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陆姝直愣愣地冲进施晚意的屋子里,一进来便诘问:“你吩咐下人做事,也得使钱吗?”
宋婆子威严道:“姝姐儿,注意礼仪。”
陆姝抱着空钱匣,手指过于用力而泛白,咬紧嘴唇深呼吸,平复许久,带着气福身,硬邦邦道:“母亲,女儿有事请问。”
施晚意不紧不慢地捏起一颗蜜饯,“说吧。”
陆姝便叽里呱啦地说起来:“我今日要用钱,一看钱匣,钱全没了,问婢女,婢女说我花掉了,买东西不算,凭什么支使下人还得另给钱?那又何必给他们发月钱?”
施晚意慢条斯理地问:“下人做的好,给些赏钱,不应该吗?”
陆姝顿了片刻,反驳:“给赏钱是应该,可我根本不知道,婢女怎么能随意支配我的钱?”
“你为何不知道?”施晚意惊讶地极夸张,“天啊,你自己的钱,你不知道还有理了?”
陆姝气得跳脚,愤然道:“下人给我管钱,管好是她分内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一五一十全都清楚?她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要她何用?”
“钱不归你管,下人是归你管得,你自个儿管不好,现在来质问我吗?”施晚意柳眉轻蹙,不赞同,“你好无理取闹。”
陆姝哑口,“……”
堵得要死。
施晚意看她这般,眼里笑意一闪而逝。
陆姝正上火,余光扫到宋婆子,灵光一闪,得意地回怼她:“明明是你管家,她们是你的陪嫁。她们不对,是你没管好。”
今日陆姝的表现真是教人意外极了,口齿伶俐,脑筋转得也不算慢。
施晚意莞尔,轻飘飘地说:“我不特意使钱差遣人,下人们也依照吩咐做事。”
陆姝心有不服。
施晚意赶在她开口之前,继续道:“不过这事儿,你说得没错,确实是管家不利,宋嬷嬷,这是你的失误,罚两个月的月钱。”
宋婆子一丝不苟道:“是,老奴知错。”
施晚意又道:“那两个婢女更是错上加错,就调离,我再重新给你派两个。”
“那我的钱呢?没了就没了吗?”陆姝举着空钱匣,急眼,“谁赔我钱?”
“我罚过我的人了,你钱没了,不关我事啊。”
施晚意端起蜜饯,安慰她,“可怜见的,吃点甜的,咽下眼前的苦,下一次守护好你的钱。”
陆姝抱着空钱匣瘪嘴,气得想哭。
好像有点儿欺负过了……
施晚意悄悄看一眼宋婆子,些微心虚。
宋婆子严肃道:“姝姐儿,老奴有错,您有任何疑问,老奴定然知无不言。”
好半晌,陆姝抽抽搭搭地问:“嬷嬷,怎么管好人?”
宋婆子道:“恩威并施,宽严并济。”
陆姝不懂,情绪累积,一个没控制住,“哇——”地粗声哭出来,“太难了……”
本来该是很可怜的画面,可她一哭,极滑稽。
施晚意想了许多悲伤的事儿,才抿住嘴角,没有笑出来。
好一会儿,她勉强控制住,温柔地问:“姝姐儿,你要用钱,为何不跟母亲说?母亲拿给你。”
陆姝瞬间止住哭,脸上还挂着泪,不相信她这么好,确认:“真的吗?”
