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收起平日那副懒散的模样,眼底少见的有了肃穆之色。据说佛门六神通中有一门叫『漏尽通』,人虽死,元神却可保持不灭,直至最后一丝执念散去,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忘忧大师的元神和无心说了一会话,舍利上的金光逐渐褪去直至湮灭,烛台上的火苗晃了晃,山下的诵经声依旧,殿内却安静得连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无心长舒了口气,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心愿已了,走吧。”
萧瑟瞥了瞥他泛红的眼角,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讽刺,“这个时候就别装出那副白衣胜雪的样子了,刚才我们可都看到了。”
“哎,本想成为那种玩世不恭却又孤傲于世的神仙和尚,可没想到一个老和尚我竟然都舍不得了,失策失策啊。”
无心笑嘻嘻的,说的话却无比郑重,“老和尚说了,前面的路还得我自己走,你们止步于此吧,再往前,只怕就是万丈悬崖了。”
寺庙外,山下那数百和尚不知何时退去了,七个穿着袈裟的僧人正端坐在那里,有的慈眉善目笑而不言,有的却如怒目罗汉,有的又垂首闭目似在假寐。
这七个僧人并不是大梵音寺的僧人,无心看到他们却不意外。而且他很清楚,他们是来抓他,甚至是来取他性命的。
秦筝还在入定,新的内功心法需得带着真气运行一个完整的周天才行,半途停下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萧瑟察出点不对的味道来,忽得挑眉看向了无心,“你是知道了小道姑武功高,昨夜故意劝她试心法的?”
这是拖住武功最高的一个,然后好跟他们分道扬镳?
这和尚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便打算放他们走?
“阿弥陀佛,小真人现在正在关键时刻,还是不要惊动她为好。”
无心冲他们笑笑,僧袍一摆便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谁知,萧瑟脚步一迈,竟也跟着他一步步走了下来。
无心颇为诧异地瞥了一眼,他以为像萧瑟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并不会选择和他一起犯险。
另一旁雷无桀的脚步也追下来,他对上无心的视线,笑道:“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只要把下面拦住了,没人能打扰小先生。”
萧瑟双手搂在袖中,在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余光朝上一瞥,希望秦筝动作快点。
无心看了他们两人一会,片刻之后轻笑一声,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真实的笑意,“看来还要同路片刻了。”
萧瑟随意一瞥到山下的台阶,“不长,也就几百步路而已。”
这百步之后若再有百步,那就是无心的生路。
若这百步之后再无路,权当送他最后一程。
下了山,无心望着坐在空地正中央,身穿黄色袈裟的僧人,幽幽地说:“这可是本相罗汉阵,难破得很。”
堵在这儿的是九龙寺住持方丈大觉禅师和寺中僧人,先前唐莲押运着那口黄金棺材就是为了去九龙寺。
九龙寺虽是边境第一寺,但并不以武技见长,只因有一世代传承的阵法名为本相罗汉。据说此阵一列,即便是天下一流高手也无法突围而去。
“和尚,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萧瑟撩袍懒洋洋地在干净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无心看着坐在正中的大觉禅师,嘴上回着萧瑟的话,“后悔什么?”
“我们之中最熟悉阵法的人在上面闷头钻研你给的心意气混元功呢。”
萧瑟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上面,论起阵法谁人比得上正统的九宫八卦。
无心叹了口气,轻道:“不悔。”
“怕什么,这阵好不好破,破了才知道!”
雷无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握拳就进了那本相罗汉阵。
他方一脚踏出,右侧便有拳风袭来,两者俱是霸道凶猛的拳势,以拳对拳,雷无桀顿觉气血翻涌。
那金刚怒目的和尚喝问道:“施主是谁!”
“雪落山庄副庄主萧无瑟!”雷无桀朗声回答。
闻言,萧瑟怒骂一声,无心却笑了起来,“这傻小子说得这么威风凛凛的,还以为雪落山庄是什么豪门大派呢!”
