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来了,累极的身躯才像是终于如释重负一般,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而现在看她,原本属于那双明眸间的光亮早已涣散,眼眸变得暗淡无光, 从前杏脸桃腮下那张灵巧的朱唇依旧微张。但苍白得似乎连最后一丝血气也要散开。
“我没事,你……你怎么样。”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凝望间,听着她渐渐微弱的呼吸, 方才相拥的余温似乎还在心间留存。他握紧施微发凉的手,呼吸都因害怕而颤抖起来, 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密密麻麻席卷了他全身。
他从小锦衣玉食到后来金榜题名, 仕途一路青云直上, 季二公子也名满京城,所以从小到大,他并未觉得世间有什么难事,也从未有过一刻让他这样惧怕过。
现在历经千帆才终于知道,原来世间最难的,是生离死别,最怕的,是心中在意之人渐渐散去的余温。
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后方终于传来奔腾的兵马声,经过一番激烈厮杀,这批暗卫也伤亡惨重,看着后面云烈军的主力即将涌上来,为首的暗卫握着刀柄的手一紧,深知他们也负伤抵挡不了多久,随后咬牙冷声道:“杀了薛蔺!”
一时间他们向那排人墙发起猛烈的进攻。
迷迷糊糊间施微看到暗卫向薛蔺持刀而去,她微动唇道:“季乘溪……薛蔺绝不能死……你别管我,我今日万一要……有什么事,你也……不能让我白死啊。”
“好……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颤抖的话,抬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施微,前面还躺着伤口血肉模糊牺牲的云烈军,剩下的人奋力抵抗的挣扎嘶喊声在他耳边回荡。
他转身拾起长剑劈开了向薛蔺刺去的重重刀光和剑影,又投身了厮杀中。
兵戈扰攘中,薛蔺只看见后方一袭熟悉的身影朝他奔来,那单薄瘦小的身影却又跑得那样快。
他激动地向前一步,“蓉儿,你回来干嘛!”
他这一步暴露的破绽给了更多人可乘之机,将他团团围住的云烈军被敌方尽全力死搏之下撕出一个缺口,他并没有察觉到此刻无数柄尖刀正要刺向他的腹背。
梁蓉从来没有跑的这样快,她几乎拼尽全力奔向薛蔺,在尖刀刺向薛蔺的那一刻,她转身抱住他,冰冷的长刀瞬间刺向她的腹部。
暗卫一次没得手,被云烈军全部击退,傅竟思等人终于赶到,他立即翻身下马,带领身后的兵马投入这场死战中。
梁蓉腹部鲜血横流,她再也撑不住倒在薛蔺怀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这种场景,血肉横飞,刀光剑影,她以前最害怕这样。
她乞求田平停下马车,她要回去找他。可在方才见到他的那一刻,这些害怕似乎就如眼中云烟,她不管不顾用尽了最大力气跑到他身边。
薛蔺抱着她跪在地上,手上堵住她胸口还在源源不断流出的殷红鲜血,手足无措地哭喊道:“蓉儿……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什么要回来——”
他以为,送走了她,他也能安心了。
“我……”梁氏嘴角流出鲜血,胸口微弱地喘/息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我……从未……怪过你。”
无力的手最后一次扶上他的脸庞,想冲他笑已经笑不出来了,最终,苍白的手无声垂落下来。
她闭眼的那一刻,脑海中见到的还是嫁他的那一年屋里摇曳的红烛和窗外纷扬的大雪……
“蓉儿……是我的错啊!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薛蔺眼神迷离,手中紧紧地抱住她,任凭鲜血染红他自己的衣襟。
他为别人做了一辈子嫁衣,到头来棋子游离在棋盘之外,执棋者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刀要送他下地狱。
他听信花言巧语,宁愿去爱一颗虚情假意的心,也对身边二十年如一的炽热真情视而不见。
如今再想和她说句话,也再也没机会了……
看着面前依旧冲上来想杀自己的暗卫,他流着泪心中冷笑一声:李昀,我也要送你下地狱。
由于傅竟思及时赶到,残存的云烈军看到他纵马而来时士气大振,那批暗卫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没过多久就完全落了下风。
顾津早就认出这批暗卫是李昀的人,看着眼前一具具鲜血淋漓尸体,他也没想到李昀会下这般毒手宁愿鱼死网破。
看着这些人快被云烈军尽数歼灭,他明白他们这次恐怕已经没有胜算了。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畏惧李昀又惧怕朝廷。
正当他内心首鼠两端之时,大批暗卫眼看要被俘,都纷纷吞毒自尽。
为首的暗卫在倒地的最后一刻对缩在最后的顾津道:“顾大人,你还在等什么?殿下还在等着你回京复命,你的一双儿女也在苦苦等你回京呢。”
顾津心中被他这句话一扯,他算漏了李昀的心狠手辣,这次若是前功尽弃,他又怎不会赶尽杀绝。
他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
傅竟思听到这话,猛地转身看向顾津。
季梵身上多处负伤,他勉强撑起身,朝施微走去。
顾津看着离他最近正靠在树下双眼微闭的施微,袖中的匕首无声出鞘,他迅速拉起施微,把匕首架在她颈脖上。
施微被他这一拉,全身的刺痛向她袭来,无力的身躯摇摇欲坠。
昏沉间,她只感觉好像被谁重重一拉,有一把利刃抵在她脖子上使她不能动弹。
一丝冷风灌过,身后是悬崖峭壁,无间深渊。
她用力摇晃着头,试图让眼中回过一丝清明。
“放开她!”季梵心中紧绷的弦顿时散开地四分五裂,他扔下长剑,迈着愈发沉重的步伐向他走去。
“别过来……”顾津看他走过来,手中的匕首又握紧几分,他猜对了,这个人果然是季梵的软肋,“季梵,你也不想他死吧?”
