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通天又抬头朝多宝招了招手。
道人会意地找了个蒲团,安稳地坐下,等待道尊们的推演结论。
转眼间星图便覆盖了大半个桌案,又蔓延着要越出边界。太清索性执起了他的手,以天地为白纸,灵气为笔墨,推演起命数轨迹。
命途诡谲,百转千绕,分不清的弦丝纠缠在一起,合而复离,离而复合,又有大片大片的丝线支离破碎地混杂其间,扰人耳目。浩如烟海的星象,变化莫测,带着命运所特有的诡秘性。
所有命运馈赠的知识,都已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兜兜转转的回路时刻变动着,而道尊的神色也愈发严肃起来。他们彼此商议几刻,方才描绘下去。
直至一处断流,似再无动笔之处。
通天垂落眼眸,定神望着星图边际,眼底似落入云水天阙,那一株漂泊不定的无暇青莲。鬼使神差地,他偏离了原先的轨迹,回溯原点而去。绕开不必要的弦丝,他于一处微微一顿,又轻描淡写地将之勾连上。
星图光芒一瞬粲然,似聚拢了无尽光辉。
太清没有干扰通天的自行发挥,只于他身后静静地看着。
羁绊二字,最为奇妙。
命途险阻,又会为这因果纠缠敞开一丝缝隙。
“深渊凝视着你。”元始蹙着眉,将最后的结果解读出来。
他眸色淡淡,「笃笃」地敲击着身前案几,星图却似感受到了震荡一般,缓缓波动起来。光芒流转间,又蔓延着向通天流淌而去。
他既是星图的起始者,也是它的终结者。
自然也当承担起窥探命运的代价。
红衣圣人轻笑一声,便想迎面而上。却被元始伸手拽住。
光华近在咫尺之遥,又被元始强行压制住,不得寸进半步。
代表着命数的星图不由颤动起来,天地间隐约响起雷鸣之声,不是惯常的雷罚,染上几许不详的红光,却全数被他接手控制的昆仑结界拦截在外,侵入不了这世外净土。
“若是代价过大,大可放弃。横竖有我们在。”玉清道尊语调淡淡,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担忧。浅浅的,微不可见,仍被通天捕捉到一丝痕迹。
通天的目光也和缓起来:“二哥放心,我会小心的。不过,好不容易画完一次星图,总要去看看。看看那位不知名的存在阻拦我们窥探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样子。”
仗着两位兄长俱在身旁,眉眼疏狂的青年带着三分散漫,迎上星图溢出的光,“天道不能给我的,便是求了大道,我也要个结果。”
*
归墟之境。
玉宸端坐在一旁,信手给琼霄盛汤。
她的举止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特别的道韵,慢条斯理,又格外得赏心悦目。盈润的鱼汤色泽分明,香气袅袅间,看得人食指大动。
当然,这和碧霄和太乙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站的笔直,彼此又隔着一段距离,井水不犯河水。整个人又似被牢牢定住,只剩下一双眼睛仍滴溜溜地转着。
琼霄看都不看两人一眼,笑脸盈盈地品汤。
她轻轻舀起一勺,送到口边吹凉,垂眸欣赏一会澄澈的鱼汤,这才不紧不慢地送入口中。喝完还不忘露出个惬意的表情。
嗯,气死了算我的。
饶有兴致的琼霄,一本正经地作弄完两人,又乖乖巧巧地朝玉宸一笑,一脸期待道:“师姐,可以再来一碗吗?”
玉宸闻言一笑,又替她盛满了一碗,她眼眸温柔,又多添了一句:“不可贪多。”
琼霄点了点头,又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师姐这鱼是从哪里来的,我之前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
“子非鱼。”玉宸闻言一笑,信手指了指窗外。
透过一层渺茫的雾气,画船在云雾间穿行,底下波澜款款,偶然溅起浪花一朵,又撞碎在船间。
像是拨开了隔世的帘幕,远处风景渐渐清晰起来。
落入琼霄眼眸的,是一朵朵并蒂开着的莲花,随着船的经过,缓缓盛开着,连绵成了一片海。细碎的波光中,有什么跃然而上,又沉坠入海。
一如古老传说里的景致。
似是看出了琼霄眼底的迷惑,玉宸浅笑道,“这种鱼的名字,叫子非鱼。”
她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只松手解开了碧霄和太乙身上的枷锁,又招手召他们过来。
“喝完这一碗,差不多就能到岸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玉宸眼底转过一轮晦暗,又悄然消融于灯火璨璨之中:“你们也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碧霄一顿,本能地觉察到不对,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师姐……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气氛陡然一凝,三人捧着碗,眼眸眨也不眨地看向她。
生生看出几分委屈的玉宸不由失笑,她垂下眼睑,揉了揉琼霄的发髻,凝视着她茫然的眼眸,轻声哄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你们先回去吧。”
她的语气还带着惯常的平和,却透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船已近岸。
似云开日出,迷雾散去大半,可见远远的一片深色岩石,静默地矗立着。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延伸至目光尽头。大片大片的黝黑土地,隐约泛着血色,显得诡异几分。
道尊轻笑一声:“上岸后,你们需要走过一条路,路中会有一石碑,上书三生途,碑后无路,闭眼可行。”
玉宸:“我无事可再叮嘱你们。只切记一点,不要回头。”
玉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琼霄张口欲言,又在迷惘间,失却了对神志的控制。
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师姐……又动用了法则?”