施晚意点头,“当然。”
宋婆子侧头,狐疑地看着她。
施晚意眉眼越发温和,吐出话却如同魔鬼,“要多少钱,只管说,我都借给你,不过得打借条,双倍还我便好。”
人心险恶,母爱冰冷。
陆姝呆住,一下子张大嘴,哭得更大声,“啊呜——”
宋婆子一言难尽地看着施晚意,难得露出几分不赞同。
施晚意缩缩脖子,声音发虚,“那……是借还是不借嘛。”
陆姝再受不了,甩泪跑出去。
施晚意摸摸鼻子,冲宋婆子觍着脸笑。
宋婆子叹气。
两人皆以为陆姝放弃了,未曾想没多久,她拉着陆一钊又跑回来,站在施晚意面前,抽噎着卖掉陆一钊:“让阿弟签字据,阿弟还。”
陆一钊茫然。
施晚意和宋婆子沉默。
这孩子有时实在是……出人意料。
两大两小对视良久,施晚意道:“拿笔墨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可能会很晚,明天再看吧
第44章
蚊子再小也是肉。
施晚意那一丁点儿商业天赋,全都用在了抠蚊子肉上。
小孩子她也没放过。
陆一钊来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清楚了之后,几乎未作犹豫,便表示想签借据,也能接受她的条件。
于是施晚意便煞有介事地跟陆一钊签了一张字据,借他五百两银子。
但和陆姝的不限期不同,陆一钊是五年内双倍, 第二个五年三倍,以此类推。
施晚意已经知道他们的用途,是想买宅子送丁姨娘出嫁。
如今大邺初建朝,宅子还便宜,他们的宅子买下来留到五年后,必定能增值。
只是施晚意这几月瞧下来,陆一钊买下这宅子,很有可能要陪嫁给丁姨娘……
施晚意抖抖字据,感叹:“陆一钊也算是孝顺了,一年只那么点月钱,竟然也敢签这么大一笔钱的字据。”
她提出这字据,原意是不想陆姝理所当然,现下换成陆一钊,也没真将这字据当回事儿。
以他的年纪,单靠攒月钱,便是一分不花,十年也悬。
而且若是她的打算顺利,兴许用不上五年,就能一笔勾销……
宋婆子道:“丁姨娘若是离府,起码钊哥儿成年之前,他一年到头,估计都见不了丁姨娘两次。”
“竟然是陆仁的种……”
“说明娘胎好。”宋婆子一本正经道,“将来姝姐儿定然也会这般孝顺。”
施晚意教她这自卖自夸逗得笑不停,随手将字据递给婢女收好。
之后扣肉,陆姝和陆一钊两个孩子便开始看宅子、买宅子。
陆姝吃了教训,时常会请教宋婆子,宋婆子也都尽心教导。
这些施晚意都不过问。
她这期间收到了娘家的信。
施老夫人在信里直接问她,是不是把那个书生藏起来了。
时机就是这么恰到好处。
施晚意不免暗自得意,书生回乡祭祖,再回来她已经转移阵地,轻易不会教他们找到。
而她在得意,却有人颇郁闷。
太子仪仗准备得再快,也用了好几日。
姜屿启程那一日,方既清特地来送行,顺便告知他:“那日二娘夜不归宿后,施家发现了她与你的事,托我查二娘私宅的位置。”
“……”
姜二郎痛失时机,活至今日,第一次如此失语。
只差一点,他就要过明路了。
方既清拍拍他的肩,“我本想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几经思量,还是不能瞒你。”
姜屿叹息:“师兄,何必豆萁相煎?”
他平素总是一副泰然之姿,难得这模样,方既清好笑,也知该适可而止,解释道:“春娘知会我时,你已经回府。”
姜屿瞬时反应过来,他失了冷静,竟然真的以为师兄会看他笑话。
这种滋味儿,着实难言,又带着几分微妙的甜涩。
姜屿轻叹,歉道:“我误会师兄,还望师兄见谅。”
方既清不以为意,“瀛洲是你兄长埋骨之地,我知你深恨魏元丰,你此番前行,亦要时刻记得京城还有你重视的人,莫要操之过急。”
姜屿道:“师兄放心。”
他自然不可能再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不可能让施晚意忘了他去找别人,他没那么大度。
启程的时辰到,姜屿翻身上马,冲方既清一拱手,便当着众人的面戴上一张白色鬼面具,长腿一夹马腹,疾驰至仪仗首,率众远行。
即便看不见脸,风姿亦教人叹绝。
当晚,太子在行宫留宿,姜屿与太子辞行,乘夜率十余人快马加鞭赶往瀛洲。
其后,有一与他身形极相似的金吾卫,戴着他的面具在仪仗中扮作他,护送太子继续前往皇陵。
而姜屿马不停蹄赶路数日,抵达瀛洲后,先召见暗探,得知瀛洲暂无异动,猜测《山河图》应还未被破解,才命下属们暂时修整一日。
姜屿躺在床榻上,身体疲惫,精神却毫无睡意。
方既清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时隔多年,再到瀛洲,清楚地感觉到物是人非,确实心绪不平静。
