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知道她心中的顾虑,不以为然道:“母妃多虑了,父皇这么多年对那萧家恨之入骨您又不是不知。如今这东宫怎么可能再有起势翻出事端。
约莫着等萧今连回来,父皇就打算赶尽杀绝了。”
他虽自小就被娇养不谙朝中大事,可如今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心中可谓是参破得一清二楚。
东宫不可能东山再起,永仪帝又不喜李暄,将来这皇位对他而言可谓早已如同探囊取物,如今谁还敢不要命对他说三道四。
昕为妃为人城府颇深,心思缜密,她出身低微,母家不同萧皇后在朝中有势力根基。
所以只能从生下李衍起就百依百顺讨永仪帝欢心,教得李衍也时常围绕在他身旁,她明白在帝王心中留有一席之地的乖顺儿子总比日日令他担心忧叹的乱臣贼子好。
她与坤宁宫那位明里暗里斗了大半辈子,如今看来,还是她更胜一筹。
但是这夺嫡之事凶险万分,她在深宫这么多年,也明白事情不走到最后,没到坐上那万人之巅、成为这江山之主的那一刻,就永远也不能说自己赢了。
“你懂什么,万事都是一个不确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衍儿,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你若是轻敌胡作非为,我们装了这么多年就前功尽弃了。”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凛冽,“初五便是皇家围猎,如今没有人能再压你一头了,如今陛下身子已不大好了。
等到那日围猎,你在你父皇跟前好好表现一番,这步若是走对了,那可真就不远了。”
深夜又起狂风大作,树被风吹的狰狞摇曳的影子打在朱红的宫墙上,窗外灌进来的风吹灭了枉思殿中的几盏灯,本就阴暗狭小的宫殿变得更加幽深可怖。
李昀不顾四周黑暗,听着外面呼啸的狂风,坐在窗前擦拭着他那把刀。
拿着刀柄的手腕爆起的青筋,像是要把那把刀柄捏碎一般。
他心有不甘,筹划了这么多年,如今前功尽弃,还几乎赔上整个家族。
可他如今被人算计得身处这般地步,竟还参不破到底是何人在暗中搅了他的路。
他看着那把刀,眼里尽是不甘与狠厉。
突然沉重的殿门被外面来人一推,发出一阵厚重的声响。
“谁?”他转过头去,黑暗之中警惕朝风袭来的方向道。
进来那人从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点燃后瞬间照亮了整个殿堂。
“殿下,是臣。”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微弱的光源处传来。
只见来人一袭黑衣,李昀走过去借着微弱的光才看清来者何人。
“太傅?!”李昀嘴唇微动,言语中有些震惊。
他被囚枉思殿这些日子,猜也猜到外面如今局势已不好,朝中那些见风使舵之人肯定早早另择其主,期间萧皇后来探望过他,也次次都被拦截在外。
齐玄是自小就教导他读书识字的太傅,他一向敬之。
齐玄自愿辅佐他,也早在之前就为他出谋划策过。只是他想不通,如今人人自危,齐玄为何今夜会出现在此处。
齐玄轻道:“参见殿下,殿下受苦了。”
看齐玄这么晚冒夜前来,中途要规避的寻常侍卫就不少,冒此陷境来枉思殿,定不是小事。
李昀直接挑明道:“太傅不必多礼,我如今屈身在此,都不知前方是哪条死路等着我,不知太傅冒夜前来,是外面有何要事?”
