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冒雨回了宫。
宫人捧上来姜汤,温帕。
太子殿下接过汤碗,深褐色的汤轻晃在他眼底,他举着那碗汤,迟迟没有喝。
半晌之后,太子殿下将那碗汤放下,满殿的人也让他无端烦躁,他不耐地挥挥手,“退下。都退下。”
直到殿内的人都退下,殿内重归宁静,太子殿下临窗而坐,静听窗外雨声,理自己纷繁的思绪。
其实已经不用理清了,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兰时,她,是再世为人。
这一路,太子殿下仔细地回想了近日来兰时的种种举动,哪怕他从不相信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也对这答案深信不疑。
在龙舟争标前那场病后醒过来的,便是上一世的兰时了吧。
再结合他曾经的梦境,大概是,曾为夫妻,育有一子,但夫妻——并不算和睦。
最后与他天人永隔?
太子殿下发现,他没法子理智地分析这事,活蹦乱跳的姜兰时怎么会有事呢?
有他在,大凉境内,姜兰时都可横着走,谁敢伤她?
太子殿下听着雨声,心也一寸寸沉下去,脑子乱做一团。
昏昏沉沉地抓住了一件要紧事,她为何会如此想要去北境?
难道日后,北境会生变,殃及北境军?
再棘手的政事也帮父皇处理过了,可涉及姜兰时,他总能避过所有妥善的法子,选最差的那一种。
太子殿下睡过去前,还在心中不住地提醒自己,慢慢来,兰时眼看着乖巧,其实敏感警觉地很,主意也正,唯有徐徐图之。
正如兰时懂他,他也是这世上,最懂兰时的人。
“看我留不留得住你。”
太子殿下眼皮发沉,已经半阖,还是忍不住喃喃出声。
第二日,日上三竿。
兰时才从宿醉中缓缓醒来。
忍不住揉了自己钝疼的额头,微微转了转身子,映入眼帘的便是萧宝圆那满头珠翠的圆脸。
怎么回事?
这么幽怨?
“你这是怎么了?平滑圆脸都皱成核桃皮了。”
兰时揉着脑袋起身,才发现自己只脱了外裳。
“萧宝圆你竟然让我这般过了一夜。”
太不体面了。
萧宝圆闻言,握紧了自己手上的汤碗,过了半刻才递给兰时,幽幽道:“我今日也准备搬院子了,这院子我是再也不会住了。”
兰时捧着醒酒汤,模样十分无辜。
“不愧是英王府,不愧是富可敌国萧宝圆。换院子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卫国公府也足够大,可每一个院都有归属,没法如萧宝圆一般说换就换,当然,即便有法,兰时也不愿换。
有些人,兰时只能靠着院落的模样去想他们生前的模样了。
萧宝圆皮笑肉不笑,心累至极,话音里都透着疲累,“快喝吧,喝完咱们去买那苏家宅子。”
萧宝圆看不惯太子殿下不是一日两日了,是绝对不会告诉兰时,昨晚太子殿下顶着雨来寻她了,更不会说今日太子殿下病倒了。
哼,萧宝圆忍不住冷笑,那心机太子,定是想被淋病的消息传到兰时耳朵里头,让兰时心疼他。
所以姜兰时不会知道这个消息的。
太子殿下踏足过的居室她也坚决不会住了。
风水轮流转啦太子殿下,咱们各凭本事看谁能将兰时留下吧。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你也知道,那宅子算是出过事,虽然占着好地段,但想要的人并不多,不然也不会空置这许多年了。”
兰时放好了碗,拍拍萧宝圆的肩,“所以你可以先搬院子。”
听兰时提起这院子,萧宝圆偷偷翻了个白眼。
“不说这个了,你快换身衣服,咱们买宅子去。”
有萧宝圆加入,这宅子买得顺利地很。
萧宝圆豪气干云,连修葺这宅子也一并负责了。
“这钱我出得起,你不用如此顾虑我。”
“行了,你哪儿来的钱,卫国公府的钱全贴了北境军吧?”姜兰时连出行都凑不出一匹马来。
“你还不是要变卖你娘亲的嫁妆。”
比如曾经来英王府同她道歉,还不是拿了国公夫人的嫁妆来。
“用于正途,阿娘也会支持我的。”身外之物,兰时其实不太看重,就——送萧宝圆那项圈时肉疼了一把。
心疼地哭了一阵,然后太子殿下替她出头又冷脸吓哭了萧宝圆。
她没法只能将那项圈送给萧宝圆了。
“还是留点嫁妆吧,姑娘家怎么能没有银钱傍身,无论何时,手里有钱才能不受制于人。”
萧宝圆点了点兰时额头,别一天天想着太子殿下,能有什么好。
“你若想回报一二,那去帮我搬院子吧。我的金银珠宝可一件不能少,你去帮我盯着!”