可不是,当初报出自己的名字都能把几个抢劫的山贼吓得傻在原地。
山下拳风激荡,山上却一派清明,秦筝闭目盘坐在石头上,山风拂动一草一木,经过她身遭的时候却如同经过一幅静止的画像。
真气从下丹田出发,经会阴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到头顶泥丸,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接任脉,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为一小周天。
的确如无心所说和秦筝所练的纯阳内景经有几分契合,谨慎地运转了几个小周天后见功法相性并不冲突,她便放下心来。
师尊所授的气典又名紫霞功,主张以气为兵,以剑为辅,招式内力消耗极大,她知道自己的短板,因而平素她不与人久战。
内功的修行急不得,不过这佛门的心意气混元功倒非常适合用来锤炼北冥剑气。
她睁开眼,练功打坐了一晚上只觉得神清气爽,她眯眼看着已至辰正的天色,山下有内息激荡,身边空无一人。
剑指一抬,玉清玄明飞出剑鞘往山下疾射,她飞身如燕,一脚踏上剑身稳稳地落在长阶尽头,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同另一个穿着金色袈裟的僧人战在一处。
白色的身影她认得,是无心。
另一个身形高大得简直不像人,饱满虬结的肌肉几乎把整个人形鼓胀到了原本不应该有的高度。
无心手中一连挥出十余拳,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扫之前的淡雅从容。而是气势汹汹,他的拳气之盛,几乎让身后的庙宇都摇摇欲坠,他喝道:“大觉,你可知我师父为何入魔!”
那高大的僧人却纹丝不动,任由无心击打,神色不改。
“罗汉金身!”秦筝惊道,天呐,这功夫好厉害的!
雷无桀也跟着点了点头,旋即发现说这话的人是秦筝,连忙道:“小先生,你快去帮帮无心。”
秦筝连忙摇头,“不行呀,师兄说对着罗汉金身一拳下去疼的是自己,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你看无心的手。”
果然,无心的拳打在大觉禅师身上没有半分作用,却反叫他指节上鲜血直流,“我此生未做一件坏事,可世人却皆要我死。师父想救我,将我送入了罗刹堂。我虽一身魔功,可看尔等才是魔!”
我虽一身魔功,可看尔等才是魔!
这一声厉喝落入耳中,震得人心神一颤,无心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压着满腔愤懑,如今终于压不
住全然爆发了出来。
秦筝的肩膀被人一按,萧瑟的声音传来,“你仔细看大觉背后的那六个和尚,这罗汉阵的最后一阵将七人的内力全部集中在了大觉一个人身上,你把阵给破了,大觉这金刚不坏神功坚持不了多久。”
耳朵根被说话呼出的热气挠得痒痒的,秦筝忍不住捏了捏耳垂,扭头仔细去看萧瑟说的那个罗汉阵,道袍如雪花一闪,倏地飘落到那六个和尚背后,大觉自是早已注意到她,当即朝她的位置挥出一道拳风。
秦筝自然不会蠢到跟他硬碰硬,脚尖一点,直上青云,手中长剑一甩,数道湛蓝的剑气当空落下。
大觉挥手一挡,却发现还未碰到这剑气就消散于无形,背后猛地被人重击一拳,那白衣邪僧双手鲜血淋漓,一双暗色诡谲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他当即避开视线,“大搜魂手?”
冷不防身后六位禅师齐声闷哼,内息最弱的禅师更是直接被剑气挑飞,大觉的内力顿时跟着振荡起来,大觉转身怒喝,“哪里来的小坤道,竟助这邪魔为恶!”
这一声里夹杂着佛门纯正的大狮子吼,秦筝的耳朵震得发麻,周身立刻荡开一圈月白色的气晕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他都说了没干过坏事,你这老秃驴怎么非说他是邪魔?”
话音未落她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坏了,她听师兄骂和尚骂习惯了,一不留神就跟着骂出来了。
雷无桀却忍不住高声附和道:“骂得好!”
秦筝有些尴尬,剑指抚过立起的长剑,猛地朝下又挥出一道雪白的剑气,方才她以剑气试探,已经分出这六人的武功高低,意外的是这六人在她看来着实低微,唯有一身内力能看得过去,怪不得同这大觉和尚结了阵。
大觉顿时朝秦筝这边跨出了一步,一步便仿佛将那重逾千钧的金刚罗汉压在少女纤细的肩上。
秦筝龇了龇牙,护体真气陡然凝聚成一抹接近实质的白,硬生生扛下这般威势,“不好意思啊大师,今天你这阵贫道可非破不可!”
身后,无心的拳风仿佛要撕裂他那罗汉袈裟,愈来愈凶猛,大觉仿佛感受到内力在飞速流逝,他双手一震,身上的金色袈裟猛地飞起,冲着无心当头罩下,同时反手直接朝秦筝挥拳砸来。
“小女娃,让开!”
一声呼喝传来,空气里有疾速破空之声,秦筝当即运起轻功步法高高跃起,低头只见她方才所站的位置一柄长刀急射而来,和大觉的拳头相撞,刀气和拳风将本就破旧的地面青砖震得粉碎。
她呼了口气,好强的刀劲!
余下的五位禅师顿时有两人口吐鲜血。但越强的刀劲打在那金刚不坏的拳头上反弹回去的力道也越强,只见那长刀猛地被人一推朝山下急射回去,大觉的呼吸粗重,他厉声朝那方向怒喝道:“碎空刀王人孙!”
