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荞性子活泼, 开朗大方, 见谁都能很快熟络起来,但刚刚在家里却拘谨得很, 一点不像她。
“真的!我二姐以前还说新媳妇儿头回上门都害羞得很呢。”秦羽荞双手捂捂自己的脸颊,轻轻压了压, “幸好你家里人都挺好的。”
“那你家里人怎么样?”顾天准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要是我上门, 你爸妈能不能欢喜我?”
秦羽荞侧身仔细打量顾天准, 高大结实的身材, 棱角分明的脸, 还有当兵多年精气神十足, 自己爸妈很难不欢喜吧?不过她可不能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这可说不一定,我爸妈挑剔得很。想当初,我二姐结婚就找村里媒婆看了好几回照片,仔细打听了家庭情况才安排见面的。”
“那我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我可没邀请你去。”秦羽荞昂着傲娇的小脸,口是心非。
两人走到一号街口,左转往里就是程家住的四合院。秦羽荞想起程前奶奶的事儿,随口问了两句。
顾天准在这儿住了十来年,对程前奶奶也有印象,“程前奶奶可爱小孩儿,尤其是小女孩儿,见着了总要逗逗笑。我们这块儿就属她最大方,经常给小孩儿拿颗糖,掰块烤红薯什么的。”
“那她人真好。”
“是,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希望她这回能撑过去。”
“那程前妹妹是怎么回事?”秦羽荞刚在屋里听冯秋红提了一嘴,心下好奇。
“他妹妹在昭城丢了,当时他奶奶领着他妹妹在胡同口玩儿,那时候人多,就一晃神的功夫就被人拐子抱走了,他们家搬来胡同里的时候有人说这事儿,程前还跟人打架。那时候我也还小,听大人说,被拐走的都找不回来了,看着是挺糟心的。”
“那是真的好惨,孩子被拐了,家里人得多伤心啊。”秦羽荞听顾天准讲了几句,心头已经萦绕着淡淡的忧伤。
...
京西胡同程家四合院里。
“程前,你说吧。”
程胜康和章如茵坐在东耳房的凳子上,自打前阵子听说儿子查到了当年拐走闺女的人拐子的消息,两人就一直忐忑等着结果。
不过两人也清楚,要是有好消息,程前肯定一早就打电话回来了,不会等到现在。因此他们提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说吧。”章如茵右手转着一串褐红色的紫檀木佛珠,语气平静。
“爸,妈。”想起那日听到周二狗和李春花说的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程前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妮妮,在那年七月...就走了。”
程前的话宛如一个重磅炸弹,将程家炸成一片焦土,程胜康往日严肃的脸上不禁动容,快要压不住自己的情绪。
章如茵呆愣愣看着儿子,缓缓开口,说话声音既慢又小,“你说什么?”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结局,却从没想过自己的心头肉竟然死在了被拐后的一个月,甚至连一点弥补的机会都不给她!
程前看着母亲,却难再开第二次口,说出真相往往只有一次勇气。他的嘴张了张,觉得喉咙酸涩,发不出声音。
章如茵缓缓起身,神情麻木,她刚挪动一步便觉得天旋地转,直直往后倒去,丈夫和儿子一起上前,将她护住。
“如茵...”程胜康抱着媳妇儿,一时竟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双手用力抱着她。
“胜康...妮妮她...怎么会这样?”章如茵数十年的坚持顷刻化为乌有,她瘫倒在男人怀里,泪入雨下,“我的闺女...我的闺女...”
“妈,你别这样。”程前捏着母亲的手,“你还有我们。”
章如茵手上的佛珠从纤细的手指间滑落,串的线断裂,一颗颗佛珠掉到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地,一如她多年的坚持,此刻已没有意义。
程前以为这么些年母亲已经能看开些,没成想最后还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妈,妹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她小时候多爱逗你笑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那帮人送去蹲大牢,还有那个刘姐,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程前。”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几人的谈话。
四婶儿站在门口,扯着嗓子道,“有人找你,两个年轻人,男的姓顾,好像说是你军校的同学。”
“你先出去看看吧。”程胜康示意程前出去接待客人,自己则安慰着媳妇儿。
...
