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如血渍的黑红血肉拼接不甚紧密,它们随怪物的呼吸分散聚合,通过由此而生的间隙,可以窥见埋在肉中的深白利齿。
只要一个念头,这些触足便会从本体剥落,汇入海怪似的下身,展现杀人凶器的原貌。
不过,k自腰腹往上的半身还留有明显的人类男性特征,脱离了林轩原本形象的限制,更显出怪物应有的体魄,仿佛暴力这一概念的凝聚。
精壮的窄腰,横阔的胸膛,宽厚的肩膀,虽然没有皮肤包裹,但却另有一番残缺怪异的魅力,令人感到心惊。
再往上,周箐很庆幸自己没有看到林轩的面庞。
跟受创时的血肉模糊相比,情况已好转许多,平坦的脸上初现五官轮廓。
曾用来掩住她双眼的肉制“绷带”缠绕其上,血色的长带越过抿紧的薄唇,覆盖高挺的鼻梁,又松散地埋进黑色的短发。
k将真容被藏在层层“绷带”之后,只余一双锈红的眼眸,沉默地望向周箐的睡颜。
漆黑的夜里,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当目光扫过她眼下隐隐青黑,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干巴巴的关心:“你看起来很憔悴。”
k伸出手指拂过周箐的眼角,动作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会是融合带来的后遗症么?你走的太急,我一直很担心你……”
就算k在拥抱她时期细致入微,努力把风险降到最低,但融合异物到底会消耗周箐本身的体力。
k在之前压根没接触过“人类”这个种族,谁也不知道融合会有怎样的后遗症。
按照常理来说,周箐应该呆在家里休息,接受k的照料。但决裂来得突然,还掺入了“欺诈师”的带来的变数。
种种不确性令怪物焦灼。
这些天,k在警局附近徘徊,满心思都是周箐的行踪。直到今夜,那些柔软的触足,才有机会重新勾住她的手指,进行迟来的诊断。
一节红色的触足灵活地爬上床铺,灵蛇般游向周箐搁在耳侧的手掌。
它在她的掌心处依恋地贴了贴,然后伸直蜷曲的末端,啄了啄女人纤细的指尖。
触足的动作又轻又快,宛若蜻蜓点水,周箐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就看到一滴殷红的血珠从皮肤渗出,然后被它卷入体内。
从血液中分析出结果,怪物默默垂下了眼眸。
除了精神有些透支,周箐整体还算健康。
这样的情况在令k安心之余,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苦涩。事情回到了最初,她常因为心理上的痛苦,无法正常地进食和入睡。
而最能伤害她内心的往往是她亲密的人。
这个人可以是林轩。
也能是盲目模仿林轩的k。
“融合没有问题,只是有点睡眠不足,也没有好好吃饭。”
k明明生得高大魁梧,只是说这话时却萎靡不振,仿佛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是因为不想见我么?我的一些举动反而让你觉得痛苦么?”
“……也好,暂时不要见面比较好。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准备新的身份……我现在实在不太漂亮。”
就像珍珠贝舍弃了坚实的外壳,强行剥离林轩,给k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损伤。
新生的触足表面斑驳不已,给周箐诊断用的已经是k最完整的一根。饶是如此,它鲜红的边缘生着一圈漆黑的痂痕,不规整的形状,犹如被火舌舔过的白纸。
虽然是天外来客,但流星的本体形象还是巧妙地遵从了自然界的法则――当求偶季来临,雄性总是比雌性更加漂亮,会用强壮的腕足、艳丽的斑纹、精美的花纹吸引对方注意。
k也不能免俗。
作为暴食,k的触足尖牙密布,为暴力和死亡而生。那些总爱贴近周箐的软触,是唯一美丽的东西,好比娇艳的玫瑰花束。全盛期,鲜红软触铺散而开,在爱人白腻的皮肤上蜿蜒游走,不亚于新娘火红的喜被。
但现在呢?