“这……这这……”雷无桀指着那从天而来的一刀目瞪口呆,他曾见过冥侯的刀,也是霸道无比,可眼前的这一刀却分明又高明出了不知道多少。
“小道姑顾忌这金刚不坏神通,这一刀至少替她破去了一半。”萧瑟叹了口气,“但也至少激发起了大觉十倍的杀心。”
不过,若是金刚不坏神通被破,那……他的视线看到那飘然落地的小道姑,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提着剑的时候有截然不同的凌厉。若金身破碎,大觉应当不是小道姑的对手。
大觉闷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这还没完,身后的无心将劈头落下的袈裟冲得粉碎,他跃至空中,口中忽然念起了听不懂的梵文。但是声音清扬,旋律有致,竟似在唱歌。
“他在唱什么?”雷无桀见过无心跳八方天魔舞,这会又唱起歌来,心中对这罗刹堂的三十二秘技有了完全不同的认知。
萧瑟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第10章 御剑之术
▍你的对手是我,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
秦筝趁机挥剑直上,剑风横扫将剩下的三位禅师挥倒在地,失去了内力支撑,大觉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此时再一听无心口中吟唱的曲调,脸色骤变,“梵音镇魂歌!无心,你想做甚!”
大觉一身肤色在瞬间变成金红,他疾速掠至无心面前,一柄长剑紧随而至,揽起万千风雪朝他腰背重重一拍。刹那间金刚不坏神通将秦筝震退数步。而那金红的肤色片刻之后也黯淡了下来。
大觉跌在一双僧人的草鞋面前,他抬头一看,只见那白衣小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容悲悯。随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全身真气忽然如潮水般泄去。
“无心,你……”大觉心中大惊,江湖上的确有化功大法这一类的邪门武功。但无心所用的,又不是化功大法那么简单。
“别瞪我了,我也不知道这功夫叫什么名字,封皮被毁了。”
无心似乎又恢复到了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僧模样,但他的脸色却惨白,“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悲天悯人!”
“大觉,你几十年的修为,我已尽数毁去了。”
无心一掌将大觉推了回去,身形一晃吐出了一口血,“但你们佛门这罗刹堂三十二秘技,我也不会带走一分。”
“你为什么要化去自己的功力,阵破了,刚刚金身已碎,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秦筝飞身而上,提剑剑尖抵地撑住了他要倒下的身体,雷无桀和萧瑟也连忙走了过来,将他扶到地上坐好。
无心却是笑了笑,“若不化去这一身魔功,怕是这些老和尚真的要拼了老命也不让我走。就算今天解决了九龙寺,那还有天下佛宗。”
萧瑟的心头一震,原来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
雷无桀望着面色枯败的大觉,心中多了几分恼恨,他问道:“大师,这架也打了,无心的功夫也没了,这路也该让开了吧?”
大觉摇头叹道:“谢无心师侄不杀之恩。”
无心想要站起来,但失去了一身内力又恰逢大战过后,身体的空虚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雷无桀一把搀过了他,“我背你走。”
“怕是还走不了。”萧瑟微皱着眉。
秦筝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山下又走来了一个和尚,还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且是她认识的。
唐莲。
唐莲倒不是来抓人的,他看了眼被雷无桀护在身后的和尚,叹了口气。
一同来的和尚是无心的师兄无禅,两人关系很好,他弯腰背起了无心,忍不住道:“师弟,你受苦了。”
无心笑而不语,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回寒山寺继续当他的小和尚了。
唐莲同雷无桀几人打完招呼,雷无桀发现他受了不浅的伤,忙问他可遇上了什么敌人,唐莲笑笑,将自己在山下被一个长须和尚拦下的事简单说了说。
“就是昨天见到的那个喝酒的和尚,大梵音寺的法叶尊者,也是昔日的碎空刀王人孙。”萧瑟在旁淡淡地说道。
雷无桀心中唏嘘,他这一趟出江湖,遇到了多少了不得的人呀。
“又有人来了。”秦筝忽道,一双清眸微微眯起,“至少三十人。”
果不其然,数十道人影忽然从各个方向出现将他们包围,清一色地穿着连着风帽的黑氅,为首的那人裹着黑色面巾。
对方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身份,唐莲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独特的衣装,“无双城。”
有点耳熟,秦筝反手把剑立在背后,她眼睛一眨,想起来了,“是那个无双城。”
“对,是那个无双城。”萧瑟视线示意雷无桀去护着无心,迈步走到秦筝身边,“虽然这些人只有三十几个,但他们可不是大漠里那些马贼,你能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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