齐玄靠近他道:“殿下,前方虽说是死局,但我们还未曾走到穷途末路之时。”
李昀猛地看向他,心中的蛰伏的强烈念想又重新被燃起。
第三十四章
▍他如何能不怪
“太傅此话是何意?”黑夜中两道颀长的身影打在空荡宫殿中形如鬼魅肆意狰狞。
他如何不知永仪帝暂且留他一命, 是因为如今还没到飞鸟尽良弓藏的地步,可那一天也已不远了。
但他不甘心,自己怎会走到如此山穷水尽之地。
齐玄知他的野心与狠厉, 也知他定不想蜷缩在此处等死。同时他也在为自己做打算, 东宫一党若是真被赶尽杀绝,他为李昀出谋划策这么多年, 永仪帝也必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在萧今连领兵出征前就同他商议出一条有可能绝处逢生的计策。
如今也到了该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齐玄沉声道:“殿下,萧将军此去另有所谋。东霖国这几年国势渐强,早已不是当年的边陲小国,且早年间他国曾向我朝称臣纳贡近百年。此番来势汹汹发动战乱进犯我国, 无非是不堪受往年屈辱, 也想尽数讨回些谋利。”
李昀听他此言,心中早已了然了大半,也正如齐玄所说,他们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
与东霖国联手,这条路险归险,但如今他已是亡命之徒,也只能一试。
齐玄还在道:“如今季嵘远在北疆,三殿下又被派去了南岭, 我们只需截断几日信报,京中之事,任他们有心也鞭长莫及。
萧将军昨日来的密信,已与东霖国国主达成共识, 他们只要回那十二座城池。”
“请太傅赐教。”他如今被囚深宫,自然不知他们当时所谋的计策。
“司礼监的冯谊, 早年间得殿下提拔, 也只听命殿下一人, 臣今日前来特向殿下讨封密令,让司礼监不必蛰伏,是时候动手了。”
李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永仪帝如今身子越发不好,是因他示意冯谊在皇帝每日服的汤药中加入了几味伤气血的药物,从前这样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他在听闻薛蔺顺利被押回京的那刻,就深知自己此番怕是要不好,立即下令让冯谊停手此事,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的太子身份被废,名不正言不顺。
永仪帝若这么快有个好歹,必定是传位与李衍。
永仪帝尚且还思量着萧家的最后一丝用处暂且不会对他怎么样,可若李衍坐上皇位,他胸无谋略,二人又水火不容多年,即刻就赶尽杀绝也未曾可知。
自己的谋划给他们做嫁衣,这是李昀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的。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李昀眼中带着几丝不解道:“可若是这时候让他们动手,来日便宜了李衍那个蠢货登上皇位,纵使我们再如何谋划,也翻不了身了。”
“殿下不必忧心,臣定是想好了万全之计,此番才敢冒险闯这枉思殿告知殿下啊。”
齐玄此人老谋深算,李昀能走上这条路,没少了齐玄在一旁为他指引谋划,他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位为了利益才为他效劳的朝臣,但是从小到大,他从没怀疑过齐玄。
他虚行一礼示意齐玄继续说。
齐玄道:“初五的皇家围猎,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
万籁俱寂间,只听见几声惊雷劈下,汹涌的几道雷光划破苍穹中翻涌的无垠黑暗后又消失不见。
后半夜又要落雨了,此刻谁也没注意枉思殿的大门被悄然合上,从里面走出的身着黑衣之人在雷鸣疾雨声中很快没了身影……
里京数百里之外,一匹匹骏马行过山林,踏着这阵纷纷扬扬的大雨。
马蹄声与嘈杂的雨水声交合,为首之人似乎一刻也不行等不及,策马往京中方向疾行。
大景建国之初就有每隔三年五月初五便在明月山皇家猎场中举办一次围猎,除皇亲国戚外,京中四品以上官员皆可参加。
今岁刚巧是三年之期,此月初,永仪帝就多次召礼部商议围猎的事宜,看得出是对今岁的围猎十分重视。
几日后,李暄被秘密召进宫。
他在南岭同瓦赤族的一仗几日前已传来大获全胜的捷报,永仪帝并未传扬此事,而是即刻召他秘密回京。
他年纪大了,心中越发多疑,自萧今连被派去渊西后,他夙夜难安,只因萧家在朝中依旧残存的势力,狗逼急了也会跳墙。
碰巧今岁又赶上了围猎,太祖爷定的祖制不可不遵循,可猎场远离皇城,人多眼杂,他担心有人会在猎场生出事端。
他知李暄虽平日子性格不讨他欢心,可好在一个英勇无畏又骁勇善战,也正巧收到李暄的捷报,永仪帝思虑一番还是决定让他秘密回京。
虽是初夏时节,李暄走进殿中的那一刻还是带进来一阵无声的霜寒。
他是皇子中最年轻的,俊郎的眉眼中本是清澈明亮,此刻却透露出深不可测的幽深凛冽。
“儿臣参见父皇。”他恭敬地朝永仪帝拜下。
“好。”永仪帝把手中地折子放御案上,抬手示意他免礼,“暄儿啊,南岭一役你功不可没,此番你得胜归来,朕可得好好赏赐你一番,说吧,你想要什么封赏。”
李暄站起来,不加丝毫犹豫道:“儿臣也身为大景子民,卫国安邦、为父皇分忧本就是事分内之事。
若提到赏赐,儿臣只愿父皇龙体康顺,父皇安康乃江山社稷之福,此乃对天下最好的赏赐。”
听到此话,永仪帝笑了几声。他望着李暄,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了他这个平日里接触最少的儿子。
思绪流转间,看着他的眉眼,永仪帝又想起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宁嫔。
她不似众多宫妃那般惧怕他又为了利益讨他欢心从而顺从他。
宁嫔性子独特,清冷不近人,从不刻意顺从讨好旁人,自己一条道走到底,永仪帝因她这番独特的性子,也对她多有宠爱。
她生的儿子也同她一般性子,从小到大不争不抢,也从不刻意与人亲近,长大后更是多有疏远永仪帝,因着李暄的性子,永仪帝对他也渐渐无甚关注。
纵使后来昕贵妃千娇百媚,柔情似水,他也偶然会念起那位与旁人与众不同的女子。
永仪帝的话语柔和了几分,“这月十五就是你母妃的生辰了,朕这些日子也常常念起你母妃。”
言罢永仪帝话锋一转,看着李暄道:“暄儿,自你母妃走后这么多年来,你可有怪父皇啊?”