事已至此,k倒也想用“都生了孩子,可以稍微不那么注重形象”这种理由糊弄自己。
可吃了上门的“田甜”后,k也拥有了一些女性的视角,懂得:女人在判断恋人是否适合结婚时,应当先问自己愿不愿意肚里孩子长得像父亲。
k扪心自问,觉得情况简直糟糕透顶。虚弱期的自己绝对达不到周箐的择偶标准。
哪怕周箐仍在梦中,k也没脸说出“孩子”的事实。
k失落地将触足往背后卷了,俯身趴上周箐的床沿,将树根似的下半身一股脑藏到床下。
接着,k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歪头望向她,徐徐说道:“我答应过你,会帮你实现愿望,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周箐把行李放在床边的椅子上,k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只粉色的托特包。而此时此刻,她的手掌就搁在k的不远处,无名指处宝石玫瑰反射出幽静的月光。这位睡美人好像随时会从梦中醒来,像过去一样轻轻抚摸k的面颊。
箐箐还没有放弃我。
小小的发现给了k继续呆在这里的信心,原本只是来确认爱人安危的k又生了旁的心思。
就算知道那种过去并不真正属于k,内心叫嚣不停的渴望也难以停息――想要她对我笑、想要她抚摸我、再对我说些温柔的话语,让那颗星星在我怀中闪耀。
k得用上全身力气,才能阻止蠢蠢欲动、企图缠绕她身躯的触足。
不行、不是现在,k决不能重蹈覆辙。
暴食是贪婪的,但也是耐心的。就像旱季里的水生生物,极端情况下k甚至能够将自己转变为假死形态,直到下一场饕餮盛宴。
k收拢手指,修长的指节陷入床铺,将残留着周箐气味的布料拢入掌心:“我之前弄错了你的愿望……直到现在才知道你的想法。你是自由的,林轩、李兰芳、林承德,又或者是其他人,他们不会再来伤害你了。”
“当然我也不例外。”
求爱用的触足某种程度反映了k的潜意识。
等到分别的时候终于来临,k才发现自己的决心远比想象脆弱。
仿佛是一直雨天被打湿的狗,回神时,k已经将残破的面颊贴入周箐的手心――
好痛苦,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好像撕开皮囊的疼痛姗姗来迟,烈焰便灼伤k的皮肤,让k变得脆弱。
但好温暖,只要她温柔触碰,这种疼痛便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怪物眯起双眸,喃喃道:“但如果,如果我能拥有全新的身份。下次再见面你能不能再多看看我呢?”
“看看我……只是我而已。”
……
原来k知道了,自己有时会把k当成林轩的影子这件事。
心灵某处阴暗的一角被话语揭开,在月光下赤裸。面对k的祈求,周箐感到无言以对。
她长久注视着k,像在注视一场黑甜的噩梦,可偏偏就是无法从梦中醒来。
如果k报复她,操控她,用尖锐的骨刺划开她的皮肤,或冰冷的毒液改变她的想法,她都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与其厮杀。
可这只是场告白,k试图用言语、血肉的甜香,纾解她的焦虑,确保她能顺利地回答家乡,而她对这种不含恶意的倾诉毫无办法。
退无可退,没法再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正如k终于了解她的心愿一般,周箐也在今夜看清了k的本貌。
和林轩不一样,他们都说着“爱恋”,但k最后选择了尊重。
周箐并不讨厌这种行为。
但k太烫了。
手心处好像贴着一团柔软的火焰,叫她很难集中精神。
好在这种接触没有持续很久,怪物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床铺。
k在圆桌边站定,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自己的胸腔,里面是一束粉白的花朵。外层洁白,只有花心处晕着粉,宛若少女面上,撞见了心上人后飞起的那抹羞赧。
怪物取出瓶中的假花,将花束插入其中,仔细地理了理因为颠簸凌乱的花叶,对她说:“七夕节快乐,祝你做个好梦。”
隐形能力仅限于表皮部分,为避人耳目,k需要将物件藏进血肉携带。花瓣由此沾染了k的体液,虽然不如k本体来得强效,但残存的甜香也足够让周箐安睡到天明。
正如来时一样,怪物重新隐去了身型。
而周箐费了一番功夫才摆脱束缚。
等到她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房间内已经空无一物。
已经溜走了么?