季梵停下脚步,不敢再向前靠近,担忧的眼神却没离开过她半分。
“顾津,你想干什么?”季梵攥紧拳头,咬牙冷声道。
顾津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东宫的人,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季梵,我可以不杀他,你把薛蔺给我放了。”
傅竟思看季梵动容的眼神,喊到:“季大人,陛下下旨捉拿的朝廷钦犯和你一个随侍,孰轻孰重?季大人不要做傻事。”
一个随侍吗?只有他清楚,她不是随侍,她是他心尖最重要的人。
看着傅竟思出言劝阻,场面一时陷入两难,顾津又提高了几分声音,刀尖朝她逼近,“把薛蔺放了。”
傅竟思冷眼扫过顾津,抬手对身后的云烈军道:“抓住他。”
“等等。”季梵拦住正要上前的云烈军。
“季梵。”傅竟思叫了他的名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在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施微强迫自己睁开眼,那强烈又熟悉的目眩感,让她想起了前世临死前在刑台上的那刻。
果然,偷来的时光不能长久,她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远处的季梵,她这次若是死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过好在,若是在这里了结,她也不算枉活这一世。
她看清了对眼前人的感情,除掉了前世欺压她的的恶人。
薛蔺此番被押回京,李昀就会被定罪,她总算也把前世的仇人拉下了地狱,李昀死了,前世一切都不会发生。
朝中满朝忠良不会被屠尽,她的爹娘不会无故受牵连,季梵也不会因救她中计而死。
她本就是死过的人,上天让她报了仇,让这么多前世不得善终的人有了一个新的结局,让她做了前世未做完的事,她也该庆幸了。
山河无恙,诸事时宜。
至亲故旧,千载福长。
吾之所爱,岁岁欢愉。
那天的放灯执笔写下的心愿,以后也都会实现。
只是心中唯一一丝遗憾,是他,她真的好想再抱他一次,亲口对他说一声喜欢。
施微极力露出一丝笑,强迫自己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季乘溪,你别管我。你把薛蔺带回去,我们那日说要一起寻的那条心中的路,也就算是找到了。
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唯一的遗憾,是你。”
席卷的冷风把她的话传到自己耳中,此刻他的脑海中,心头上,没有一丝空隙的地方不被她填满,睁眼闭眼,满眼都是她的影子。
看着她在风中的身影,心口像被刀绞般传来阵阵剧痛,轻放在身侧沾满凝固鲜血的手指每一根都在颤抖,双腿再也往前迈不开一步。
从小到大,他有多了解她,就有多害怕她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他向她摇头:“施微……你不要……”
顾津还在步步紧逼,施微释然一笑,目光不舍地从他身上移开,倚着顾津猛退了几步,随后拉住他一同向后倒去。
“施微!”叫喊声回荡在幽静的山谷间,季梵立即跑到崖边,但伏身往下却看不到一丝踪影。
第二十七章
▍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暴雨如注, 猛烈的急雨铺天盖地冲刷着这座山头。
一连下了五日雨,狂风骤响里山下一群人踏着山路缓缓行进山间,山脚碎石灌木都已数不清被翻来覆去碾了几回, 却始终未见一丝其他痕迹。
傅竟思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一抬头,空中阴翳便尽收眼底, 他看着眼前雨中的那抹倔强的身影,摇头道:“回京吧,人肯定找不到了。”
季梵全身被雨水打湿,他撑着一把被狂风吹袭的摇摇欲坠的伞, 沉重的步伐坚毅地踏过已经找了无数便的树丛中, 阴沉的面容中那张苍白的薄唇紧闭,几日未眠的目光中带有一丝猩红。
这几日无数劝他回京的话传入耳中,他充耳不闻。
人找不到,他心里倒像是多了一丝慰藉。
“最晚……最晚我们明日就得回京,不能再耽误了。”傅竟思又道。
如今薛蔺已经抓获,也该尽早进京复命,他担心季梵一时冲动,整队留下来五日陪他找人已是最大的宽限了。
