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有人反驳,“大将军在此,该称夫人。”
梁柏心情好,众人越发起哄。
久推官、梁夫人……欧阳意恍然觉着,她的事业未必需要和丈夫划分那么清楚……
见妻子不排斥“将军夫人”的身份,梁柏激动地捏了捏她的腰枝。欧阳意心里发笑,将他的贼手拍开。
他一愣,却见妻子往前一步,向对她行礼的将士抱拳,回礼道:“份内之事。”
好个“份内事”,一语双关,既说查案,又说明拿奉宸卫当自己人。
梁柏不由一阵狂喜。
不管了,即使她不说,他也不打算问了,不管她是谁,梁柏只认定她是他的妻。
梁柏原本冷白的脸被硝烟熏得发黑,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煞是滑稽。
欧阳意见状不觉失笑,“赶紧清点火雷,数数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梁柏拱手领命。
下了山坡,又被几名将领笑闹一回,这才各自分头办事。
梁怀仁报告:“所幸准备到位,几个兄弟见了点血,真正受伤的就一个,顾推官已经包扎好了,没有性命之忧。这次也带了军医出来,将人抬回去,叫他安心养伤。”
片刻后,其余将领也回来禀报:“逮捕行刺者二十八人,缴获火雷三百一式二枚,加上那引爆的十余枚,火雷的数目和火雷厂工匠口供全都对得上!”
梁予信符掌,“这次真一网打尽了!”
梁柏点头,“办得好!”
面对前所未见的火雷,如此强的威力,无论是在天后銮驾附近引爆,还是将来被带进宫行刺,灾难性不可想象!
要是没有欧阳意和顾枫的计策,靠奉宸卫将士人肉硬挡,只怕连梁柏也扛不住!
大伙心中不禁一阵后怕,“这罗秀伊真够狠的!”
说罢又忍不住看欧阳意,再次向她抱拳道,“多亏了夫人和顾推官这招引蛇出洞的妙计,才能将贼人一网打尽。”
“行啦,别再夸了。”欧阳意笑着推辞。
顾枫接道:“兄弟们别忘了,今日之计,天知地知。”
他们都亲眼见识了火雷的威力,这玩意儿要是量产,与其对抗就是以卵击石,无论多高强武艺也无用,大家都是武人,心里清楚得很,纷纷拍胸脯保证不会对外泄露。
“走罢,把人犯押回长安受审。”梁柏吩咐道,“予信,你派个人,先回去给狄公报信。”
梁予信抱拳领命,嘿笑道:“好嘞,狄公那边应该也抓到樊吉了。”
洛阳回长安路途不远,梁柏却不肯委屈妻子,厚厚的帘子隔绝了车外的冰雪世界,大马车中央放一个暖炉,坐垫是棉的,几条毛茸茸的貂毛用作护膝,一切被布置得暖融融的。
顾枫在车内打趣道:“梁妈妈行啊。”
恰在此时,梁柏掀帘,探头进来,“顾推官,我几时有你这般大的女儿。”
顾枫语塞。
行啊你,一直在偷听!
随即梁柏提了一锅吃的进来,是羊杂汤,热腾腾的,汤汁炖得纯白,里头又加了几味驱寒养生的药材,香而不膻。
此外还有荞面饼,一口肉一口饼再一口汤,好不美味。吃完后,梁柏又送进来切好可生吃的胡瓜,清新解腻。
待吃饱了,马车里煮茶,欧阳意和顾枫端着茶杯慢慢喝,舒服得都要眯眼了。
梁柏在外面笑道:“到长安还且要时辰,你们也累了,歇会儿吧。”
顾枫难得一本正经地夸梁柏,“大将军外粗内细,阿意啊,我真替你高兴。”
欧阳意笑道:“少煽情哈。你是不是有啥感触,也想成家了?”
梁柏笑着附和,“顾枫喜欢什么样的,文官还是武官,我都可替你寻来。”
说得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顾枫却是吓得连连摆手,说了好些求饶的话,才让梁柏夫妇停下打趣。
风雪声太大,梁予信在后头听得半清不楚,急得脸都涨红了,一直问旁边的梁怀仁,“哥,你听见了吗,顾推官是喜欢文的还是武的?”
梁怀仁贪吃无比,一边悠哉驱马,一边啃着个羊骨,哪有空理他。
腊月二十二,一行人回到长安。
都说“英雄所见略同”,欧阳意用了“引蛇出洞”,百里之外的狄仁杰也使用同样招数。
长安县衙被烧塌了一半,废墟之外,狄仁杰亲自审理樊吉。
腊月二十那日,长安县衙着火,樊吉趁乱闯入地牢带走罗秀伊,实则一切都在丘神绩的监视下,两人没走出多久,就被拿下了。
当狄仁杰说了洛阳的情状,樊吉当即暴怒。
陪审的欧阳意也有些惊讶,被捕以来,他第一次说话,竟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你们故意将她从奉宸卫转到这里时,我就怀疑有诈!”
