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六十年前的她,尚且只是个金丹期修士,修为原不如后来。昨日少女与螭蠡恶战,身受重伤,骨头都仿佛结了冰,疼痛不堪,还未走到桌边,已重重摔倒在地。
若她还是以前的师萝衣,如今恐怕已经委屈得两眼泛出泪珠,但如今她历经良多,已经习惯舔舐伤痛。她喘着气,决定缓缓再起身。
一个身影原本蹑手蹑脚在外窥视,见状连忙冲过来:“小姐,你没事吧!”
师萝衣看着眼前的清秀女子,方才憋住的泪,在此刻没憋住,夺眶而出。
眼前的女子叫茴香,发间用青叶做装饰,一看便不是修士,而是精怪幻化。
“小姐,茴香扶您起来,摔疼了没有,是不是要喝水?”
师萝衣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只觉喉头哽咽。
茴香是她母亲捡的山中精怪,那时候还尚未化形,被重伤得只剩下了一口气。道君爹助她幻化,伤好后茴香留了下来,照顾当时还年幼的师萝衣。
后来师萝衣被仙门通缉,众修士发出悬赏令围剿她,茴香怕她被找到。毅然下山通风报信,让她快逃。她自己却被当成叛徒捉了回去,后来关在某个宗门的牢里,被看守的一群男修当成炉鼎采补,凄惨死去。
师萝衣得知消息后,血泪涌出,她祭出自己几十年不曾动过的刀,屠杀无数修士,血染长河,夺回茴香破败化成原型的身子。
从那一刻,她红瞳骤生,彻底堕魔。
而今,师萝衣重来一回,最庆幸的莫过于此刻,茴香还活着。
茴香给她喂了水,又细心给她换了衣裳,上药时,见师萝衣眼眶通红,眼珠吧嗒掉,看上去实在可怜。茴香以为小姐是疼的,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脊背,就像幼时哄着婴孩师萝衣睡觉一样,温柔地安慰她。
“小姐且忍忍,道君很快就会醒来,届时便没人敢欺负小姐了。”
师萝衣只默默摇头,哽咽不语。
茴香刚放下茶盏,要说什么,屋外传来轱辘轮椅声,旋即有人抬手敲门。
茴香知道来人是谁,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外面那少年可怜。但看着眼眶红红的师萝衣,又只得低声哄她道:“卞翎玉来了,小姐,要不要茴香去打发了他?”
茴香想得很简单,只要别让小姐看见他,他不会受羞辱,小姐也不会生气。
师萝衣茫然了片刻,差点脱口问出,卞翎玉是谁?
后知后觉,她才想起来,六十年前,卞清璇还有一个视之如珍如宝的凡人哥哥,叫做卞翎玉。
一个存在感不高的、被她报复性睡过以后,始终清冷沉寂的凡人少年。
卞清璇那样的气运之女,在师萝衣面前无往不利,但在这个少年却是小心翼翼,讨好照顾。她这般尽心尽力地对待少年,甚至让宗门里不少师兄弟为之吃醋。
师萝衣吸了口气。
明明刻意遗忘了这个人,却在此时头疼地记起:她与卞清璇争斗了一辈子,从修为、名声、未婚夫的爱,师萝衣全都惨败,却也……
其实是赢过一次的,仅那一次。
那件事,几乎等同把卞清璇的心狠狠往地上踩,彼时卞清璇几欲晕厥,目光恨不得生吃了她!
那是师萝衣被压迫了许久,感觉最爽快的一刻,她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在处处都游刃有余的卞清璇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
不可置信,伤心欲绝,痛恨愤怒,肝胆俱裂!
尽管当时师萝衣也怎么不好受,并着爽快的,还有令她蹙眉的痛。
痛是真的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
她忍住不适,故意翘起红唇,居高临下欣赏着卞清璇的失态,只觉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你卞清璇也有今天,也有在意至此的人?