顾天准和秦羽荞从顾家过来,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程家老宅四合院。
程家住的院子比顾家的大一些,是一座三进院落,程家住在二进院的正房,另有东西耳房。
四合院里住了五户人家,东西厢房的都打了墙隔了自家小院出来,因此大家倒像是独门独户,就是地方有些窄。
这些日子邻居们也上门看过程家奶奶,以前都是街坊邻居的,关系处得也不错。
这会儿老太太便是躺在西耳房。
程前为家里事接连操心,现下正难受着,见到上门看望的两人只勉强挤出个笑容,“多谢你们,有心了。”
顾天准和程前也算是从小熟识,虽说程前一直拿他当竞争对手,可是对手这么多年,自然是有些感情在的。
“谢谢你们啊,不过老太太这会儿睡着了。”四婶儿倒是个利索的,她笑着接过顾天准带的礼放到家里桌上。
“进屋坐会儿吧。”程前说着就要去泡茶。
“你陪他们去,我去泡茶。”四婶儿麻溜去拿茶叶。
不一会儿三杯龙井茶就放在了三人面前,正往外冒着热气。
程前打量一同前来的二人一眼,心里有了数,上回秦羽荞说有对象了,还是军区的,原来是顾天准。
不过现在他也无暇在意这些。
“程营长,你奶奶现在怎么样了?”秦羽荞看程前脸色不大好,关切一句。
“身子不大好,她也不太在意,整日乐呵呵的。”程前苦笑道。
回来这几日,胡梦珠是程家最轻松的人,天天笑容挂在脸上,不时还宽慰其他人。
“你奶奶这病医生怎么说?”顾天准想了想自家舅舅认识的人民医院医生,可以帮忙打听打听,不过转念一想,程家有个副师长,肯定也不缺这些,暂且也没提这事儿。
“能养就养着,不过说是得看老太太能不能挺过去,现在她自个儿倒是准备着...还安慰我们,我爷爷祭日刚过,她又摔了一跤,老太太总觉得自己是到时候了。”
“你们多劝劝她,宽宽她的心。”秦羽荞听着有些难受,家人离开最是让人心痛。
“嗯。”
吱呀一声响。
老旧的木门发出年迈的声音,东耳房房门打开,程胜康和章如茵从屋里出来进了正房,此时两人已然振作不少,只是神情有些木然,没什么精气神。
“爸,妈,这是我们军区的同志,顾天准、秦羽荞。”程前给二人介绍。
“叔叔、阿姨好。”两人叫了人。
秦羽荞看到程前父母,程父高大严肃,程母消瘦清减,二人脸色都不太好,心里不禁有些难受,只觉得这家人这些日子有点苦。
程胜康点头扫过两个年轻人,顾天准他以前见过,挺有前途一小子,和自己儿子是老同学,现在也升上营长了。至于旁边的年轻姑娘,倒是面生,他一晃而过,只随口一句,“程前,你陪客人聊聊,我先送你妈回屋歇着。”
章如茵木然地从眼前两个小辈面前走过,经过秦羽荞面前,直直盯着人看了半晌。
眼前的小姑娘年轻貌美,一头乌黑秀发梳成两个麻花辫,巴掌大的小脸清丽动人,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最重要的是人看着自己露出个明灿灿的笑容,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章如茵想着自己死去的闺女,要是能好好长大,估摸和这个姑娘一样,一样漂亮,一样生动。
思及此,心头又是一阵痛楚,像是拿针扎在心尖儿上,细细密密地难受,叫人承受不住,章如茵双腿一软险些又要栽倒在地。
“阿姨!”秦羽荞正站在她面前,见着程前母亲朝自己摔来立马伸手扶住她,一旁的几个男人也迅速动作。
章如茵被秦羽荞揽着,全身乏力,只右手抓着面前年轻姑娘的手,寻个借力点。
两只手紧紧握着,秦羽荞担心她再软倒,一直没有松开,和程胜康父子将人扶到椅子上歇着。
“妈,你歇会儿,顺顺气。”程前攥着母亲的手,此时有些后悔,真相如此残忍,也许应该瞒她一辈子的。
程胜康看着媳妇儿如此,心里更加难受,“中午也吃没多少,我去给你舀碗稀饭,拿个馒头。”
结果稀饭和馒头端到旁边,章如茵摆摆手不愿意吃,只嗫嚅一句,“吃不下。”
程胜康父子俩拿章如茵没办法,劝了会儿也没用,人是什么都不要,只坐在椅子上发愣。
秦羽荞见程前母亲面色苍白,脸上隐有泪痕,心下实在不忍,立马往外头厨房去拿了个瓷碗倒水,又拿起刚刚顾天准带来的白糖袋子,撕了道口子往水里倒了些白糖。
“阿姨,你喝点糖水缓缓吧,甜甜嘴。”秦羽荞端着碗晃了晃,将糖水摇匀,喂到章如茵嘴边。
章如茵心里难受得紧,刚想摇头拒绝,就对上了秦羽荞的眼睛,姑娘真心实意地担心着自己,眸子里满是心疼,让人不忍心拒绝,她拒绝的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口。
程前看着秦羽荞同志成功给自己亲妈喂水,不免惊讶。章如茵自闺女丢了后就不大听谁的话,自己和亲爸都拿她没办法,没想到这会儿小秦同志竟然能成。
三个男人在一旁说话,秦羽荞坐在章如茵身边,小口小口给她喂水,等一碗糖水下肚,又拿着程胜康先前端来的稀饭和馒头要喂她。
