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咳一声,镇定地开口道:“这当然是――一定会呀。”
玉宸眉睫无声地颤了一瞬,又抬眸望向他。
白袍的青年支着下颌,目光定定地瞧着她,不急不缓道:“虽然眼下局势紧张,但兄长自有分寸,断然不会将整个妖族绑上战车。巫族有后土他们拉着,也不像是没了脑子,打算两败俱伤的模样。”
“总之,打是一定要打的,但基本上还能维持着一定的平衡局面。”太一眉目微凝,郑重地下了个结论。
玉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发觉这一点的太一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指,以手握拳,抵于唇边轻咳一声:“所以,吾友不必为我担忧。”
尽管态度是相当笃定,说完这一长串话后,太一犹有几分忐忑,望向她的目光中,竟微微透出几分紧张。
为什么而紧张呢?
玉宸便慢慢阖了眸,手掌轻轻搭上一寸青萍,回忆起当初的心情。
巫妖两族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计其数,偶尔她也会关注几下,大多数时候又专注于教导徒弟,以及闭关修行。
外界之事,兄长们虽有意将之与昆仑隔开,但当真有大事发生,也未曾能够瞒过她去。
总归,上清玉宸……也是位圣人。
此次战役因着牵涉颇广,又显得尤为重要几分,以至于伏羲也下了场。女娲往昆仑寻她,言之叙旧,又未尝没有逃避之意。
而她对此念念不忘,终成遗憾的原因――
玉宸抬眼望他,语气凝重道:“妖族中坚力量齐出,后方空虚,当如何是好?”
太一愣了一愣,眉头微微皱起,沉吟道:“自然还是有人留守的。”
女娲眉眼淡淡,接口道:“周天星辰大阵?”
太一摇头道:“既是要打大战,阵图已交由伏羲保管。不过兄长已令白泽率领一支部队镇守中庭。我们自然不会留下后患。”
玉宸:“可靠吗?”
她定定地望着太一,重复了一遍:“可靠吗?”
女娲眉头微皱,下意识便想开口,又被太一轻轻挡下。
太一望着玉宸,心下苦笑一声,却侧首对女娲道:“昔日道祖有令,圣人不得干涉量劫。娘娘,我不想听说您前脚来了天庭,后脚便被带往紫霄的消息。”
女娲似倏忽无言,又犹带几分不甘。
玉宸亦随之静默了一瞬。
她移转目光,望向身侧的女娲,指尖微微探出,带些安抚性质地握住她微凉的手。
女娲眉眼微垂,心底寒意愈深。
她似茫然又间杂着不解,凝视着身旁的少女,喃喃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当初……为何要成这个圣呢?”
玉宸眼眸渐渐沉下几分。
耳畔又听太一低笑一声:“自然是,不成圣人,终为蝼蚁。”
可成了圣呢?
可是大一些的顽石?
没有思想,没有意志,唯独顺天地而行之,仍然是无用之物。
玉宸晃了晃脑袋,将不合时宜的念头赶了出去。
太一目光微微柔和几分,他瞧着抿唇不语的少女,心下哂笑一声,手指微抬,飞快地揉了揉她的发。
随即,他一挥袖袍,迅速后退了两步,过分熟练地避开了青萍自发横溢的剑气。
“太一!”玉宸指尖压住青萍,心中气极,又喊了他一声。
太一便笑。
太一眉眼灼灼,目光又未曾移开少女那熟悉到足以刻入魂魄,以至于永世不忘的容颜。
瞧了许久,他忽觉怅然若失,便道:“吾友是瞧见什么未来了吗?”
不待回答,他又继而道:“没事啦,未来这种事情,看看也就罢了,做不得数的。天庭防御之事,既然吾友这般担心,我回去便多增些人马,保证与战区的联络顺畅。”
玉宸微微启唇,眸光微敛,将言未言,欲言又止。
“总之,等我回来啊。”太一金眸熠熠,只定定地望着她,又自唇边扬起一抹笑。
少女微垂了眸,掩下眸底几分涩意,努力笑了起来:“确实该走了,算算时间,哥哥也该发现你了。”
太一莞尔:“那就到时候见啦。”
玉宸扬唇微笑,又在他转身时,轻轻眨了眨眼,无声落下一滴泪来:“好啊。”
梦境也好,现实也罢。
原来千山万水经行而过,却只记得当初许诺的一句归来。
*
【太始洪荒】
侧殿日月无光,唯有夜明珠皎皎的光穿透沉雾,自过往的梦境中漫过。
鸿钧望向里间,驻足了几息,不紧不慢地踏入殿中。k垂坠的道袍轻覆过暖玉地阶,连绵晕染一抹青莲之色。
太一扶着额头,勉力自云榻上坐起,转头便见道祖漠然地立于殿中。
这世间最为尊崇的尊者,以其一贯的淡漠姿态,望着这个自幽冥天地重返人间的残魂余魄。
他本该惊讶一下,又或者摆出一副更为敬畏的姿态。
可此刻的太一笑了笑,只平静道:“您来了啊。”
他摸了摸鼻子,随意地往四周看了看,又笑道:“可惜了,该有一杯茶的。”
鸿钧眉目不动,慢慢地瞧了他一眼,便开口道:“你梦见了什么?”