身下少年,既没有卞清璇那般崩溃到目眦欲裂,也没有她这般疯魔执着。
他瞳孔漆黑,眸若死气沉沉的幽潭。只用一双白玉般修长的手,拉过被子盖住身躯。他阖上双目,对她们两个冷冷地说――
“滚。”
第2章 他的愠怒
这件事说来话长。
六十年来,师萝衣刻意遗忘卞翎玉的名字,也已经忘记他的模样。
她只依稀记得他相貌极好,隽朗冰冷,就像他的名字,皎皎若苍穹之月。
师萝衣年少时性子天真莽撞,心高气傲。她恨极了卞清璇,却其实从未想过动她的哥哥卞翎玉。
她那时被卞清璇处处压着,自己只身咬牙做任务,常全身是伤不说,还被背地里嘲笑奚落。
有一日她被其他宗门的修士欺负,他们见她落单,以为是不入流的小宗门修士,又觊觎她美貌,起了歹心。师萝衣手段稚嫩,狼狈逃出秘境,身中情毒。她跌跌撞撞跑回宗门时,手臂被划破一大条口子,偏生没一个人询问她的异常。
她昔日友善相待的同门,低声议论着她。
“我就说她运道不好,你可得离她远点儿。”
“咱们和小师妹出门,哪一次不是收获一堆宝物?有几次不用出手,就完成了门派任务。”
“小师妹那样好的人,还总是被她刁难,我上回亲眼见到小师妹担心她,邀请她和我们一起,结果被她冷着脸拒绝了,还说小师妹虚情假意。”
“唉,小师妹可真善良,她那般恶劣,小师妹却从不记仇。”
“谁说不是?还好她没跟着去,不然又会给我们惹一堆麻烦。”
师萝衣再坚强,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小修士,她眸中酸楚,牙关紧咬,委屈与愤怒交织,令她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挺直脊背,不愿露怯,装作自己毫不在意。她只想去找卫长渊,他们不在意她,没关系,长渊师兄总会心疼她!
可当她来到杏林,她看见卫长渊亲自在教卞清璇舞剑。
杏花翩然,日光烂漫,白衣少女和玄衣男子美成一幅画。
师萝衣从卫长渊眼中,看见了很熟悉的东西。
那是曾经只属于师萝衣的,专注与动情。
师萝衣目光下移,瞥见卞清璇腰间的灵玉,心里骤然一空。卫氏一族是修真界大家族,修真界子嗣珍贵,卫家每诞下后人,便会给其锻造一块灵玉。
集天下之能工巧匠,灵玉如水流动,隐见游鱼。那是卫家公子成年后,赠予心爱道侣的信物。
而这信物,如今挂在卞清璇腰间。
喉间骤然涌出血气,师萝衣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烛火摇曳,卫长渊为护她挨完打,在祠堂罚跪,她自责不已,哭得停不下来。卫长渊无奈叹息一声,把象征身世的灵玉递给她玩,说待她再长大一点,就赠与她。
彼时懵懂不知是何意,今日晓事却早已来不及。
手臂上一阵阵刺痛,鲜血溢出她唇间。
师萝衣忘记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离开的。
那一日杏花雨落,她于无尽的压抑和痛苦中,生出心魔。
一个声音引诱操控着她:卫长渊伤你的心,你也伤他的心啊,凭什么世间情之一事,伤得更深的总是女子?你该让他尝尝你今日之痛。
是啊,凭什么呢?
她双眼猩红,一脚踹开外门弟子的院子,破了卞清璇设下的保护结界,抓住了那院子里的凡人少年。
师萝衣认得他叫卞翎玉,是卞清璇的哥哥,没有修炼根骨,因为卞清璇求情,才能留在宗门。
她有多厌恶卞清璇,恨屋及乌时,就有多么讨厌他。可她素来骄傲,别说用他来折磨卞清璇,她连目光都不屑分给这个凡人。
然而,人为何不可以卑劣呢?
卞清璇顶着无辜可怜的脸,一次次地、轻而易举就让她的生活堕入深渊。
既然有叫卞清璇痛不欲生的法子,她为什么不做?他们都说她卑劣歹毒,那她贯彻这个骂名又有何不可!
心魔控制下,她怨恨而期待地心想,卞清璇,卫长渊,你们有朝一日,会为今日之事后悔吗?
“……”
少年目光掠过她散乱的头发、脏兮兮的脸颊,最后落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微微蹙眉道:“师萝衣,出去。”
师萝衣闻言,心魔狂乱,眸色更红,你一个凡人,有什么资格反抗我?
后来的事,师萝衣捂住额头,太混乱了。
不能回想,不堪回想。
他们到底后没后悔,师萝衣不清楚,她只知晓,自己是后悔的。
因为她后来总忘不掉少年那双眼睛,记起一开始的抗拒,记起他屡次试图阻止她,最后木已成舟,卞清璇闯进来,卞翎玉恍若明白了什么,闭了闭眼,让她们都滚远的冷淡死寂。
师萝衣心魔尚在,并不能感知到他的痛苦,弯起唇笑了笑,欣赏他兄妹二人的狼狈与崩溃。
那事过去的第二日,师萝衣的心魔被压制,灵台重归清明,她才隐约感到害怕和后悔。
连卞清璇被气病两个月,都没让师萝衣觉得开心。
师萝衣幼时丧母,父亲悉心教养她长大。自师桓沉眠,师萝衣的处境大不如前,况且心魔一生出,历来无人祛除成功,注定一次比一次严重,除非废除修为和根骨,当一个早死的废人。
否则注定走上杀戮与邪恶之路。
年少的她恐惧极了,她不想被废,也不想父亲一世英名因为自己被毁。无人帮她,她只能自己摸索消除心魔之法。
她的心魔因卫长渊和卞清璇的压迫而生,便疯狂希望卫长渊能回心转意、自己能胜过卞清璇。只要不发作第二次,说不定她能祛除心魔呢?