兰时笑着应了。
彼时东宫却是人仰马翻。
太子殿下感染风寒,帝后都亲至东宫。
内殿每进一人,太子殿下都会半直起身子,看向来人,可每个人都不是他想见的那一个。
他这一晚上,昏昏沉沉地一直在做梦。
曾经觉得这是梦魇,又像心魔。
可如今,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放过,每一个画面他都想仔细记下来。
那便是他和兰时的以后吗?
相知相敬不相亲?
兰时好像已经跳出这个樊笼,可他却渐渐给自己画地为牢,不愿走出来了。
可他无法窥探全貌,不知道他与兰时的症结究竟在何处。
姜兰时,果然克他。
这时自殿外又进门一人,宫装珠冠,隔着轻纱屏风,影影绰绰地叫人看不真切。
太子殿下挣扎着坐起来,抬眼瞧过去,只一眼,他便知晓那不是兰时。
皇后娘娘捧着药碗走近。
“听闻太子昨晚冒雨回来才感染风寒的?”
皇后娘娘握勺小心地搅着药碗,闲聊一般关切道:“太子殿下何故出宫?”
还能何故?
“执玉,你从来是个成器的孩子,也是你父皇引以为傲的储君,能令储君失态的,应当是大事,对吗?”
皇后娘娘容色淡然,看似闲谈,太子殿下已然明白,他不能将兰时牵扯出来。
父皇对此事定是乐见其成,储君为卫国公府家的女儿病了。
这个口风若是透出去,那兰时定是要许给他了,父皇也就有由头收北境兵权。
而母后此时进来与他说这事,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准这件事里出现兰时。
太子殿下苍白着脸,神色莫辨,心绪起伏不定。
若是说了,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兰时就再也无法对他敞开心扉了吧?
太子殿下咳了一阵,勉强回道:“母后放心,儿臣昨日只是去寻了太傅,这才耽搁了时间,误了回宫的时辰。”
太子殿下这般乖顺,也是皇后没想到的。
倒也不是皇后娘娘能掐会算手眼通天,比陛下还快知道来龙去脉,只是,方才那常保向她与陛下请安,身上有淡淡的闻思香味道。
这是卫国公府正堂常年焚着的香,沾在身上数日不退。
是她母亲亲手调的,这些年来从未换过。
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竟还这般不稳重。
皇后娘娘递了盘蜜饯到太子跟前,“那太子,又何故召飞羽卫?”
太子殿下瞧着那盘子蜜饯,分明与兰时往日随身带着的都一样,可他却觉得处处不一样。
“谢母后,儿臣吃不下。昨日雨大,召飞羽卫护行罢了。”
太子殿下在病中,虽仍旧滴水不漏,却有些暮气沉沉的。
一手带大的孩子,皇后娘娘本也不愿为难他。
可他若是为了赌一口气而言及兰时,来日定是要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我卡文了,哭泣,明天好好理一理
第20章 设想
不过是想引起孤的注意罢了。
陛下也进来瞧了太子一眼,却一句也没有问。
该回禀的宫门口的侍卫已经回禀了,余下的,便是太子想说,怕是皇后也不会让他说。
陛下立在床头,高大身影遮住了窗外大半日光,但他哪怕面无表情,也并不会给太子和皇后带来压迫感。
“梓潼,咱们走吧,让执玉好好休息。”
陛下投入心血最多的便是眼前这个长子,寻了最好的大儒做太傅,理政也是手把手地教,可还是把他养成了现在不与人亲近也不与人交心的冷淡性子。
平日里虽冷脸那也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这一病,精气神儿都仿佛被抽走了。
陛下挥手打断了几欲行礼的太子,没好气道:“既病着,便不如行礼了,早日养好帮朕理政才是正事,不光是理政,不论何事,不都得养好了身体才有力气筹谋么?”
最后一句,陛下说得意味深长。
太子殿下豁然抬头,陛下已经携着皇后离开,留给太子殿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接下来三天,直到太子殿下大好,他也没等来他想见的那个人。
太子殿下折腾自己一遭,不愿意将自己弄得再难看些。
所以他生生忍住了没暗地里着人递消息给兰时。
毕竟,谁能想到姜兰时竟然真的没管他!
