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用刀背在一个女孩脸上划过,他笑着说:“是你吗?”
小女孩没回答,人贩又去吓另一个女孩,重复着那句,“是你吗?”
女孩们吓得瑟瑟发抖,个别知道欧阳意是主谋,不愿意说出来。
但她们的表情出卖了她们,人贩子阴阳怪气地笑,“我们老大很生气,也许杀一个还不够他解气呢。”
他没有在恐吓。
他在说实话。
“是你吗——”刀背拍着欧阳意的脸格外用力,他们应该早就怀疑是她。
“杀千刀的!我跟你们拼了!”
肖大姐骤然发难,扑倒一个人贩,伸手夺刀。
另几名人贩要去救人,可是晚了。
肖大姐不愧是干农活出身,有把子力气,刀锋用力落在那个人贩脖颈,脖子上像开了个泉眼,血液喷涌,那人贩挣扎了几下就无力地栽倒下去。
欧阳意委实被惊住了。
玲玲也眼皮一跳,爬起来就躲到一个人贩身后。
“杀了她!就地格杀!”
兵器撞击声、女孩们的尖叫声、人贩子的喝骂声全混在一起……
肖大姐身上蓬出一团团血雾……
几乎没多久,肖大姐就倒下了。
“肖大姐!”
欧阳意跪在她身旁,泪水涌出,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其他女孩也纷纷围上来,哭喊着。
两只手被她们紧紧抓着。
肖大姐眼珠子缓缓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欧阳意脸上。
“意意啊,大姐没用,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往后……往后你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肖大姐的视野陷入彻底的黑暗。
她死了。
替欧阳意死了。
“他妈的晦气!”
人贩子们嘴里吐着不干不净的话。
本来只想杀一个女人立立威,没想到还折了自己的人。
“把这娘们丢下山崖喂熊!其他人都带回去!”
“谁敢再逃,这娘们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欧阳意和女孩们在人贩子的推搡下回到了那个村落,那个禁锢她们的地窖。
没有了肖大姐的大嗓音,也失去了逃亡的希望。
许是受了肖大姐的死的刺激,接下来的日子,女孩们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原身的记忆终于如浪潮般,回来了。
第60章 人之初(29)
黎明时分, 晨曦透过帘子淡淡地照进来。
欧阳意醒了,满脸泪痕。
“你哭了。”梁柏轻声说。
“嗯。”欧阳意睁开眼。
她浑身痉挛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急速吸了口气, 脸色惨白得吓人。
因为梦境太过真实具体,欧阳意的脑袋产生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头疼欲裂, 心跳很快,身体里弥漫这一种伤心欲绝的情绪,就好像她亲眼看到肖大姐的死。
她捂着头, 甚至无力转身。
梁柏扶着她坐起来, “是不是又梦见什么。”梁柏用手为妻子拭泪, 颇为担忧地说,“你还好吗?”
欧阳意的眼睛盯着帘子看了一会儿,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没事。”
“你在梦里见到江泓?”
“是。”
欧阳意没有说她恢复记忆。她不能说。
和原身比起来,她的性情大变是建立在失忆的基础上,如果承认恢复记忆, 岂不是言行举止要变回原身?虽然她可以告诉丈夫, 让丈夫保密, 但丈夫也一定会疑惑, 为什么恢复记忆却不告诉她的父母?
与其让丈夫跟她一起撒谎,不如连丈夫也瞒着。
“……我去烧水。”梁柏起身后, 又仔细地将被子捂好。
欧阳意坐了一会儿,头疼渐渐缓解,喝了几口梁柏递来的热水, 胃里也舒服了。
但她的精神状态仍然不佳。
梁柏耐心地问她:“还梦见什么了?如果难受要告诉我。”
欧阳意苦笑。
她很难受, 难受极了。
原身的逃亡计划失败, 肖大姐替她死去,同在地窖的女孩们逐渐消失,她们被不同卖家买走,从此四散天涯。
这不是她的经历,但是她能感同身受的经历。
这是这个时代所有普通女性都要面临的恐惧。
梁柏哄着说:“要不要吃羊肉包子,我现在去买,你再睡一会儿。”
“我什么都不要。”欧阳意揉揉太阳穴,平静的眼底藏着风暴,“夫君请把你们在衢州调查的档案给我看看。”
“衢州是他们的老巢,他们的人也许已经全部撤离,但一定会留下什么。”欧阳意想起豹爷在长安郊外的庄子,“掳人、蓄养、销售、运输,他们分工精密,散在各处,难以同时剿灭。这些人就像蚯蚓,砍掉一节肢体,会再生一节新的肢体。若没有抓到头目,依旧会有很多女孩受害。”
梁柏安静了一会儿,用温柔的语气说:“我知道了,你好像很疲惫、很焦虑,是因为此事吗?”
