲜美丽。少数几个活下来的弟子们围住她,嘘寒问暖。薛安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卞清璇,他本来下意识也想过去,可是想到自己险些跟长着这张脸的不化蟾做那事,他心里就有些别扭。
看了那些不化蟾产卵,他如今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大到都没法正视小师妹。
薛安发现,其余没靠近的几人也是如此,他们看向卞清璇的眼神闪躲,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热络。
涵菽与李飞兰放火烧了池塘,对一众弟子说:“回蘅芜宗去复命吧。”
来时弟子们还信心满满,可是回去的时候,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
不化蟾已经除去,可这一趟死了十多个同门,众人皆有朝夕相对的情谊,没有人能开心起来。
不化蟾这种东西,不仅剥夺人的□□,还用他们的身体产卵,孵化更多的妖物,真是恶心至极。
他们眼前又出现了那条出村子的路,隐约可以看见外面苍山村的情形。
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终于可以离开清水村这个鬼地方了。
动不动就陷入蜃境,怀疑身边之人是真是假,实在太过提心吊胆,令人崩溃了。
有弟子恨不得欢快地奔过去。
卞翎玉停下了脚步。
卞清璇也隐约觉得不对劲,她甚至来不及计较师萝衣为什么不再生气,到底还在不在乎卫长渊。她靠近卞翎玉,低声道:“哥哥,有哪里不对劲?”
“我们走不出去。”
他的嗓音带着一贯的冷然,甚至平静。卞清璇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不是她的错觉,她咬牙:“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看着我。”
垂涎欲滴,令她恶心。
“你动用了本命法器?”卞翎玉问。
她也没否认,闷闷不说话,心道倒霉。卞翎玉看她一眼,眉眼沉了下去。
他抬眸望着苍白压抑的天空,那里仿佛有只无形的眼睛,带着压迫力,与他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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