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梁柏送欧阳意回疏议司,自己则进宫办差。
*
时近傍晚,韩成则和顾枫还在整理档案。
欧阳意进来时老远就听见顾枫口吐莲花,笑问:“怎么了这是,谁惹咱顾大推官了?”
“麻辣隔壁!”顾枫甩着胳膊抱怨,“万年县不地道,他们查不出来的案子,还不让我们查!今天要是没有周侍郎亲自交代,这些档案可难弄出来!好说歹说给我们了,结果顺序全打乱了!”
顾枫将在万年县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就是第一个失踪者的相关证词夹到第二个失踪者档案这种,没有订书机,全是一张张纸,他们刚接手案子,不熟悉,分类分得眼睛要瞎了。
韩成则也摇头。
接着齐鸣、沈静、陈理、黎照熙也陆续回来。
疏议司一下热闹起来。
韩成则指挥几个小吏归整文档,边问:“卷宗等整理好再一起看,都坐吧,说说看查到什么?”
陈理先介绍情况:“回思学堂那边我问过了,晏斯这孩子确如其父母所言,乖巧,懂事,听话,功课也好。”
说到这里随意地取出一张字帖。
“这是晏斯写的字,教他的先生说晏斯开蒙晚,但学业却比同班孩子进步快,不论背诵还是写字,教几遍就会。”
韩成则道:“确是聪明孩子,不会乱跑。晏沐沐交代其低调,晏斯的身份应该也未暴露。”
所以排除了冲着晏德达身份来的。
欧阳意看那张墨迹崭新的字帖,转而问:“行动轨迹呢?”
黎照熙道:“申时三刻。晏斯是申时三刻离开的。最后看见晏斯的是一个胡饼摊贩,孩子等父亲,久候不至,饿了,去买胡饼吃。之后天色渐暗,晏斯离开学堂外街的范围,尚未有目击者。”
韩成则问:“齐鸣、沈静,你们那边呢?”
齐鸣道:“几个家长都问了,顾着接孩子,没细看,也未注意到晏斯跟什么人说过话,也没发现可疑的人。”
韩成则道:“学堂外人流如织,确实无法细辨。看来,我们要把精力放在摸排夜市上。”
说着看了陈理一眼,“要辛苦你们再去那边跑跑腿。”
黎照熙苦着脸,“我们倒也想,刚才我还和陈哥商量干脆别回来,直接就地排查得了。但学堂外街连着朱雀大街,出去后,四通八达,东一条巷子,西一个廊坊,那小摊小贩海了去,真就跟大海捞针没差别。”
欧阳意的食指叩着桌面不语。
其他人也陷入思索。
欧阳意:“我总有预感,对方不是随机绑人,应该已经盯上晏斯一段时间了。”
韩成则:“这点我赞同意师妹。拐子不会让他落单太久。”
欧阳意给出建议:“想办法计算一下晏斯的脚力,估出一刻能走出多远,半个时辰能走多远,一个时辰又能走多远。注意,晏斯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他第一次,一个人行走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会东张西望,会到处瞧热闹,说不定看见好玩的玩具,就停着不走了。所以即使到酉时,他也走出不会太远。”
想了想,又补充:“学堂外街延伸出去的路,偏僻的、人少的方向不用查,要往热闹、往他以前走过的、往家的方向查。酉时之后,嫌犯得手,不管是打晕了装麻袋也好、还是骗走也好,行进的方向则与以上相反。”
这么一分析,实地摸排方向就很清楚了啊!
陈理眼睛一亮,“久推官所言有理,就照这个查!”
黎照熙也兴奋应下。
齐鸣拉着沈静,“反正我们也没事,今晚一起去逛夜市!”
沈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迈不动脚,“齐大推官,咱们好歹在司里吃个夕食再走不迟。这活儿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
齐鸣用一副“你咋这么没出息”的眼神瞪他。
倒是韩成则哈哈一笑,打发小吏去厨房传话做饭。
陈理他们也饿了,索性一起留下用餐。
闲着也是闲着,疏议司所有人围到大桌案帮忙整理卷宗,前面四起失踪案的卷宗,所有相关人的证词、笔录,堆得跟小山似的。
“面来咯!”