欧阳意说:“不全是。只是我的梦境让我一次次感受到危险、压迫,拼命逃亡,还是迎来失败的结果。”
以前只是梦的片段,零碎而不清晰,给欧阳意的感觉就像是噩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总是成竹在胸、自信查案的“久推官”。
但这个梦不同,它让欧阳意第一次感到命运被人扼住的绝望,仿若亲历。
“意意莫怕……”梁柏说。
“没有……我是愤怒,让我缓缓……”欧阳意缓缓吸气,“之前出现过一次,是被黄玉追杀,你及时赶来,救下了我们。但这一次不同,我在梦里经历了长久的精神折磨,暗无天日的地窖令人绝望,这种心绪积压心头,几乎要发疯。”
她点到为止。
梁柏亦是良久无言。
“意意,你肯对我说这些,我很欣慰。”梁柏握住她的手,“以后无论你遭遇如何,我们都将在一起,你不会再那么孤单了。”
“……多谢你,有你在真好,夫君。”欧阳意感叹。
*
学子失踪案自此告破,在长安引起不小震动,这个案子涉及的寒门家族之多可以说十分罕见:三省六部,从中枢到边缘部门,加上试图包庇行贿的,多达十几名官员。
韩成则不敢擅专,遂将名单给了周兴,周兴又让人快马加鞭,送给晏德达。
晏都护那暴脾气,他启程上路,竟就在路上亲自上书一封,弹劾诸官。老爷子拥兵西域,长安的牛鬼蛇神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西北战事在即,不管是出于安抚封疆大吏也好还是整治朝堂也好,天后当堂处置了一批人。
消息传出,朝野哗然。
尤其是江泓之子江承典,难以置信那么小的孩子如此行径,实属罕见。
这样一来,回思学堂也受到很大压力。
学堂的教谕们其实早已知道学堂存在霸凌,他们的无底线纵容了霸凌者。
回思,取回顾来路、不忘省思之意。可这些曾经满怀有教无类理想的老师们、曾经勇敢与世家搏斗的寒门官员们,却忘却来时的初心,沦为欺负弱小的帮凶。
顾枫发出感叹:屠龙的少年,最后自己长出了龙鳞。
与此同时,一名小御史上奏对江泓弹劾。
先帝期间,江泓在秘书省掌经籍图书,宫中常从秘书省查阅书籍,江泓借职务便利,记下二圣所取书籍,将信息卖给朝臣。
这样一来,上面近来看什么书,考虑什么问题,随时通过江泓为某些人掌握,故所出言行必合圣心,以此博取帝后信任,是谓“政以贿成”。
江泓因此被革职,贬为庶民,终生不得叙用。
欧阳意曾劝梁柏,念在两家交情不要报复江泓。
这并非梁柏手笔。
那是谁?
总不会江泓倒霉,正好在这个节点“东窗事发”?
梁柏知道答案,但不想说,没多久,欧阳意也知道了。
信送到疏议司,写着:
江某非良配,人谓之仙鹤,本王观之如病鸟,意意不想听其聒噪,赶走好。
欧阳意抿唇一笑,这点她和李匡意见不谋而合。
顾枫笑叹:“虚伪的君子还不如坦荡的疯批。”随即又道,“能让南安王望而却步,你家老梁不简单哟。”
欧阳意也得意地笑起来。
矜贵英俊,骨子里的高傲,江泓不小心脱口而出的“梁将军”,还有请之即来的狄仁杰,身边围绕着一群武艺高强的下属……
她的丈夫,应该是奉宸卫核心人物,甚至是大将军心腹。不错,大将军那么厉害,他们夫妻俩也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欧阳意就在这个猜想中美美地度过春节假期。
过完春节,晏斯的伤终于养好了。
晏沐沐母子在晏启的护送下离开长安,欧阳意和顾枫前去相送。
城门外,晏沐沐带着儿子晏斯向救命恩人深施一礼。
这座繁华的城市困住过晏沐沐的青春,前夫蔡南良不敢再出现,晏沐沐意难平,欧阳意给她出了个主意。
准时回家,也不胡混,蔡南良在外人眼里是挑不出错处的男人。
打不得杀不得,晏大小姐以关照的名义送去一名奴仆。
从此以后,蔡家就多了许多规矩——桌上的锅碗瓢盆不能成双,书架上的书籍不能分门别类,如火盆这种单一的家具亦不能居中摆放,即使是过年春联也只能贴一半。
这可折磨坏了强迫症的蔡南良。
晏沐沐高高兴兴地谢过欧阳意,“久推官这个主意太妙了!”