侧殿似静了一瞬。
太一微挑眉梢,目光奇异地望来,不知想到什么,便又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一些过去的,忘不掉的旧事罢了。”
“有冬雪,有春花,还有吾友。”
太一微叹道:“确实是一场好梦啊。”
鸿钧微垂的衣摆晃了晃,似经风吹,又杳无痕迹。
k的声音古井无波,继续道:“吾徒以大法力蕴养混沌钟,保你残魂不散。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生此一梦,既是前缘因果如此,却也惊扰了你的魂魄。”
太一眼眸微动,试探道:“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的。”
鸿钧:“……”
太一迅速端正姿势,垂首诚恳道:“承蒙道祖指点,在下不胜感激。”
鸿钧极淡极冷的目光扫过他面颊,颇觉几分碍眼。k身形瞬移,信手一抬,食指松松点上他眉心,映上熠熠生辉的太阳神纹。
太一呼吸一滞,身躯下意识微微后仰。
鸿钧垂首望来,神情漠然至极,只淡淡道:“所以,吾来纠正这个错误。”
太一:“等……等等?”
他眼眸微微睁大,只觉魂体再度混沌起来,身形一晃,便又倒了下去。
道祖却已垂了眼眸,面容冷淡地收回了手,广袖逶迤于地,风姿卓然地立于玉阶之上。
良久之后,k轻轻叹了一声,目光隐约染上几分阴翳:“如果纠正玉宸的审美,也这么容易就好了。”
旁观事情发生的太始:“……”
您开心就好。
*
东海。
自迷障中脱身而出的通天微撑着额头,身形微晃,复又稳住。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四周弥漫的雾气,却再没有先前那般浑噩的感觉。
太一回眸望他,惊疑不定道:“吾友?”
通天摇了摇头,他望了望欲言又止的太一一眼,开口询问道:“可觉得还好?”
太一微微颔首。
通天松了口气,又道:“那我去瞧瞧阿宸。”
“去吧去吧。”太一面容无奈,习以为常地送人离开。
通天便又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知说些什么,又轻轻展露几分笑意。太一手指微搭着下颌,目光温和地望来。
海天一色的澄明天光轻拂过他面容,剑眉入鬓,煌煌无尽。
东皇,太一。
通天晃了晃神,于唇齿之间,低声念过挚友的尊号。
他眉眼愈发柔和,色若霞明玉映,眉似远山含黛。
于是万物为之黯然,沉寂于清辉之下。
第95章 休对故人思故国 ◇
玉宸:唯独你,让我期待未来。
掀开流珠坠玉的帷帘, 踏入其间。阁舍简朴清幽,细微处又可见其精妙。阵法随着海潮一层一层地叠加,晕开淡淡的月白光芒, 将整条船只罩住。
通天放轻了脚步, 慢慢走上阶梯,又行了几步, 方驻足于半掩的门扉之前。
他试探着轻叩门扉, 等待了几息,仍未得到回应,便也知晓里面的人仍然沉眠于梦境之中。
通天不再犹豫,将轻掩的门扉推开。
伴着微弱近无的「吱呀」声, 描绘着古朴道纹的阁门轻轻敞开。
*
殿内有暖炉,小火苗一下一下地跃动着,将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气蒸发。外界絮絮涌来的风拂过轻薄的纸页, 无声翻阅着典籍。
一切皆是静悄悄的模样。
像是某个瞬间,突如其来的一个偶然,将时光定格在此处。
通天微长的衣摆拂过足下地面,弧度悠扬,又缓缓落下。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淡淡的薄雾,目光又悄然掠过云鹤屏风后的一抹倩影。
“阿宸?”