“没想到为了抓我,竟放火烧县衙?!”
“他们在洛阳生活多年了,隐藏得很好,你们是怎么把人全抓了?”
“我不信!你们在诓我!”
狄仁杰知他不会轻易认罪,潜伏金吾卫数年,成为黑蝠团第一杀手,是罗秀伊最后的王牌,其心智高于常人,加之年少轻狂,眼中透着异常狠戾。
“那我就带你看看?”狄仁杰笑呵呵,一挥手,二十八名囚犯一一被带出来,个个面如死灰。
这些人都是安北军遗属,他们大都年过半百,前半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深深的皱纹如镌刻在脸上,麻木地活在失去亲人和背负骂名的痛苦中,直到罗秀伊找上他们……
他们活够了,这次,最后一次,要活出个人样来……
早早在洛阳安家落户,他们和当地人融为一体,无论朝廷的人怎么查也查不出来。可人算不如天算,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被黑蝠团奉为神兵利器的火雷是怎么到朝廷手里……
樊吉这下懵了。
狄仁杰和欧阳意对视一眼:他认输了。
樊吉头一次感到挫败,他对罗秀伊万分推崇,哪里受得了她的计策失败?垂头半晌,方道:“完了,全完了。我可以供出黑蝠团的一切,保证绝无虚言,好叫你们秋后算账。可有一条,死前让我照料义母,让我们同日赴死。”
狄仁杰双手揣袖,半笑不笑道:“你可真是孝顺。”
顾枫小声“切”了声,“为虎作伥,害死那么多人,还好意思这么慷慨。”
狄仁杰最终同意,樊吉平静下来,将黑蝠团的一切娓娓道来……
*
“同情男人,是美人不幸的开端。”
顾枫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时,外头正飘着鹅毛大雪。
“要我说,王璇儿就是太同情丈夫。”
御前杀人案中,程晋和苏越二人在来俊臣手里走一遭,几乎脱层皮,之后被双双罚没家产,驱出长安洛阳二都。
那个已经“死去的程晋”受到追封,成为街头巷尾称颂的良臣,其妻王璇儿杀人事出有因,诰命抵罪,以贱籍之身去守皇陵。
堂阔的大殿里暖融融的,墙角的仙鹤铜炉燃着沁人心肺的龙涎香,昂首高立的仙鹤尖喙内缓缓吐出白烟,精美富丽的金殿如云雾缭绕的天宫。
顾枫跟着欧阳意进宫复命,两人从巍峨高耸的皇宫城墙一路惊叹到金灿灿的宫殿里,路上还遇到披甲持枪的皇宫守卫巡逻,整齐的装束和步伐,那气势,令人望而生畏。
顾枫耗尽毕生所学形容此刻心情,吐出“卧槽”二字。
欧阳意目不转睛,贪婪地看着所经过的一切,呼吸都是急促的。
这就是大唐皇宫啊!活生生的历史真迹,她不用买门票就亲眼看到啦!
送她们进宫的梁柏看看顾枫,又看看欧阳意,再瞧瞧习以为常的皇宫,死活不知道俩女人在激动什么。
你们倒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回天后的话呀。
果然顾枫就在御前“胡言乱语”。
武曌一生见闻无数,却不曾听到这样直白又有趣的形容。仿佛是极具讽刺的说笑,又像富含道理的哲言。
当即让顾枫多说几句。
顾枫兴奋难平,也豁出去了,专挑有趣的段子,正说笑着,内监进来问今日午膳。
武曌:“他们都留下,与朕一起用膳。”
梁柏和欧阳意对视一眼,武曌这是看上顾枫了。
顾枫当即乐坏了,叩头谢恩,“谢天后赐膳,微臣感动万分,想着想着,眼泪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武曌笑道:“顾爱卿还挺馋嘴。”
之后顾枫又抖包袱,武曌直道要顾爱卿常来宫里。
饭后她们得了许多赏,顾枫还多得了一个随侍女官头衔,可凭腰牌随时入宫面圣。
蛤?!顾枫不要太得意,她努力了两辈子也无所成就,想不到,凭着“搞笑女”人设竟得武则天垂青!
武曌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比对欧阳意还好几分。之前还担心武则天看上欧阳意,让她做贴身女官,没成想,这份差事竟落到顾枫头上。
顾爱卿也没什么可怕的,不涉朝政,只是单纯给武则天说笑话,天大的荣幸啊!
