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一晃便是十三年,彻底终结在烈日炎炎的盛夏。
那一年还是太子的穆恒来苍家做客,因府上的丫鬟不小心将水洒在了他身上,且苍家又没有适合他的衣裳,随从便只好回东宫替他取替换的。
东宫距离苍家有一段距离,穆恒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懒得再和苍家的人应酬,便借故小睡,悄悄从房间溜了出去。
苍家的前院他熟得很,后院却从未去过,一时好奇便不管不顾地绕到了后院。至于会不会惊扰到苍家女眷,或者苍家到时候会不会怪罪他,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父皇宫妃三千,可年过半百,才有了他这么一个独子,他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以后注定会登上皇位,享这世间的一切尊荣。
父皇的纵容,母后的溺爱,让穆恒的品性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为人处事大多随心所欲,越是禁地便越有兴趣,越是不让干的事他越是想干。
说来也巧,他闯进苍家后院时,正好是苍歧午后在葡萄架下纳凉的时候。
彼时正是葡萄枝繁叶茂之时,绿茵茵的葡萄藤上长满了晶莹剔透的碧色葡萄。还未到秋季,葡萄约莫只有珍珠般大小,颗粒分明累累在枝,看上去极是讨人喜欢。
苍歧最喜欢葡萄蓬勃的生命力,环境越是干热,它们的果实便越甜。
因此每到夏季,他便会让家中仆人在葡萄架下放上一张贵妃榻,慵懒地靠在榻上或闭目小睡,或悠闲看书。
苍府占地极广,从前院一路走到后院,穆恒已是口干舌燥,见葡萄架下有人,便准备让他给自己上一壶凉茶。但当他走近葡萄架,看清楚那软榻上靠着的少年后,整个人顿时怔在当场。
都说皇宫是世间绝色的聚集地,穆恒曾经也一直深以为然,可若和他眼前的这个少年相比,那些女子不过是污水坑里面的泥,深秋枯萎的草,这少年才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穆恒痴痴地看着他,就像人生第一次情窦初开那般,小心又怯怯地问:“孤是太子穆恒,请问公子名讳?”
苍歧从未想过会在自己家中看见外人,先被吓了一跳,而后想起巫师的话,下意识地便抱着书转身就跑。
他没有理会穆恒,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对他说过。穆恒却像着了魔一般,脑中仅有的念头便是:要得到他,一定要得到他。
他追着苍歧跑了一段距离,便被苍歧彻底甩掉了。恰好此时苍家人见太子不在房中,便急忙差人四处寻找,正好找见了独自站在后花园颇有些失魂落魄的穆恒。
苍家人一见他的神色,顿时心情便沉到了谷底。穆恒的好色,在整个东缙国几乎尽人皆知,凡是他看中的人,不管对方身份为何,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弄到手。
曾经有一次,他途经苏州,看中了苏州知府的妻子,知府不愿将妻子交出,他夫人也不愿意侍奉穆恒,结果穆恒便直接带人杀入了知府府上,逼疯了那知府,也逼得他的夫人悬梁自尽。
这样的恶行,要换作其他人早就被千刀万剐了,可因为做这事儿的人是穆恒,最后皇帝只是罚他面壁了几天。有性情耿直的官员倒是当朝参了穆恒几本,但谁参了穆恒,谁便活不过当晚,没多久整个朝廷乃至民间便再没有谁敢议论穆恒半句。
眼下皇帝已经年迈,穆恒登位在即,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苍家是东缙国第一世家没错,但没有兵权,再强横的世家,也没办法跟皇权叫板。
尽管如此,当穆恒让苍家人交出苍歧的时候,苍家人还是拒绝了。他们虽然害怕穆恒的暴戾,却更在意苍家的名声。
苍家女从未嫁过皇室,苍家的男子就更不可能,他们担心以谄媚君上而载入史册。
穆恒见苍家人如此不识相,当时没说什么,待一年后,皇帝驾崩,他登上了皇位,转眼就让人捏造了苍家谋反的证据,苍家数百口人全部被押入了天牢,唯独苍歧早被悄悄送走,并不在其中。
在苍家人入狱的当天,他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放话说:“你们一日不肯交出苍歧,我便屠你们一人,若苍家人死绝,我便穷天下之力再去找他。”
苍家人有傲骨者并不怕死,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非常珍惜自己的性命。在苍家人一个个被折磨死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哭喊道:“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那会儿苍家的硬骨头差不多死伤殆尽,剩下的一些不在意什么百年名声,他们一心只想活着,只要能活着,让他们做什么都愿意。在他们看来,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都是因为苍歧才受到了牵连,因此说出苍歧的藏身之地时,根本就没有半点愧疚。
年仅十四岁的苍歧,就这样被他的家人卖给了穆恒,而后人生的噩梦也因此开始。
穆恒残忍嗜血,苍歧在他那里遭受了无数屈辱折磨。若非穆恒用苍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他早就自尽了。