不止魏元丰有执念,他亦有执念。
黑夜中,姜屿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缠在手腕上,放置在额头。
丝帕上已经没有施晚意的味道,可它只是这样触碰着姜屿,姜屿的心神便平和下来,思绪渐渐清晰。
十年前,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大邺军根据他兄长在瀛洲的行军路线找过军饷,只可惜无功而返。
乱世结束后,瀛洲有一笔“宝藏”的事儿传开来,引得不少人前来寻宝,加上以魏元丰为首的乱党,估计兄长有可能路过的地方,全都被掘地三尺过。
军饷那么多年都未曾被找到,突然现世,以姜屿对兄长姜岑的了解,必然不会毫无准备,期间瀛洲定有异象。
且兄长用兵极擅长利用地形,因地制宜,每行军到一地必定要仔细查探清楚当地可利用的资源。
若设身处地以兄长的思路而行,走一步算十步……藏军饷之地必定有险阻,教人难以靠近……
如此这般考虑诸多,姜屿的思绪比之十年前,更加明晰,渐渐便有了睡意。
隔日,姜屿便命人重新搜寻瀛洲这一年来的消息。
下属领命后便退下。
姜屿则是又命人暗中送一封密信给瀛洲节度使,打算见他一面。
·
京城里,陆姝和陆一钊磕磕绊绊地为丁姨娘纳完吉、过完大礼,将婚期定在五月十八——陆仁一年的丧期结束后十日。
这样即便两个孩子没办法参加她的婚礼,外人也无法对丁姨娘横加指责。
以两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考虑的相当妥帖了。
三月底,宅子收拾好,丁姨娘便要搬出陆家。
她特地托婢女过来请示,是否可以向施晚意拜别。
施晚意想了想,并未拒绝。
丁姨娘,现下该称呼丁芷芙。
丁芷芙一来到三院堂屋,便盈盈拜下,一连拜了三次,方才直起身,感激道:“夫人大恩大德,芷芙无以为报,日后必定早晚为夫人和姝姐儿诵经祈福。”
施晚意婉拒,“那倒不必,我本就福缘深厚,再多易折寿。”
丁芷芙噎住。
而施晚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红润的脸庞,若有所思。
丁芷芙被人这么直盯盯地看着,颇不自在,微微垂下头。
施晚意问:“丁娘子,以你对陆仁的了解,他年少时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吗?”
丁芷芙不解地抬头,“您是指……?”
施晚意举例道:“譬如……特殊的印记,书写的习惯,亦或是对他影响深远的东西,最好是外人不容易知晓的……”
外人不知晓的,丁芷芙咬咬唇,“我不知道夫人想知道什么,不过陆仁从前送给我的东西,我还留着。”
施晚意微一挑眉,打量她,“你竟然没毁了?”
丁芷芙生怕夫人误以为她是因为在乎陆仁,连忙解释:“我原打算带出去毁掉,也算是彻底告别……”
仪式感,施晚意了然,“既然如此,不若留给我。”
丁芷芙迟疑。
“怎么?不舍得?”
丁芷芙摇头,“我只是不想夫人看见那些东西伤心。”
伤心的人已经走了,施晚意淡淡道:“你多虑了,我只会恶心他。”
丁芷芙:“……请夫人派人随我去取。”
施晚意便叫两个婢女跟她去后罩房。
一盏茶后,婢女抬着一个不小的箱笼回来,“哐当”放下。
施晚意示意她们打开。
宋婆子守在施晚意身边,皱眉看着箱笼敞开后,满满登登的各式物件,有些极有年头,有些还是新的。
施晚意略过那些物件儿,直视信件。
极厚的一沓泛黄的信封,蜡封已经撕开。
另一沓相对新的信封,蜡封仍旧紧密地粘合,应是这些年寄给丁芷芙的。
“啧啧……”
施晚意隔着丝帕,捏起几封没打开的信封,嘲笑,“嬷嬷,您说陆仁要是知道,他一片深情被人弃若敝履,连看都没看过,得气成什么样儿?”
宋婆子嫌恶地看一眼那些信,又心疼地看向自家娘子。
她的娘子又何尝不是一腔深情,被人弃若敝履?
宋婆子不忍心,“娘子,您何必自虐?”
“自虐?”
施晚意盘腿坐上炕,懵了一瞬,大大咧咧地招呼婢女给炕上铺布,将那些破烂倒在布上,又招呼人给她拿零食,端茶水。
主仆二人完全没在一个频率上。
宋婆子一腔疼惜付诸东流,站在炕西头离那些东西最远的地方,干巴巴地问:“娘子,您这是要作甚?”
施晚意屁股也不抬,往旁边儿蹭了蹭,伸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地儿,“来,嬷嬷,上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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