她自顾不暇,痛苦不堪,在心魔的趋势下,愈发邪恶和冷漠,哪里还能顾得上卞翎玉。
后来一路逃亡的几十年里,师萝衣极少地,想起过几次他。
这个时候,她就会闭着红瞳,捂住双耳,让自己冷漠一些。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卞清璇的兄长,怎么可能是好人?
后来她平和不少,已经入魔,更加无所谓:他不过一个凡人,或许早已垂垂老矣。上次听几个修士说,他在明幽山海过得不错,那便行了。
她又想:他应该忘记我了,也或许觉得痛快,毕竟我如今似落水之犬,他应当比任何人都要高兴,我允他高兴好了。
这些安慰之言,多少有些效果,后来,作为魔修的她成功逃避此事,不再想卞翎玉。
因为她的刻意遗忘,此后她想不夜山的一草一木,都比想起卞翎玉多。
而今重回六十年前,许多事情虽然没有发生,但有的事情,却已经发生。
她在心中掐算一番,发现自己和卞翎玉之事,赫然就发生在三个月之前。
师萝衣心中简直要呕出一口老血。
狗老天哎!若你真的无眼,那为什么要让她活过来?
如果你真的开了眼,令她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为什么不早一点,哪怕再早三个月都好。
如今这个情况,她要怎么办?心魔已生,无法挽回,难不成此生还要堕魔。卞翎玉已被她凌辱,也无法扭转。
如今卞翎玉找上门,她难道跪下给门外那人磕头么!
她不知道怎么办,茴香却很熟练,茴香见她发愣不语,以为她被气懵了,到底心疼自己人,忙道:“小姐,你别动怒,茴香这就赶他走。”
师萝衣认命地闭了闭眼:“等等,扶我起来,给他开门吧。”
茴香看向她,有些忧愁地规劝:“小姐,虽说凡间一人犯错,全家连坐,但卞翎玉到底不是仙体,您别尽数把卞清璇做过的事,算在他身上。宗门有规矩,修士不可随意杀害凡人。”
“……”师萝衣觉得一言难尽,唉,茴香好懂年少的自己。
她再一次认识到自己为人处事的失败,叹了口气:“我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想到什么,她身体抖了抖,心生别扭:“嗯……茴香,你把那个屏风拿过来,挡在这里,先出去吧,我有事和他说。”
挡着,我缓一下。
茴香虽然不太信,但是她仍旧依言照做。
屏风隔绝出两个世界,那扇门也被缓缓打开。茴香一步三回头地走,不太放心。作为一只善良又衷心的精怪,茴香既怕伤重的小姐被少年气病,又怕小姐对他动手闹出人命。
茴香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小姐三个月前,对卞翎玉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那件事,目前为止只有当事人外加一个卞清璇知道。
师萝衣端坐着,她的心情很复杂。
卞翎玉是卞清璇的兄长,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甚至她一直都是厌恶他的。
然而当年的负罪感,却又令她无法对卞翎玉恶语相加。
伴随着轮椅轱辘声,少年在屏风上的身影如画布,渐渐清晰起来。
卞翎玉的容貌在屏风后看不真切,却又与她的模糊记忆重合。
师萝衣隐约记得,自己前世没有见他,还在生气和委屈卫长渊伤自己一事,让茴香把卞翎玉赶走了。
这辈子师萝衣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她暗中审视他,揣测卞翎玉来做什么。
她历来对他没好脸色,卞翎玉对她亦然。何况三月之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师萝衣被卞清璇坑怕了,连带卞翎玉,也敬而远之。若非那件事出于心魔失控。她清醒时绝不可能与卞翎玉多说一句好话,整个明幽山都知道卞清璇爱这个哥哥如命,他们兄妹感情深厚,让她想想都糟心。
纵然全世界都觉得她错了一辈子,可她坚信,她的直觉并未出错,她落到今日下场,与卞清璇脱不了干系。
卞清璇对自己,有一种隐晦的恶意。
她望向屏风后,不知卞翎玉来意,审视着他,他是受卞清璇指使来威胁自己的?
他觉察到自己的心魔了吗?
另一头,卞翎玉推着轮椅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少女故意搬过来的屏风。
昨夜师萝衣一夜未归,山中烛火与火把不灭,弟子们寻了她一夜。
与卞翎玉同院子的外门弟子抱怨道:“做什么去找她?总给人惹麻烦,这更深露重的,外面还冷,不是折腾人吗?”
另一个说:“可不是,师桓道君都醒不过来了,师萝衣一个任性大小姐,谁还在意。”
卞清璇派来照顾卞翎玉的,是一个十岁大的外门弟子,记起卞清璇的吩咐,他连忙把嘴碎的弟子赶走:“去去去,要说走远一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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