之前他之所以会逃跑,也是想着,若他死在外面,死前留下遗书是旁人所为,这样说不定穆恒还会考虑饶过苍家人。虽然苍家人痛恨他,出卖他,可在苍歧心中,他们依旧是不可替代的家人,在他过去十三年里留下了美好回忆。
在此之前,我有想过穆恒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听完苍歧的过往,我深深觉得这种丧心病狂的家伙连东西都算不上。
深深吸了口气,苍歧垂眸道:“我不想再看见苍家的人因我而死,所以……对于穆恒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凝神想了想,对他露出了一抹笑:“其实慕容冲的方法也很不错啊,如果逃无可逃,那就正面干掉那些欺辱压迫自己的人。没了最大的威胁,你就不会再痛苦,苍家人也不会继续过着担惊受怕的阶下囚生活。”
苍歧眼神亮了亮,紧接着又转为暗淡,缓缓摇头:“太难了……”
我抬手扼住了他的肩膀,以从未有过的认真姿态对他道:“我会帮你的,现在这个狗皇帝不是还在打我的主意吗?你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放手一搏?成功即自由。”
如果我之前对穆恒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讨厌,那么现在就已经彻底转化为厌恶痛恨了。
就算我偶尔会幻想戏折子上王侯将相的爱情,但如穆恒这样滥杀无辜又品性恶劣的狗皇帝,就算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苍歧怔怔地看着我,良久,咬着唇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能再逃避了。不过……”
我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不过?”
苍歧眉头微松,露出了一点轻轻浅浅的笑:“卧薪尝胆的是越王勾践,不是慕容冲。”
我:“……”
第18章 谋国
距离京城还有七天的路程,这七天里我和苍歧一直在想办法,究竟要怎样才能扳倒穆恒,置他于死地。
封闭的马车依旧在继续前行,我和苍歧绞尽脑汁的商议也在继续。
凝神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景,确定没有窃听之人后,我方才对苍歧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苍歧依旧有些不放心,压低了声音道:“外面不会听到吧?”
我想了想,以防万一,又在马车内加了一层结界,确保万无一失后,对苍歧道:“放心,他们是无法听到的。”
苍歧这才正色道:“穆恒虽然残暴,但是不傻。衣食住行都有专人打理,然后还会经过太医院层层检查,方才会吃会用。就算是离宫外出,他也会随身带着御医和辨别毒药的高手,所以要想通过下毒取他性命,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我吃惊看着苍歧:“你……你居然都想到这种地步了?”
苍歧神色淡然地看了我一眼,眉目虽如初见一般惊艳,但整个人感觉截然不同了。好像一夜之间忽然成蝶,又仿佛原本含苞待放的花,忽然受到了春雨的滋润,一夕之间便长大了。
他说:“昨夜我仔细想了想,如果仅是推翻穆恒,若他东山再起,就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要做,就做得彻底一些,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这样从容淡定的苍歧,让我有一丝诡异的熟悉感。但因着我记忆中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所以一转眼便又把那丝不和谐的惆怅抛诸脑后。
眼下对付穆恒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毕竟如果这个国家继续由穆恒执政,近一点来说,我现在没办法使用妖力,我和苍歧不容乐观,远一点来看,这个国家的未来和百姓不容乐观。
苍歧拿起水袋喝了一些水润润嗓子,又接着道:“如果是找人暗杀的话,找最负盛名的杀手世家白家,说不定能行。”
我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问道:“那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苍歧解释道:“听闻前些日子白家发生了一场剧变,据说现在排行第一的白家杀手白越,不知为何竟然杀掉了曾经排行第一的白晟。白晟乃是白家家主白瑜的爱子,白晟之死让白瑜勃然大怒,从而决定处死白越。但白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竟生生杀出了重围,白家的杀手也因此损兵折将空缺了好多人。现在白越还没有被找到,白家的人忙着处理这个内患,全面停止了对外接任务。”
不知道为何,在听到白家这段过往的时候,我胸口有些发热,隐约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
还未待我抓到一些头绪,便听苍歧喃喃自语道:“不过要想让白家出手,而且是要刺杀一国之君这样的任务,恐怕需要举国的财富,他们才肯冒险吧。但目前我们很难凑够这么多的钱财,所以这条路还是算了吧。”
我双手托腮,皱着眉头道:“下毒和暗杀都不行的话,难不成煽动人谋反?像穆恒这样残暴的皇帝,肯定有很多人对他不满吧?”