疏议司加班加点是常态,所以培养出来的烧火婆子也麻利得很,片刻便端上几碗热汤面。
“我肚子饿了,先祭五脏庙了哈。”沈静笑着脱离诸人,回到位置吃面。
没人理他。
桌案上,韩成则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
“师弟,这张笔录你来瞧瞧。”
“好嘞。”
齐鸣被韩成则拉到一旁说话。
然后一看到卷宗就毛了。
“卧槽!档案目录也是乱的!”
“不是,这证词到底是哪个案子的?”
“谁在登记目录,快帮我对对!”
……
欧阳意和顾枫等人也在那角落讨论着。
沈静远远地瞧,看见欧阳意垂眸说了些什么,陈理脸色就变了,惊讶地看她。
之后陈理紧张的神色慢慢舒展开。
黎照熙的眼睛则直勾勾地,像被什么给刺激到。
顾枫一旁搭腔,韩成则和齐鸣也加入进来,频频点头。
案情这么快就有进展?
很好。你们慢聊。
沈静调整好呼吸,压制心中的惊悸,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属于欧阳意的小桌案前……
继而悄悄打开抽屉。
商州孩童失踪档案。
翻开的第一页——
失踪者:欧阳意。
商州骐县人士,父欧阳澄,母康素君……
沈静猛地瞪圆眼睛!
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世上也许还有第二个欧阳意,但不可能连父母姓名都一样,籍贯也一样。
所以久推官也曾被人牙子……
沈静不敢再想象下去,翻看起来。
刚开始还很警惕地随时观察桌案这边的情况,接着越看越入迷。
最后抬头,桌案边的人撤得一干二净……
整个疏议司空无一人,只余堆得跟小山一样的卷宗……
沈静怀疑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睁眼,韩成则、欧阳意、顾枫、齐鸣、陈理和黎照熙六人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静两边,目不转睛盯着他。
“娘咧,吓死我了!”
面对六双眼睛的审视,沈静慌忙把那本装订成册的“商州孩童失踪案”卷宗合上,语无伦次,“我这不是闲着嘛,随手……”
顾枫一哼:“卷宗是放抽屉里的。”
齐鸣抄着手,像审问犯人那样对他冷冷道:“别装了,你今日多番向我打听这本卷宗。说,你到底要做甚?”
沈静呆了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原来、原来你们刚刚是……是讨论怎么对付我……”
怎么可能逃得过久推官的火眼金睛,而且还在她眼皮子底下呢。
是他沈静大意了。
欧阳意轻轻摇头:“我只是将过去被拐之事说给他们听。”
话里三分无奈,原本不打算这么早把自己过去的事说出来。
齐鸣想起她说过因发生意外和江泓退婚,当时还好奇,如今知道真相,心里只有怜惜。
陈理和黎照熙也十分佩服。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意师妹经历劫难,往后的日子都是顺顺当当的!”
“是啊,久推官不必介怀。”
“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不会传出去的。”
韩成则温声道:“意师妹,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说罢,他们齐齐转头看沈静的眼神陡然变得凶悍!
也不能怪几位老兄变脸,沈静有当奸细的前科。
“说!沈静!你来我们疏议司有何企图!”
“是不是知道意师妹暗中调查此案,来从中作梗的?谁派你来的?”
被抓现行,还有什么可狡辩。
沈静缄默良久,反问:“久推官,这卷宗你从何得来?”
齐鸣:“问这些作甚?”
黎照熙:“从哪里得来与你何干?”
沈静却只盯着欧阳意不放,“久推官和这些孩子的失踪发生在十年前,按理说,卷宗应该变旧、发黄。但从纸皮、墨迹来看,还很新,应是誊抄的,对吗?”