李暄心中突然一阵隐隐刺痛,眼中闪过一丝宁嫔的音容笑貌,呼之欲出的话语一时间如鲠在喉,广袖下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怪吗?他如何能不怪。
十五年前的那个大雪夜,他不论过多久也忘不了。
宁嫔是因中毒离世的,他冒夜赶到宫中时人已经不大好了,因那碗甜汤已喝了半碗,此刻御医也束手无策。
那一年刚好是宁嫔与永仪帝生了嫌隙,被赐移居清央园,那夜弥留之际永仪帝也从未踏入清央园来看一眼,也是李暄第一次心中发觉帝王无情。
后他在宫里宫外秘密暗查,终于查到了宁嫔的死与昕贵妃有关。
他把罪证捅到御前告发,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责骂与疏远,那时永仪帝正与昕贵妃浓情蜜意,哪里又会在意一个早已不在之人。
看着眼前这个虚伪至极之人,李暄心中一阵嗤笑,人都不在了,又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她的母妃如今得以解脱,活得飒然自在,这个人又要以肮脏的心思去玷污她。
他收起了眼中的翻腾汹涌恨意,看着永仪帝平静道:“母妃本也能常伴父皇身侧,只可惜福薄。”
永仪帝快慰地点点头,从前每逢问到李暄关于宁嫔的事,他一向都是避而不谈,若说没有责怪之意,他是不信的。
如同看着他这般反应,倒像是已把当年之事放下了。
永仪帝打量着他高挑的身姿,耷拉的眉眼弯成一个并不好看的弧度,“你长大了,如今都这么高了。初五的明月山围猎,你就伴朕身侧,一同来吧。”
他知永仪帝此番秘密召他回京的目的是什么,云烈军在祁阳一案损失惨重,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盛况。
禁军的人鱼龙混杂永仪帝一向信不过,会场的防卫时宜与巡防轮守就都落到了锦衣卫头上。
任锦衣卫再雷厉风行面对这繁多冗杂事物也一时顾不过。所以他召自己带兵秘密回京,无非就是怕围猎那日生出事端,是以想巩固会场防御,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谢父皇。”他领旨趁着夜色退出宫殿。
司礼监狭小的庑房内,一人恭敬地跪在地上为榻上之人捏腿。
冯谊眯着眼轻轻唤了他一声:“周海?”
“干爹,儿子在呢,您还有什么吩咐?”周海立即挺起了头谄媚道。
冯谊顿了顿,又道:“你在皇上跟前近身伺候也已有七八年了吧?”
周海笑着道:“诶!是呢,多亏干爹提拔,不然儿子哪有今儿这体面日子啊。”
周海原本只是个负责宫前洒扫看人脸色的小宦官,当年被贵人欺负时正巧碰上了冯谊,冯谊便收他入司礼监,认他做了干儿子。
周海也因冯谊的提拔成了永仪帝跟前的红人。如今谁见了他不得尊称他一声周公公。
“你知道就好。”冯谊端着嗓子发出阴沉的声音,“昔日你家中兄弟姊妹卧病在床,还是我大发善心掏的银子给你,这点恩情希望你要记着。”
兄弟姊妹这句话在他耳中飘忽,周海的手突然止住,额间落下了一滴汗,他喘了一声气赶忙伸手去擦拭,急忙道:“干爹的恩情,儿子没齿难忘,儿子将来一定做牛做马孝顺报答您。”
冯谊伸出蜡黄的手轻抚着他的头,睥睨道:“你如今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做牛做马就不必了。如今我这里刚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做,别人都不行……”
第三十五章
▍他怎么回来了?
五月初五, 一大早御驾后面浩浩汤汤跟了一群人随行出了宫,明月山皇家猎场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地像个密不透风铁窟窿。
场上奏乐鸣鼓,激扬通亮的鼓声飘荡在辽阔的场地上悠远之音响彻云霄, 宫中驯马司牵来的矫健马匹应着鼓声疾驰卷起场间飞扬的黄沙,
磅礴恢宏的奏乐,无不宣誓着帝王的威严。
永仪帝在左右声势浩大的簇拥下落座, 两旁随行的亲王大臣行完礼后也都按官职位分一一落座。
齐玄望着辽远的猎场,双手放在膝间摩挲着垂在腿上锦衣。如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被人察觉的快意。
突然一袭白衣携风匆匆而过, 李暄一身便衣策马姗姗来迟, 行礼后永仪帝赐他入座。
齐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方才还随着思绪摆动的手指一顿,心中难掩的不安惴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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