屏风后面的身形隐约晃了晃。
通天心上泛起几分担忧, 带着说不清的紧张意味,又放轻了语气, 眉头微蹙, 唤了她一句:“玉宸。”
少女微微睁开眼眸,眼前景物朦胧不清, 光影错乱交织, 晃得人头脑昏沉。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只觉得难受。
玉宸勉力撑着额头,目光微微往下垂落。她似听闻一声若有似无的太息,眼前斑驳的色调又被重新统一成纯粹的白。
那白色极为干净。
像是昆仑山巅初生的雪,又似春日融融,湖畔新发的杏花。纯粹无暇,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
可这还不够,玉宸努力地想着。
它又像是,又像是传承记忆里澄透无垢的青莲,不染凡尘,只余清辉无限。
于是,少女便好似真的闻见了淡淡的莲香,近到触手可及,只待她伸出手去。
通天呼吸一滞。
少女微微仰起脸,茫然失焦的目光全数落于他身上。她宽大的广袖微垂,露出纤细的手腕,凝玉似的手指小心地探出,缓缓抚上他面颊。
似有无限的耐心,又忍不住去探求更多。
他不敢动。
面上的触感起初微凉,又迅速在感官末梢灼烧起来,无端绵延而下,遍及整个躯壳。仿佛全部身心,都要为她焚烧殆尽。
通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望着她缓缓凑近,眸里满满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专注而动人。少女微微捧起他的脸,俯身而落,轻柔地覆过他唇畔,极尽温柔缱绻,几乎要唤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他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似要逼迫自己清醒,又不自觉地于心上叹息,微微垂首,慢慢地回应着她。
两人的呼吸微妙地重合在一起,连绵不绝的清气周转不息,契合得天衣无缝,似连时空也为之延长。
而下一瞬,通天动作微顿,手疾眼快地捞住了自玉宸怀中滚出来的金乌团子。他方自暧昧难言的氛围中惊醒,身前衣襟又被少女松松地牵住一角。
通天好看的眉眼之间,无声漾开几许宠溺,无可奈何,甘之如饴。
“阿宸……可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家的小姑娘,似有埋藏了许久许久的委屈,连自己也仿佛忘了个干净。又在蓦然回首之时,痛彻心扉。少女只低下头来,很难过很难过地道了一句:
“我找不到我的毛绒绒了。”
玉宸眨了眨眼,掩下眉睫上几分水雾:“他是这世上对我而言,最为独一无二的毛绒绒。超漂亮,超可爱,虽然有时候也很傻。”
通天低眸望着她,阖眸轻叹,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拥入怀中:“我知道。”
我永远都懂。
“从此以后,我怕极了世间生离死别。”少女轻轻拉着他的衣袍,闻着淡淡的莲香,纤长的眉睫微微颤着,唯有神智在渐渐复苏。
何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玉宸闭上了眼,轻声道:“他一个转身,便再也没有回来;我怕我一个转身,大家就都不见了。而这恩怨情仇,不得问天数无常,亦深畏人心叵测。我着实是怕得不行――”
少女声音微顿,不觉恍惚了一瞬。
那抹莲香不知何时又近了几分,慢慢地,她薄凉的眼睑上隐约传来温热的触感,无声无息之间,惊动了池底融融的星光。
通天的衣袖微微拂开一个弧度,将少女安稳地揽入怀中。
他微垂下眸,额头轻轻贴上她鬓边的发,眸光清浅温和:“但我们从不信命,敬畏只让我们向前。”
他眉眼微垂,视线余光掠过一旁安静摊平的、迷迷糊糊的金乌团子,指尖微微抬起,举动愈发轻缓。
通天轻声道:“无论如何,辗转经年,我们已经踏上了另一段历史。”
*
玉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遥远的尽头,唯见海天一色,澄碧如洗。
碧波拍打在沿岸,激起漫无尽头、一如荒雪般的潮。是人间孤绝之地,向来无人踏足。山间层峦叠嶂,郁郁葱葱。飞鸟拂开云崖上聚拢的浓郁白雾,穿过一线渺茫的天光。
――又纷纷映入她眼中。
“若来日无事,可否一寻蓬莱?”
她听见故友的询问,穿过微潮的海风,微微带些怅然,又含着几分隐约的期盼。然而几重命运枷锁之下,怎奈何:
誓约已成空,昔人尚留恨。
最后的最后,唯有她,被永远地留在了时光里。
*
通天轻轻牵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玉宸起身,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走,又被小心地搂住。他神情上掩不下几分担忧,沉沉地唤了她一声:“阿宸。”
少女抬眸望向通天,似要说些什么,又将之全然忘却。她只轻轻地笑了一声,定定地望着他,朱唇轻抿,灼染三分艳绝:“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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