沈静语调低沉,眼里却是深深的渴求。
极度的,几近于卑微的哀告。
不知为什么,欧阳意觉得这本卷宗比他的命还重要。
欧阳意点头,“告诉你也无妨。是委托许挚誊抄,他是我的同道,相信其中内容与原卷一字不差。”
沈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许挚先后任监察御史、梁州太守、御史台大夫,其为官清廉、判案公正,乃本朝清官楷模。誊抄卷宗既然出自许挚之手,那是断不会有半个字猫腻。
“许挚任御史大夫奉命巡州时,直接进商州太守府档案库拿到原卷宗。本是要来长安与我会面,却因病死在途中。此事是他借公事行我私人之便,其下属和家人皆不知是我所托,既无公函佐证,又非家书墨宝,差点要把卷宗烧了。是我给许挚之子许书诚去信,才将此卷宗保下。这次许书诚来长安,一是为了参加科举,二也是亲自给我送卷宗。”
沈静喃喃自语:“久推官说的,我信。”
顾枫却毛了,“你还没回答我们,你到底是谁派来刺探的?”
沈静的声音无比平静,“指使我的人……你们翻开卷宗,她在第二十三页……”
齐鸣依言翻页,“找到了,曹阿宝,长安人士,父曹澜,母翁大英……曹阿宝跟你什么关系?”
沈静:“阿宝是我的妹妹。”
此言一出,诸人面面相觑。
第37章 人之初(6)
“我生父早故, 母亲为养大我改嫁,与后爹又生了个女娃娃,小名阿宝。母亲是商州人, 那年春节,带着我和阿宝回家探亲。娘带着我走亲爹那边的亲戚,曹爹爹自己带着阿宝去赶集……阿宝走丢时, 还不到三岁……”
沈静开始抽泣。
“我们原本都想好了,等回长安,就找先生取个大名, 孩子长大了, 不能老叫乳名啊, 多让人笑话……我们找遍了商州都没找着……曹爹爹和娘吵了不知道多少次。”
“曹爹爹思女成疾,没几年就走了, 他走之前,还在骂自己没用,一个大老爷们,连闺女都没看住……他是眼睁睁看着阿宝被人抢了……”
“我娘也病了。我怕她像曹爹爹一样, 撒手而去, 这个家已经散了, 不能再没有娘啊。有天我路过寺庙, 捡到一个没人要的婴儿,我灵光一闪, 带回家让我娘养……”
欧阳意想起来,给沈静做手术时,他家有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 那时大家还夸他是好弟弟, 又总觉得和沈静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沈聪是乖孩子, 来我们家后,娘的病竟然渐渐好了……”
心头多一分牵挂,也多一分力量。
“阿宝从出生就是我带的,我晚上抱着她睡,给她挤羊奶,给她扎小辫子,她是我的小宝贝啊……我暗暗发誓,我要来公衙当差,我要升官发财!”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没用啊……”
说着,沈静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出身贫寒,没有学识,再如何执念升官发财,能当到七品推官已经是极限。
沈静自己心里也清楚。
找到妹妹希望渺茫。
这点渺茫的希望在得知欧阳意竟也是受害人后,灭得彻彻底底。
连久推官这样的天才都不能破解的难题,他沈静何能解决?
天注定他这辈子也找不到妹妹!
所有人沉默了。
顾枫和沈静有过命交情,过去拍拍沈静的肩膀。
齐鸣和陈理也出言安慰。
黎照熙的眼眶红了。
韩成则盯着“孩童”“失踪”几个字,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
干他们这行,时常会遇到无法破解的迷局,就这么搁置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被人们遗忘。
欧阳意提醒,“汤面要凉了。”
她这一说,诸人才像恢复嗅觉似的闻到香喷喷、热腾腾的汤面味儿。
顾枫端起一碗,“加了葱头猪油!好极了!”
齐鸣也笑,“还是老沈考虑周全,夜市的汤面哪儿有咱小灶香!”
待查的案子、热乎的伙食,又回到疏议司的日常……
沈静嚎哭完,人如其名般地静默下来,死死盯着地上,好像砖底下埋着个人似的。
一动不动,随即他的拳头渐渐握紧……
“老沈,对不住,我们误会了你。”韩成则耐心解释,“卖女人卖孩子,没本的买卖,这背后,八成有官府的人参与。也没怀疑你是他们的爪牙,以为你是被骗,像上次张嵩骗你……”
“你这人啊,我认识你有十几年了,一腔赤诚,别人稍微卖你个人情,你就当恩情,有时候聪明机灵,有时候又容易上当。以前你在大牢如何我不管,但你如今既然是疏议司的人,我得看着你管着你,你说是不是……”
到底是老大哥,语重心长这么一开导,沈静就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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