储君生病这么大的事,她便是在宫外也定能知晓的吧!
太子殿下握在半卷的书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外头日头照进来刺眼地很,这凳子坐着也难受得很,他这书房也逼仄得很,外头叽叽咕咕的蝉也让人烦躁得很。
一想到蝉又想到了兰时,这小姑娘也气人得很。
常保是自幼伺候太子殿下的,勉强算是有一些主仆情义。
所以,在太子殿下心情不好时,他只能硬着头皮前来伺候,缩着身子从太子殿下眼底滑过去。
常保边小心觑着太子殿下的脸色,边控制着力道将香苏汤放下,又拨了拨狻猊瓷炉里燃着的香料。
“将这香炉拿出去,这香气呛得人心烦。”
太子殿下按了按眉心,看什么都不顺眼。
常保面露纠结,“殿下,这里头燃的香丸是姜娘子送来的,奴才瞧着殿下这几日胃口都不好,这才寻出来燃来了。”
“殿下既烦闷,奴才这就端出去倒掉。”常保麻利地端起香炉朝外走。
“等等,香炉搁下吧,放这儿。”
太子殿下点了点书桌一方离自己极近的位置。
常保依言放下,捏着分寸开口,“满京城里再也没谁比姜娘子香篆打得好了,配香配得也极好。不知怎么,最近不大做了。”
太子殿下闻言,攥紧了手里的书册,因为香篆,是他喜欢的。
所以兰时才渐渐不做了吗?
太子殿下强自镇定,嘴硬道:“不过是欲擒故纵,想引起孤的注意罢了。”
常保弓着身子,一副殿下说什么都对的顺从模样。
放下香炉退了出去。
太子殿下盯着那狻猊香炉,鼻端是馥郁的果香气,的确很是开胃。
若是此刻出宫接她回来,会很刻意吗?
出宫一趟,还乐不思蜀了,姜兰时!
乐不思蜀的姜兰时把苏岐鸣约到了苏宅门口。
“有个十分靠谱的朋友,过户都做好了,现在再走一套手续,这宅邸就可做慈济院了。”
兰时举着自己手里手里的契书给苏岐鸣看。
苏岐鸣看了看兰时手里的契书,又看了看苏宅的大门。
“甚好。”
兰时将那份契书塞到苏岐鸣手里,“喏,你家的宅子,回到你手里了。”
兰时手劲大,苏岐鸣领教过,这会儿也根本挣不开,“旁的都不必说了,这宅子是我借钱买的,契书你也别白拿,每月的俸禄都拿出一部分来还债。然后还得来帮忙教不识字的小娘子念书。”
苏岐鸣笑得极不自然,想维持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站在阔别多年的家门前,实在很难稳住。
她目光落在那匾额上许久,才慢慢达了个好。
“不过,我不会进到这宅子里来。”
苏岐鸣说着,还转过身去,背对这宅门。
兰时没防住还有这一变故,但还能理解。
“怕近乡情怯吗?”苏姐姐忍辱负重走到今日,万事都小心些也是应当的。
“那也好,我昨日去寻过常姨,她已经同小院子里的娘子们通过气了,不会牵扯出你来。”
苏府这案子时隔多年,她那时还不知事,兄长们在北境也是分身乏术,想来还是得去宫里查,她预备修葺好慈济院,便到宫里去。
正好还能借机提一提往北境的事,兄长们不来信,她也可提前准备着。
“不止。”
苏岐鸣朝兰时行了士礼,“苏氏岐鸣,谢姜娘子。”
兰时亦回礼相送。
直至暮色四合,兰时都在琢磨,苏岐鸣那句不止,究竟是何意思。
兰时笃定这话一定有深意。
牛车晃着铃载兰时回府时,平翎姑姑已经在府门口候她多时了。
“娘子。”平翎性急,飞速说明来意,“皇后娘娘病了,请娘子进宫。”
“什么!”
再不敢耽搁,兰时即刻便由平翎姑姑陪同进宫。
这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她姑母身子好得很,虽许久不曾练武,但也是由太医时时调养着,怎么突然就病了。
后妃也都和睦,也不至于有谁给她姑母气受才对。
莫不是跟陛下吵架了?
这一颗心直到踏进仁明殿门才稍稍平静下来。
她那尊贵的姑母,正歪在贵妃榻上吃酪浆。
“姑母!您有事寻我便直说,好端端地哪儿有说自己病了的,您还是国母呢,这般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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