回到疏议司,连韩成则都笑她是走了“狗屎运”。
黑蝠团案尘埃落定,腊月二十四清晨,天后携皇帝出发洛阳。
车队居中是銮驾,梁柏就在銮驾正前方,身后奉宸卫金吾卫等六卫护卫,百姓迎跪在街道两旁。欧阳意和顾枫也是其中之一。
銮驾出城后,欧阳意起身,双眼凝视路的尽头,这条路穿越长安城,绵延五里,两侧视野受阻于高耸的各色建筑,然后,极目直达守卫森严的皇宫东门。
东门外有一钟楼,巨石垒砌的高耸城墙之内,就是皇宫,是一国之主所居。
欧阳意去过,辉煌、震撼,终身难忘。
不仅是视觉的冲击,更多的,是因为她清楚历史的进程,武则天登基称帝,国力、商贸经济将不断攀升,成为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承前启后的时代,也是武则天名垂青史的时代。
站在这条东街繁盛之处,不禁恍然,原来平时她逛过无数次的地方,是大唐盛世的一部分。
而她,不知不觉中已是这段历史传奇的见证者。
过年前,梁柏护送銮驾回到长安。
与此同时回长安的还有欧阳意的父母。
得知女儿亲手摧毁了当年拐卖她的人牙子团伙,母亲康素君哭得说不出话来。
欧阳澄的大手轻轻搂着妻女,平时格外在意形象的他,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只不停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咱一家人在一起,都好好的。”
*
除夕夜,阖家团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得不像话。
雪压新年,花开想迟,爆竹声中岁又除,执酒有屠苏。
欧阳澄解开多年心结,父女俩放开大饮。
梁柏出门时,父女俩还在推杯换盏。
欧阳意甚至还教了父亲一套划酒令,两人正杀得眼红耳热。
欧阳意赢多输少,为安慰父亲,跟欧阳澄勾肩搭背,一点儿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顾枫也被邀请来欧阳家过年,难得她也醉了,一会儿为欧阳意助威,一会儿为欧阳澄助威,大呼小叫,毫无形象可言。
康素君为梁柏取来蓑衣:“外头下着雪,路上多加小心。”
梁柏接过穿上,轻声道:“知道了,娘。不能陪你们守夜了。”
有点遗憾。
小时候,梁父不着家,只有母亲陪他守夜。
他自小习武,被严格管束,很少机会承欢膝下。只有除夕可以休息,母亲会摆上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小小桌子就这么承载着生疏但不疏离的母子温情。
母亲出身高贵,讲究礼节,食不言寝不语,母子俩永远保持着距离。那时的小梁柏多想母亲能摸摸自己的头,摸摸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
梁府的家奴就经常亲亲抱抱他们的子女,守夜后,往孩子手里塞个小红包。只光看孩子们的表情,相信那是他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
他是少爷、主子,不好意思去细瞧红纸里包的是什么,只听见母亲稳定而慈爱的声音:
“也想像他们一样?”
“我日日练剑,爹从未奖励过我什么。”
稚嫩的手被铁剑磨破皮,复又愈合,再破,再长茧,如此往复,没有终点。
“成为梁家最优秀的孩子,是你的责任,不必抱怨。”
小梁柏讷讷无言。
从小爹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练好武艺,他和弟弟们总有一个会成为梁家的顶梁柱,成为梁家的希望。
小梁柏不解,“可是爹总说我和弟弟们要成为最强的人,最强,不是只有一个吗?”
身在梁家,似乎只有“变强”一条出路,如此才能满足梁父对他们的期望。
“无论如何,柏儿只需记住,要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母亲的眉间总有化不开的忧伤。
她轻轻将梁柏往外推,“去吧,祭祖的时间到了。”
小梁柏依依不舍,“是。”
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而遥远。
康素君回头看了眼屋里荒唐的场面,嗔笑,“就他们这样,一会儿就都该趴下了。”
梁柏失笑。
第一次看见妻子豪饮。
酒量差,酒品也差。
但喝醉的样子却可爱。
灯笼的暖光投射在庭院雪景中,冰雪夜风吹在身上丝毫不觉得冷。
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娘,那我去了。”
梁柏转身欲走,被康素君叫住。
“等等,差点忘了,这个你拿着!”康素君拉起梁柏的手,朝他手心塞了一物。
“娘,这是……”
手心略硌,打开,是红纸包的一串钱币。
只听康素君爽朗笑道:“不服老不行,才喝几杯,也糊涂了。过年都要给孩子压祟钱,你们啊,无论多大都是我的孩子。新的一年,愿你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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