欧阳意道:“你打算教训他多久?”
晏沐沐道:“他骗了我几年,我就教训几年。”
讲道理,这很公平。
那日的送别,欧阳意还给晏沐沐带来一个人——张明尚,那个机灵的小马奴。
欧阳意亲自为他请功,脱离奴籍。
晏斯在学马技,正好需要张明尚这样一个懂马的小老师,问过张明尚意见,这孩子无亲无故,十分乐意去西北开启新的人生。
马场一下子少了两个马奴,但林管事还是赚了,因为疏议司又给他添了丁。
天后不是说死罪可免,活罪总要的,疏议司判了学堂六子列入奴籍,加上一个江承典,七个人,都去当马奴吧。尤其是江承典,只有他被判为“遇赦不赦”。
这意味着,他一辈子都是马奴,死也要死在马场。
也不担心执行问题,掌管马政的兵部司曹苏奎作为学堂六子苏止之父受案子牵连,调离了兵部,转来的新司曹姓尔,原左监门卫的录事参军事,也就是受害者尔令斌之父。
什么叫活受罪,什么叫生不如死,江承典将进行生动诠释。
包括晏家在内的所有受害者家属对这个处理都挺满意。
长安城外三里地的长亭,晏启看见奉宸卫的人。
“略备薄酒相送。”梁柏举杯。
“这次斯儿的事,要多谢大将军。”晏启亦举杯。
“分内之事。”梁柏客气道。
二人相对行礼,饮尽杯中酒。
“我真想在长安多呆几日。”晏启有些遗憾道,“大将军武功天下第一,上次与你切磋,小弟落了下风,回去后更加勤学苦练,自认武力已涨了一二,这次来长安,本想再领教将军招式。可惜西北起战事,没有时间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再高招的杀手,在朝廷里也不过是普通人。小晏将军才智高人,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何必在意招式上的输赢。”梁柏诚恳地说,“愚兄不知有多羡慕你,可以纵横疆场,痛快杀敌,到时立下赫赫战功,彪炳史册。”
“大将军抬爱。”
晏启毕竟年纪轻,被梁柏三言两语说到心坎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托你调查之事如何了?”梁柏问。
“已经有眉目。”晏启道,“我的人已经查清,黑蝠团杀手所用的剑,无论是材质或工艺,均不是本朝所有,而是来自波斯。”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梁柏笑了笑。
晏启从未见梁柏笑过,一时觉得诡异紧张,加快了语速道:“波斯通往长安的商路有两条,分陆路和水路。陆路经过西域商道,那是我们的地盘,我们的人已经查到经手这批精钢宝剑的商人。商人名申良楷,他的商队有一批香料近期会运抵长安,申良楷也会跟来。”
“多久到。”
“按脚程算,约莫两个月。”
“让你的人盯着他,有动静随时来信奉宸卫。”
“小弟明白。”晏启说。
*
城门送别了晏家人,顾枫陪欧阳意散步回家。
到处仍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欧阳意静静走着,大脑放空,很久很久后才说:“我恢复记忆了。”
她用的词是“恢复”,而不是“得到”原身记忆。
顾枫说:“我看你状态就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的过去太惨了。”欧阳意说,“我们挤在一个又黑又臭的地窖里,我策划了逃跑,逃跑失败,一位姓肖的大姐替我死去……”
欧阳意仔细地复述了梦境。
良久,顾枫说:“……可以想象。”
“亲身经历和想象不一样。”欧阳意摇摇头,叹气道,“我们都误会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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