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仰着头,茫然地开口道:“师尊……我不想死。”
他神智不觉混乱,颠倒了时序,又乱了本我:“封神一难,师尊与师伯们交锋。若定光挥动六魂幡,伤来者,而截教败,定光不可活;伤来者,而截教胜,师尊尚可与师伯重归于好,定光此人又被置于何处!”
“他没有错,我亦无错!”定光喃喃自语,目光惶然中投向一旁的玉宸。
又在下一瞬敛眸垂目,不自觉颤栗起来。他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冷汗涔涔,湿透脊背。
玉宸微阖了眸,念及袖中的定魂珠,无声地叹息一声。
若非道尊一向不甚在意,直视其容颜者早已被汹涌的道意碾碎灵智。哪怕是一丝半点微小地泄露,也便如归墟时,琼霄所见之景。
k所言即法,所行即道。
而其本身,便是道之化身,至美,至善。
“汝当罚,不至死。”通天简洁地开口道。
圣人眉目冷淡:“昔日汝入吾门下之前,吾便有言在先,修为资质,心性为重,若有不敬吾兄长者,逐;若有造成门下争端者,逐……”
他声音渐渐转冷:“凡吾门下,当奉吾敕令。吾既有言,便依律法而行。”
通天:“替换阵法核心,以致发生爆炸,伤及同门,流落险地。吾且问你一句,此事汝知晓,还是不知晓?”
定光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良久,他答道:“弟子知晓。”
通天微微一叹,凝视着他。
“这是我问你的第二次,你当真执意如此?”
定光垂首拜下:“谢师尊成全。”
通天不再多言,他取走了定光事关封神的全部记忆,又拿走了先前传授的上清道法。
圣人随手废掉了他之前苦修得来的修为,又转手还了他一份修为,让他不至于沦落到化形困难的地步。
如此而来,断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前尘已绝,无从回首。不至于死,不见得生。
“此物无甚大用,唯独可以隔绝另外那位定光带来的影响。”通天略挥衣袖,将法宝留给他,随即淡淡道,“你走吧。”
*
定光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最后请求了一次通天,往袖里乾坤里塞满了无甚大用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功法口诀之类,非他之物,不敢妄取;所予法器,既非门徒,理应还之。
圣人不言不语,一切听之任之。
唯有邈邈山间飞雪下得更为大些,穿过纯白色的梨花,恍惚见了一场零落的雪。
他静静立于树下,微微晃神,又抬起手轻轻地替玉宸拂去发间的落花。
少女抬眸望他,眼眸微垂,睫毛上落了絮絮的雪,又渐渐融化,润湿了她灿烂的眼眸。
通天小心地伸手将她抱起,少女便略低了头,纤白如玉的手腕自袖中伸出一截,微凉的指尖轻轻描画过他的眉眼。
梨花之雪纯白无暇,透着一种说不清晰的宁静柔和之感,它映衬着少女迤逦曳坠的绯红裙摆,无声灼烧入通天眸底。
他神色微动,眼眸中涌动着几分别样的情绪。
许久,许久。
通天阖了眸,低声问她:“阿宸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玉宸想了想,眸光微凉,笑意浅淡:“纵使是我的徒弟,既然着手做下此事,该如何便是如何。不过要先寻些材料,塑造一具合适的身躯,将他自定魂珠中挪移出来。”
通天颔首:“自当如是。”
玉宸接着道:“不过以他目前神魂崩溃的程度看,不宜操之过急,否则躯壳容易损坏,便由他暂且在魂珠中休养生息,渐渐消磨去黑雾的影响。况且,这也算是一条线索了。”
通天又点了点头。
他神色莫名,定定地凝视着少女,忽而轻叹一声:“阿宸,若我所行途中见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所求未必得偿所愿,但凭世人肆意评说,我当如何?”