我本是随口一说,苍歧却眼睛一亮,说道:“小叶,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看着苍歧格外认真的脸,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可是在我印象中,谋反是很难而且很危险的,最关键的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
苍歧正色道:“那是在皇帝并无大错的情况下谋反,确实比较困难。但如今,望眼整个东缙,穆恒的残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些年在穆恒手下受过严重伤害的不只是苏州知府和我们苍家,还有许许多多的官员勋贵,他们对穆恒早有不满。如果我们能将他们联合起来,大家一起逼宫,说不定事情可行。”
听苍歧这么一分析,我也觉得甚有道理,说道:“这些事情我们能想到,旁人应该也能想到,可为什么这些年没有人敢反抗穆恒呢?”
苍歧眸色渐深,说道:“因为害怕。因为前面所有胆敢反抗的人都死了,后面的人便产生了畏惧,苟活也是活,好死不如赖活着。”
蝼蚁尚且知道偷生,更何况是人。但穆恒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如果不想法解决,迟早那把刀会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只要我妖力集满,要杀掉穆恒并不算什么难事。可奇怪的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妖力都始终无法聚集。没有妖力的我,如果对上武功高强且还有一大群暗卫护身的穆恒,死的肯定不会是后者。
是以听到这里,我也不由得有些着急上火,问道:“那怎么办?”
苍歧嘴角轻扬,露出一抹格外好看,却又格外冰冷的弧度,说道?:“找准那些家伙的弱点,然后想办法把他们变成我们的人。对于贪婪的人,就给他无法拒绝的筹码。对于胆小的人,就拿捏住他最在意的人或者东西,让他不得不变得勇敢。对于重情的人,那就更好对付了……”
那七天之中,我能想到的东西,苍歧几乎都能想到,而我想不到的东西,苍歧也能事无巨细地顾及。
就好像有的名医天生便善于辨别药材,有的厨子天生便擅长将普通的食物做成美味佳肴,而苍歧就好像是天生就应该操纵权力的人,无师自通,强得可怕。
在回京城这一路上,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破马车快将我全身的骨头都颠散了,而苍歧最大的收获,则是拉拢了穆恒的两大心腹,侍卫统领和副统领。
也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最后在到京城的前夕,那两人不只是将现在皇宫的部署等事都告诉了苍歧,甚至还将一些隐秘的逃生密道悉数告诉了他。这两个家伙在面对我的时候,几乎是用鼻孔在看人,压根就不会理会我的任何要求和问话。
一开始他们对苍歧也是如此,后来便有问必答简直比对穆恒还要恭敬。如此巨大差别的对待,让我好些时候都在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断袖之癖。
话又说回来,搞定了他们,是我们谋反道路上的第一次胜利。但同时,我们也迎来了第一次危机。回到皇城的当天,那色欲熏心的狗皇帝穆恒,居然指名让我侍寝。
彼时我依旧妖力尚未恢复,谋反的布局远远不够,听完内侍的话后,我整个人顿时就风中凌乱了。
好半晌,我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道:“可……可是,我不想成为这后宫的嫔妃啊……”
来通报的内侍一脸了然于胸的神情看着我:“得了吧,咱家还是劝姑娘不要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若不想当娘娘,当初跟着陛下回宫作甚?”
我撇撇嘴,道:“当时漫山遍野的弓箭手拉满弓对着我,我是迫不得已。”
内侍神情不变,很温和地对我道:“那姑娘就继续迫不得已地做娘娘呗。”
我看了看他手里华丽的宫装,咽了口唾沫,问道?:“如果我拒绝呢?”
内侍指了指我身后那片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粉色樱花树,说道:“姑娘看见那些樱花树了吗?觉得好看吗?”
虽然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遵从本心回答道:“好看。”
内侍一甩拂尘,又道:“咱家也觉得好看,可是你知道吗?那么好看的花下面,埋的都是尸体哦。但凡有不识抬举的人,最后都死得特别惨呢。姑娘要是不想成为那些樱花树下的化肥,就识相点吧。”
说罢,内侍命令宫人放下了衣裙首饰,再无多余的话,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走后不久,苍歧便来了。他一看见我桌上放着的宫装和首饰,神情骤然一变:“这是穆恒派人送来的?”
我点了点头。
下一刻,苍歧便将那些东西彻底丢到了窗户外面。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用格外认真的语调一字一句对我说:“今晚你待在这里,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会保护你的。”
我看向他,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便知晓了他的想法,说道:“阿歧,你想代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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