“嗯。”季梵本就清冷的声线在雨里显得更加冰寒刺骨, “东宫重创,想必不会再派人来了,傅大人早日带着薛蔺进京罢。”
“那你呢?”他问。
来的时候和施微一起,走的时候又怎么能抛下她一个人, 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万一她害怕怎么办。
他一定要找到她, 带她一起回京。
季梵静默伫立在雨中, 良久, 他道:“我?等我找到她,带她一起回京。”
傅竟思出言打破他心中的希冀,“这山崖下常有野兽出没,这么多日过去了,你如何还能——”
“傅大人。”季梵打断他,他如何也不愿相信,“你们先回京罢。”
真切又绝望,他不愿去相信。
季梵又转身投入前方急烈的雨中。
想到那晚月色下她在悠长廊桥上拉着自己的手,他们一同放的那盏灯,刀光剑影中她转身抱住自己后心中的那份悸动。
她在他身边,早已是习惯,所以当她突然不见之时,他身边只有被云遮满了天的阑风伏雨。
他心中不好受,就如同被人用刀剜了一块,失去了最重要的能令他整个人运转的东西。
没有她的前方,是心中难休的晦暗风雨,又如何能算是她口中的柳暗花明之地呢。
几日后的一阵急雨过后,袅袅炊烟缓缓腾空,山间一排的村庄就这样隐匿在朦胧暮色里。
施微发觉此刻身处一片迷雾之中,望不到前方,也看不清来路,只能看见后面一群人持刀追她,她害怕得不敢回头望,只能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
身边一道道宫门的缩影一闪而过,路过烟雨连绵的河坊湖畔,跑过被冲天火光包围的房屋,依旧向前,她踏上一座廊桥,可瞬间又置身狂风呼啸的空地上。
突然从浑身每一处袭来的剧烈的疼痛让她跌倒在地。
她想起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方才一路疾驰让她累及了,她真的好想闭上眼歇一会儿,终于在疲惫和疼痛的驱逐下,她沉重的眼皮开始缓缓合上。
“施微。”
就在眼睛将要闭上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温热的喊声,这一声,直接把她拉了回来。
她睁开眼,发现季梵正牵着她的手。
她也不知怎么的,只发觉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好累啊季梵,你让我闭上眼歇会儿。”
“这里可不能歇。”季梵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牵起他的手,仿佛身上又生出了力气,望着他清澈的眉眼,她开口,“好,我们回家。”
迷雾消散,天光照进来,前方是回家的路。
她睁开眼,手指微动,浑身密密麻麻的疼痛卷上心头,头脑也还是浑浑噩噩。
她脑海中想的还是那日卷起轻尘在耳边呼啸的风,纵身的那一刻,她本以为这次是诀别了。
如今再次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间不大的房间,屋内虽不奢华。但一切整洁无尘,她床头的桌案上放着的一只青色小花瓶,瓶中还插着几只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半开的窗扉飘进来一丝丝正燃着柴木的气味,方才似乎下了雨,雨滴在窗外水洼里,清晰得能够听到清冽声响,树枝上还立着几只鸟雀正在婉转轻啼。
一切都还是人间之景。
她正撑着虚弱的身子尝试起身之时,『吱呀』一声房门突然被人打开,闯进来的一位看似十一二岁的孩子。
她捧着几支花似乎是进来插花的,看到榻上已经醒了的她时,那孩子睁大双眼在原地愣了会儿,随后又欣喜地一蹦一跳跑出去。
施微也好奇正要开口喊住她,谁料想那小女孩一溜烟似的就溜出去了。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她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人。
“你醒了?”门口那人提着一壶茶水走进屋,“别急着下来蹦跶,你知不知道你九死一生,算是从阎罗殿外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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