少女凝眸望他,平静答道:“我听世人后来赞誉我门下碧游宫,万仙来朝、金仙百万,亦有人诘责其是非不分,一味滥收,门人良莠不齐,心性败坏……”
玉宸:“但若谈实情,我确实未曾从沙粒中寻出几粒珍珠,只试着将沙粒磨成了珠玉良石。沙粒越积累越多,我自此无法目下无尘,要抹去眼底砂砾,亦混入了越来越多的血泪。但偶尔看着珠玉,便觉得这一生,如此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通天凝视着她,眼眸微动。
她微微笑着,略微出神:“修行路上的人来来去去,走到尽头的本就没有几个,总会因为资质心性的缘由而撞上壁垒。先前觉得不错的人也会慢慢失去本心,忘却了来时的方向;走到偏道岔路的人从头来过,经历坎坷而再见坦途,亦是人间常事。”
玉宸垂下眼眸:“我只是偶尔遗憾,我不会给犯了错误的人更多机会。错了便是错了,有些错误不会有挽回的机会。”
通天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他略微仰起头,数着少女纤长的睫毛,望着它无声颤动,掩映着其下粲粲的星眸。
心间莫名的念头又强烈几分,几乎不可自抑。
他神色珍重,小心地将她拥紧,眼底情绪渐渐压抑不下。
玉宸倏忽一笑,一手拉上他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不准看。”
通天困惑地眨了眨眼,方想开口,整个人又顿时怔住。
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轻描淡写,一掠而过。她似乎也怔了怔,茫然地想了许久,又试探着多停留了一会,懵懵懂懂地尝试着某个从未接触的领域。
圣人眸色渐深,他胸膛微微起伏,扣住了少女遮住他眼眸的手,转而将之移开。
玉宸像是惊醒过来一般,匆匆避开。又回过头来,坦然自若地回望着他。
“阿宸……”,通天语气中颇带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从容地以袖半掩容颜,微微一笑:“这就算是上次的回报了。”
“有什么问题吗?”玉宸歪了歪头,神色间是全然的无辜。
通天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来:“没有。”
当然,没有,问题!
少女莞尔一笑,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那就走吧。”
第61章 辛苦最怜天上月 ◇
定光:唯愿您永世安好,长乐无疆。
风雪漫过云层几万里, 月色疏离,独自于半空皎洁。
元始等在玉虚宫中,望着联袂而来的两人, 他视线微不可查地在通天脸上打量了片刻, 又若有所思地看向玉宸。兄长直觉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此刻不宜追问, 便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太清则收了书卷, 含笑望向玉宸:“小师妹。”
玉宸礼貌地回了一句「师兄好」,便将手拢回袖中,微整衣裙,十分镇静地立定站好。
她转而微垂眼眸, 假装专注地打量着地上的道纹,指尖不急不缓地捏上一角袖袍,反复摩挲两下, 耳垂却慢慢地红了。
有什么迟来的微妙的情绪,连带先前短暂的触碰浮上心头。
少女像是倏忽懊恼起自己的唐突来,努力将思绪转移到别的事物上。她悄悄抬起眼眸,望向殿宇内的众人。
太清不着痕迹地观察了玉宸片刻,神色懒散,却是率先开口道:“定光一事, 通天可是已经决断好了?”
殿中氛围微微凝滞。
红衣青年神色沉静,微微点头, 他干脆利落道:“我择日便通传昆仑上下。”
元始眉头微蹙, 手指在桌案上敲击几声:“不如今日了结,也可为后来人做个警示, 防止他们日后再犯。若教我说, 便是杀了也无甚大碍。”
玉清道尊语气淡漠, 他抬眸望见玉宸,话中的杀意便于无形中淡了淡:“好在吾徒太乙,琼霄、碧霄两姐妹尽皆无事,否则……”
他言语未尽,说着又瞥了通天一眼。
“倒是忘了谢过师妹。”太清微微一笑,“为带这几人完好归来,师妹在外也受了不少苦。”
玉宸抿唇,眸光微敛:“此乃我分内之事,师兄无须多礼。”
通天便跟着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除去关切,还带出几分莫名的骄傲来。
元始眉梢一挑,将玉宸所言重温了一遍,接着挑出「分内」二字琢磨了片刻,勉强理清了幼弟的思路。
他想明白后,敲击案几的动作略作停顿,神色又淡漠几分,平添几许惆怅。
他弟弟,怕是白养了。
待想起太清先前的惊世之语,「嫁弟弟」还是「娶妹妹」……
这还用得着想吗?!