“阿姨,心里再难受也得顾着自己身子。”秦羽荞把馒头掰成小块儿,送到章如茵嘴边,看着她张嘴咽下,这才开心地笑了。她瞧着人难受,自己也有些难受,竟然在别人家里自作主张地喂起饭来。
不过现在也管不了许多了。
“这世上没什么坎儿过不去的,您得好好保重身子,圆圆那么可爱,您多跟她待待,指定每天都乐呵呵的。”
章如茵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姑娘温温柔柔的,可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让她说不出半个‘不’字,对着自己男人和儿子,她随口就是拒绝,可是对着这个姑娘,她反倒听话得很。
程胜康扭头看一眼秦羽荞,心里暗暗心惊,这世上还有人能让自己媳妇儿这么听话,不管如何,能吃下东西就好事。
听着秦羽荞如春风拂过的声音,轻柔又温暖,章如茵觉得内心平静,不知不觉竟然吃完了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身子也有了气力,她一把握上秦羽荞的手,缓缓道,“谢谢你。”
“您没事儿就好,以后可得好好吃饭,大领导不是说了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什么都没自己身体重要。”秦羽荞笑着回握章如茵的手,感觉自己和程前母亲一见如故,打心底里希望她能好起来。
“上回听说你有你妹消息了?”顾天准难得有机会和程前聊聊,两人站在屋门口小声说话。
“抓到俩人拐子,不过不是大鱼,事儿他们参与了,人是被一个叫刘姐的带走了。”程前提到‘刘姐’两字,有些凶狠。
“那你妹被拐哪儿了知道吗?”
程前沉默半晌,看着顾天准,眼里皆是心痛,“人已经没了。”
顾天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难受,他举起手往程前肩膀上拍了两下,“节哀。”
其他的话语似乎都是苍白的。
...
“石头,你奶奶醒了。”四婶儿从耳房出来,进到正房说话,“老太太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有些欢喜,觉得热闹呢。”
“那我们过去看看。”程前领着秦羽荞和顾天准往胡梦珠屋里去。
胡梦珠躺在床上,看到孙子进了屋,面上一喜,接着又出现两个年轻人。两人瞧着模样都好。
“奶奶,这是我们军区的战友,顾天准和秦羽荞,特意过来看看你。顾天准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还给他发过糖。”程前亮了亮嗓子跟奶奶说话,担心她听不着。
“记得...不记得...”胡梦珠记性不大好了,自己也摸不准记得不?不过她的视线在顾天准身上没停留太久,而后便一直盯着小姑娘瞧,始终没再开口。
“奶奶?”程前又唤她一声。
老太太没搭理亲孙子,反倒是对着秦羽荞费力地挥了挥手,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秦羽荞突然被点名,左右看看和顾天准与程前对视一眼,这才往前走去,“胡奶奶好,您慢点。”
胡梦珠努力睁大双眼看着秦羽荞,眼前的年轻姑娘嫩生得很,模样也好,浓眉大眼,五官也标致,眼睛里像是盛着一汪碧波,她笑了笑,嘴角的梨涡显了出来。
胡梦珠的视线透过一九七八年的秦羽荞似乎看见了一九五六年的小妮子,不到一岁的小丫头的眉眼渐渐和眼前的姑娘重合...
五指弯曲,手上布满皱纹,胡梦珠缓缓抚上了秦羽荞的脸,轻轻摸了摸她的眉毛,又慢慢下移到眼睛旁,她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在心里自个儿念叨着:
‘这不就是我的小妮子吗?小妮子的眼睛从小就那么漂亮。
那时候喝奶小妮子爱蹦跶,奶都沾到鼻头上了。
小妮子几个月的时候喝奶就厉害了,小嘴砸吧砸吧...胃口好,随自己。
这就是我的小妮子。’
屋里其他人见着不对劲,老太太盯着秦羽荞也看了太久了,薄唇开合,自顾自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压根听不清。
“奶奶,怎么了?”程前挪了两步上前询问。
“石头,这是小妮子啊!你妹妹。”胡梦珠眼睛亮了起来,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有了精神,抓着程前的手不住念叨。
程前抱歉地冲秦羽荞笑笑,只低声跟她解释,“奶奶最近有些糊涂,前几天还把圆圆认成我妹妹了,你别在意啊。”
秦羽荞当然不介意,老人家这么想孙女,她看着心里也酸酸的,干脆握着程前奶奶的手,笑着哄起人来,“奶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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