比起上一次的突如其来,这回却似细水长流,温和绵长,却仍无法抗拒分毫。
玉宸的话语中似带着几分蛊惑与诱导,三人只知自己浑浑噩噩地下了船,在道尊遥遥的注视下,沿着前路走去。
脚下的土地微微透着股腥气,混着些奇异的气息。幻象丛生于他们眼前,带着引诱的声音呼唤他们回头。
然而,暂且被指令掌控的身体,全然忽视了幻象。
一心一意地,只朝前方走去。
而待他们清醒之际,竟已站在昆仑山脚,分明是上山入门的那条山径。
再回首看去,身后已是空无一物。
仿若大梦初醒,而梦中了无留痕。
偶然经过的弟子发现了他们,惊喜地上前。
琼霄只于恍惚中惊觉一事:玉宸似乎从未正面应下他们唤的,哪怕一句――「师姐」。
*
归墟之境,玉宸垂眸停于半空之中。
手中光芒流转,凝成一副画卷的模样。半展的画卷上绘着一艘精巧传神的画船,其上是明月天涯,流光皎洁,其下是船动莲开,云烟渺茫。
有飞鱼越出水面,惊动波澜款款。尾部轻巧地一甩,溅起浪花朵朵。银色的一尾,似落入尘世的精灵。
她略略地看了一眼,便收起了画卷。
停顿了几许,她迟疑了一会,从袖中取出一朵花。
那是一朵纤小的,文弱的紫色花朵。时光不曾从它身上流走,仍保留着之前被青年捧起的模样。清雅悠长的香味,像极了某种柔软的,她至今未曾了解过的情绪。
凭白让她,起了思归之心。
作者有话说:
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茨威格《断头皇后》
子非鱼:“诡异的光”警告
第29章 古来万事东流水 ◇
太清:劳烦抱一下你家傻弟弟,我先来看看阵图。
亘古的黑暗, 无尽的星辉。
再度睁眼的瞬间,红衣道尊微微眯了下眼,辉宏的景致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囊括了他的整个视野, 目光所及皆是光辉万丈。而随着他的踏足, 光辉略收敛几分,复而露出其上缓缓沉浮的混沌神文。
命运的彼端, 遥遥朝他伸展开一条路。
通天眉梢微动, 灼灼的星辉落入那双眸中,似一朵无声燃烧的烈焰,静静地绽放于深潭之上,彼此方寸不让, 互相割据着空间,平白分出两截天地。
垂于身侧的手随意掐算几分,便循着直觉所指的方向信步行去。似是默认了他的经过, 斑斓的星云自顾自地运行着,又隐约偏移了几分轨道,于中央敞开了门扉。
虚幻的门凝聚在他眼前。
通天曳转衣摆,拂开一地莹莹溢光的星砂碎尘,回眸望了一眼身后。
来路渺茫,随着他的经过, 形成了一条似由水晶构成的通道,其通体透明, 又若虚如幻, 起始之端隐于云雾之下,看不分明。
道尊若有所思, 静静地矗立了一会, 并不急着推开虚掩的门扉。
平稳运转的星云波澜不惊, 各自循着轨道周转,偶尔擦肩而过,编织着谁的未来。上下沉浮的神文构架着字句,蕴含着莫测的力量。机械而刻板的动作,亘古不变的运行。
像是,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他突然迷惑起来,朝着广袤的星海,试探着伸出手。
修道之人不修体,看起来略显柔弱。白皙修长的手,因为长年握剑愈发显得肌理匀称,光辉皎洁,令人不由得想起月华如练,碧空如洗,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
但这双手,属于圣人。
世界的权柄无形无影,却被这双手牢牢地攥紧在掌中,伴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轻而易举地,便可湮灭此地的一切。
他想,这么脆弱的东西,也足以承载众生的命运吗?