元始神色一凛,便自先前淡漠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皱眉道:“既然你心中有数,我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早日宣布为好,否则定光突兀离开,门下不明事理之人不免议论。人心存惑,难以根除。”
元始道:“况且,公道正理,皆依律法,若为过错之人留些颜面,让遭受不公之人又作何想?定光在昆仑多年,早已不是你昔日带回的幼崽了。”
“也好借此,看看教内人心走向。”他神色微冷,凝视着通天时,目光又似含了几分无奈与纵容。
通天思虑了一会儿,拨开云层瞧了眼定光所处方位。
道人步行下山的速度略慢,时不时驻足于昆仑某处,目光又若有似无地柔和几分。眼看他将至山脚,通天微叹一声,应下元始之言。
圣音邈邈,昭告昆仑全境。
*
昆仑茫茫的雪色一贯让习惯了山峦清泉、层叠春风的定光感觉不适。
漫天的雪纯白无尽,滋生出永无止境的寒意。修为尚弱时,他尚且不能摆脱原形,便偷偷摸摸地躲在通天的袖子里,凝视着外界的冰雪。
元始师伯看不惯这点,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也懒得说他。
通天摸着袖子,不甚计较地带着他四处闲逛。只待他修为再进展些,能化形了,才郑重地托付给了彼时也还是个小姑娘的金灵。
金灵师姐除了一开始闹出过碳烤兔腿的事件,亦对他很好。甚至考虑到门下各式各样的毛茸茸的师弟师妹们,从此立志吃素。
这一立誓,便长长久久,至今朝未改。
他一步步地往下走着,记忆亦一步步在脑海中复苏,某些被他误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此刻也一一浮现在脑海。
……
他仍然厌烦那些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热闹,但随着通天捡回昆仑的徒弟渐多,乃至有人慕名前来求道,这热闹便似在昆仑扎下了根。
先前每每都能看到通天自知理亏,满昆仑地跑,边跑边喊「哥哥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当然下次之后还会有下次。所谓「积极认错,死活不改」,说的大概就是他师尊。
元始师伯则冷笑一声:“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给我站住。”再生气一点就会变成“再跑就把你腿打断。”
定光经过多年的观察,终于确定元始师伯外冷内热,舍不得真对他师尊下重手,也许因为师尊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吧。
不过万幸的是,师尊的腿毕竟是保住了。
定光遂安心地捂着耳朵,在暖和的火炉旁睡着了。
……
日子一点点过去,待三位道尊皆成就圣人果位,元始师伯便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家暴,一是为了给通天在弟子面前留点面子。
二来,也省得洪荒境内那群不怕死的,一天一个“震惊,玉清圣人与上清圣人爆发剧烈争执,兄弟阋墙为哪般”,或者“上清圣人与东皇交往甚密,好事将近,太清圣人怒关弟弟小黑屋”,接着前一个便是「妖皇东皇同往紫霄宫,疑似向道祖提亲」。
总的来说,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一个都没有落下。
可怜的是师尊,始终活跃在话题中心,便也因此没少挨揍。
几位弟子觉得这样不行,便凑在一起商量。这些散布八卦的人一看就是背后有人,或者说是有(天)道,事情说得一板一眼的,差点连他们都信了。
“要想盖过一个八卦,只能用一个更大的八卦。”多宝师兄如是说。
那时师兄正在为截教上下的财政头秃,特意带了假发过来,还混着一股莫名的胡萝卜味。
定光静静地注视了多宝许久,直至被头顶发凉的多宝戳了一支糖葫芦,才勉强移开视线。
他们越不过圣人,便专注于掐算各大势力的中流砥柱们,以数量盖过质量。琼霄的写作天赋,也许便是自那时发掘出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于是通天上洪荒热搜的次数渐渐少了起来,截教也避免了因为没钱而惨遭倒闭的下场。
深藏功与名的弟子们每每为此相视一笑。
……
但定光仍然不喜欢昆仑,不喜欢昆仑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容,不喜欢一次次重复着的熟悉与背离。
他畏惧死亡一如他拒绝光明,他渴望毁灭一如他倾慕永恒。
等他再走下去,他总会有一天,慢慢地,无法挽回地,变成他曾经最不想要的样子。
便如那位「定光」一般,可笑的疯狂,与无法原谅的背叛。
只要我先一步放弃您,我便不会被您所放弃。
所以他并不怨恨通天。
终究,终究,不必再由我做出抉择。
我愿渺小如尘埃,只做您足下一点。不必成为您眼中砂砾,将来务必拭去的血泪。我已全然失却足以伤害您的身份与力量,抛却名姓,我再非我。
而您永世安好,长乐无疆。
*
夜色沉寂,孤月高悬。
定光停驻了脚步,听见通天圣人通传昆仑上下的昭告,低低地笑上一声。
“你说的没错,确实,快要结束了。”
他沉默地向昆仑山口走去,渐至山脚,周围景致中多了些草木葱茏,不再是全然的漫漫无尽的皑皑白雪。
是他一直以来,向往的草木生机。
只是,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之后,心中非但没有欢喜,却有更深的悲哀漫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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