夜风通过半开的窗扉吹鼓窗帘,奶白的纱布有黑影一闪而过,像是振翅而飞的夜鸦。周箐撩开窗帘,向外望去,清凉的风吹拂她的面颊,她看到笔直伫立的电线杆,长长的电缆上空无一物。
而再往上,原本昏沉的小巷阴云散去,夜空中有繁星点点。
……
束缚她的阴翳一扫而空,身体也比往日轻松许多。周箐在第二天早上好好地吃了一顿早饭,然后乘上了返回家乡的飞机。
她答应过外婆,要带她一起住上舒舒服服的大房子。所以当初获得拆迁款的时候,除了存入银行定期理财,周箐还在市区内买了一套100平左右的房子,用来存放外婆的心爱之物,想着林轩如果承受不了C市的压力,也可以带着孩子跟她一起回老家生活。
外婆是周箐的底线,她咬死了,不愿答应李兰芳将房子卖了在C市投资的要求。
现在这房子成了她重新开始的起点。
“我回家了,外婆。”
周箐仔细地擦了擦亲人的相框,将手里的花束插进一边的花瓶。
停摆多年的时间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第四十九章
“请89号来2号柜台办理手续。”
周二上午, F市房地产交易中心大厅传来一道电子播报声。
周箐低头扫了眼手里的纸票。确认号码无误,她扭头提醒同行的女性,说:
“丁姐姐, 好像是我们的号。”
紧挨她坐着的是一位打扮时尚的中年女性。她穿着靛青色的小褂, 棕色的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涂抹鲜艳的嘴唇一张一合,正大谈特谈最新的高考加分政策。
“哎呦,这就到了?”闻言,丁姐抬眼瞧了瞧不远处的电子屏幕, “跟周老师聊天都没注意时间。我找找东西……”
她拉开膝上皮质公文包, 用手指轻轻扫过纸页,夹出夹层里的身份证,朝周箐抿唇一笑:“放心,东西都带着呐~”
接下来都是正常的过户的流程。办事员手脚麻利地操作系统, 伴随着“咔哒咔哒”的点击声, 一份又一份文件从从打印机划出。
“先把身份证给我,然后在打钩的地方签字, 总共6份。”
周箐抽出台上签字笔, 快速浏览关键信息。文件上“星语花苑6栋302室”字样, 白底黑字清晰可见, 一想到即将拥有的第二套房产,她就忍不住愉快地勾起嘴角。
新房位于同小区同单元楼,就在周箐楼下两层。因为是全款买房,从看房议价到转账交税仅仅过了一周不到。
丁姐跟着签完了字。她将回执收回皮包, 用手指摩挲着纸面, 欷[道:
“哎呀, 签完这个字, 房子就算过户给你了。”
“房子是我结婚买的,家具都是红木的,放在外头一套加起来要几万块。用了十来年也算有感情,给外人还怕不爱惜碰着哪儿了。但周老师一看就是会爱惜东西的人,我放心呀!”
能在二手房市场上遇上个好买家,实在是件幸事。正像丁姐说的,她那套婚房装修时下了不少功夫,平时打理得也仔细,给周箐省了不少翻新的费用。
丁姐家里有个升上高中的孩子,她花大价钱把他送到重点高中,现在更是准备置换房产,买个学区房陪读三年再出手。
市重点附近寸土寸金,60平的老破小塞不下丁姐的宝贵家具。
恰好她和周箐聊得投机,这小姑娘气质文静,付钱干脆,又是她最尊重的教师职业,丁姐索性把家具当顺水人情送给了周箐。
买房耗尽了剩下的拆迁款,现在周箐手头只剩下一年来当老师攒下的工资。
像她这种语言专业的学生,大多会趁在校考个教师资格证,为未来多做打算。周箐在外企干了几年,职能有对外沟通一项,本专业并未落下多少。
人不能坐吃山空。
回到家乡,周箐兜兜转转还是回归初心,在教辅机构找了份英语老师的工作。
她平素习惯自己做饭,又没有房贷压力,生活开销并不大。加上利息林林总总攒了十几万,但她觉得能省的地方还是省点比较好。
“嗯,我懂得,谢谢丁姐。”周箐应下嘱咐,小辈姿态摆得到位。她打开订车软件,将屏幕对着丁姐,询问说:“天气热,我给您打个的回去吧。”
“您还要给童童做饭吧?这次就不送你了,等到交接钥匙那天,大家有空再一起吃个饭。”
豪华专车服务的标志金光闪闪,尽享奢华。
见状,丁姐脸上笑容更盛,她连连摆手夸赞:“哎呀,你这孩子就是贴心。我那描金花瓶还有一对,也给你留一个!摆点应季的花,一定好看!”
周箐回以笑容。
她目送丁姐乘车离开,独自前往公共停车场,按下了钥匙扣上钥匙。
不远处,黑色的钢铁怪物立刻发出“滴滴”的欢迎声。
离开林轩,周箐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大奔,可以载着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拉开车门,可以看到驾驶台上停靠着一排可爱的羊毛毡玩偶。它们形色各异,活灵活现,棉花糖似的绵羊衔住嫩绿的四叶草、棕黄垂耳兔在红盖蘑菇下避雨、火红的狐狸举着一串铃兰载歌载舞。
然后在最角落的地方还飘着一只黑红色的鱿鱼,它将身子进绯色的珊瑚,用触足捞住一颗奶白的珍珠。
制作红狐后剩下了不少红黑线团、以及作为花梗的细铁丝。
它们乱七八糟、七拐八绕堆成一团。周箐望着那熟悉的配色,将它们放在手里绕了又绕,一不留神就做出了这个怪异的小东西。
它太怪了,跟旁边的可爱小动物对比鲜明。以至于周箐每次开车,在等待导航启动规划路线的那会儿功夫,都会望着它走神――
距离最后一次和怪物见面,已经过了一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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