却似感知到他的想法一般,星云震动起来,华美的流光辉映着天地,彼此呼应着,自另一个维度降下了恐怖的压迫感。通天的动作一顿,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压得几乎弯下了腰。
一分一秒,时间流逝得缓慢,仿若世纪更迭方止。
只剩涔涔的冷汗浸透脊背,通天微咳一声,又硬撑着直起身。
明明是略显狼狈的模样,他却无声地笑起来,“原来,就算是命运,也有畏惧的东西吗?”隐约的感慨伴着一声喟叹,消逝于此间。
通天没再迟疑,便推开了身后的大门。
光辉再盛,直至他长长的衣摆迤逦着,消失于它们的注视之下。
*
境外。
太清一手揽住骤然倒下的通天,小心地让他倚靠在怀间。
明艳的红衣沉寂于他怀中,连带着绚丽出尘的眉眼亦紧紧阖上。难得显得沉静几分的青年,无声地「睡去」。
元始身形微动,几欲起身,又强压下心头不安,眼底寒意渐深。
太清安抚地望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道尊沉吟着,又朝远处的多宝示意了一下。
道人起身行礼,又将一合拢的卷轴奉上。待道尊接过后,便逻辑清晰地将后续事务交代了一遍,他面容平和,似并未受之前变动影响,微不可查地,目光轻轻掠过太清怀中的师尊。
踌躇片刻,他略带担忧的问道,“敢问师伯,不知师尊现在……”
元始微微颔首,面容冷肃,却不愿多加解释,只道一声“无碍。”
左右不过是入了大道主导的命运星图,一窥命数变迁罢了。
这般想着,玉清道尊眉头微皱,糟心之感更甚一层,又按捺着,不便表露出来。他璨若冰雪的眼眸,极淡极浅地看了多宝一眼,无形中带着些压迫。又隐含着审视的意味。
道人神色不改,姿态从容不迫,自然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站立得更为规整几分,任凭元始左看右看也挑剔不出什么。
元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更气了呢。
压抑下自己莫名迁怒的心思,元始神色淡漠地吩咐道:“叫你广成子和在宥师弟过来。”
太清道尊眉头一挑,这是还嫌不够乱?
元始自然看出长兄眼底明晃晃的反对意味,却未多言。他冷着脸,遥遥看着多宝行礼后远去的身影,直至其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对多宝倒是无比信任。”回过神来,元始意味不明地道。
连这种事也不让他规避。
“左右还有我们在,不是吗?”太清掀起眼帘看他,一副懒散的模样,“喏,劳烦抱一下你家傻弟弟,我先来看看阵图。”
太清的话颇为不客气,元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伸手抱过了红衣青年。一边又不由抱怨道:“明明小时候还是很乖的,长大了越来越任性,现在也不知道还有谁能治得了他。”
白衣简袍的玉清道尊垂眸看着怀里的幼弟,稍稍掂量了几下,脸上微微带出点嫌弃:“轻了。”
太清展开卷轴的手微顿,又似没有听见一般,细细地看着阵图,眼底浮现些微怅然之色。
醒醒啊,你昔日抱着长大的红团子,如今,也走上自己的道途了。
不过说起来,也未必没有人管的了通天。
如果不介意坑别人家的乖孩子的话。
太清目光深沉几分,手指轻压在阵图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仿若云雪消融,清风拂过他轻颤的眉睫,比之惊涛怒雷,更让人有波澜壮阔之感。
而这转瞬即逝,k又成了庙宇里的神像,冰冷而不带温度,将所有的眷恋情深都藏得更深一分,直至了无痕迹。
*
多宝做事一向靠谱。
虽然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比如他刚刚找齐了广成子和在宥,左一个、右一个隔离开两位师弟,承受着双重的折磨,顶着尴尬与冷漠并存的空气,神色自若,面带微笑地带着大家往后山赶。
本以为,这该是苦逼人生的巅峰之一。
未曾料,一峰还有一峰高。
多宝眼角微跳,目色沉凝,听着路过的弟子一脸惊喜地向他报告着事务,后头还跟着三个失魂落魄,不知今夕何夕的师弟师妹。
两队人马遥遥相望,热泪盈眶,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当然是不可能的。
多宝瘫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将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琼霄、碧霄晕晕乎乎地望着多宝:“大师兄。”
太乙被两人一带,张口亦是一句「大师兄」,成功收获了他亲师兄的死亡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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