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批注,又怔怔地看他。
她是最困的时候背下的,脑海中混混沌沌,连自己背到哪都记不得,这个人居然能将她所有的错漏全数记下,粗粗看一眼,竟然连她昨夜停下来思索两息的句子都标了注解!
不过想想也就释怀了,人家可是首辅,是整个大晏读书人的表率,论起学问,谁能越得过他去?
但……她嚅动着嘴唇,讷讷道:“哥哥,你是不是对我的学习能力有什么误解?”
首辅大人好像忘了自己的妹妹是个小笨蛋。
他倒是有过目成诵的能力,可她是过目就忘、转头就忘、一觉睡醒就忘啊!
这两个月已经是夙夜匪懈地努力,才能勉强磕磕绊绊背完四书。
“所以我专门为你量身制定了学习计划,”谢昶神色如常地看着她,“所有教授的内容,当日巩固一次,七日后再巩固一次,一个月后你若还能驾轻就熟,便算是吃透了。”
阿朝听他这么说,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但胸腔内又隐隐有种血潮翻涌的激动。
她早已不是幼时那个胡闹任性、一到念书就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了,哥哥不顾政务繁忙,也愿意耐心教导、因材施教,她这辈子尽管做不成名动盛京的才女,可有当朝首辅给她开小灶,并且与当今太子殿下师承一人,便是块朽木也能开出花来了。
阿朝突然有些感动,霎时就振作起来,“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用功。”
她靠得近,身上有淡淡的茉莉甜香,声音又轻又软,一张一阖的唇瓣透着淡淡的水光,手臂抬起时,露出的一截腕骨瓷白纤细。
谢昶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原本打算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主意,着人搬了一张长几进来,让她坐在下首的软垫上读书写字。
冬日天寒,当然是坐在厚厚的羊毛绒毯上更加舒适,江叔还给她添了银丝炭,屋里暖和极了。
很快书房内静得只剩炭火和灯烛烧灼的噼啪声,偶尔掺杂几声书卷翻页的声响。
在哥哥面前是不可能高声朗诵的,阿朝会尴尬到头皮发麻,只能自己一边看,一边理解,在心里默念、默记。
偶尔抬头看看他,烛火下男人神情认真,执笔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
被这样的氛围影响,阿朝的态度也更加端正起来。
哥哥的批注字迹极小,但极为工整清晰,用词也依照她的悟性,尽量言简意赅,遇到不解之处,她再抬头问他。
对方解释完,往往还会补一句,诸如——“第二卷 第五页第八行,我用朱笔标注过一段,你可以结合起来看,举一反三。另外,翰林院那位刘侍讲偏爱挖掘此处出题,可多留意。”
阿朝几乎是叹服。
幼时读书不解其意,只知死记硬背,所以学得比老牛拉车还要吃力,到如今才发现哥哥的好来,书本上这些疑难杂症竟然都能三两句迎刃而解,还能帮着她融会贯通。
连着几日,读书的效率事半功倍,阿朝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多少有些得意起来。
她若是男子,得当朝首辅亲自教导,怎么说也能考取个秀才吧!
白日依旧是算术课,即便伤脑筋,阿朝也在咬牙坚持。
哥哥对她的要求是含清斋考评的前三名,她要完成的就远远不止算术先生的作业。
余下的时间,阿朝用来学习掌管中馈和管理名下的田庄铺子,通过算账来巩固课业。
江叔着人将府里的账册和她名下田庄、铺子的账本陆陆续续抬进来,书房一时堆得小山似的,光府里的账册就有厚厚几大摞!
江叔耐心带着她一一过目,阿朝才知道操持中馈远远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大到供膳诸事、人员调度,小到一炉一炭、一花一树,样样皆需登记在册,纤悉无遗。
年后几日,名下的铺子陆续恢复开张,江叔又领着几个铺子管事来见背后的东家娘子。
阿朝也是这才知晓,哥哥口中给她“练练手”是何意。
她名下的铺面多半做的是姑娘家的生意,绸缎庄、成衣店、糕点铺、首饰铺样样俱全,既能从中了解行情,洞悉姑娘们的喜好,也能对营业的一应流程了然于心,来日她的胭脂铺开起来,也不至于跟没头苍蝇似的盲目乐观。
几日下来,人虽然疲累,但也过得充实。
崖香知晓她向来是个不成器的,近来却见自家姑娘这般刻苦用功,几乎要怀疑她皮下换了个人。
阿朝也觉得自己与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没有盼头啊,练习琴棋书画从来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本事,而是要想着如何取悦将来的恩主,每天如履薄冰地活着,隔几日便有富商员外上门挑人,生怕哪日就被送去给人冲喜。
可如今不一样了,有人可爱,有事可做,有梦可期,日子越过越好,又有哥哥这样的榜样在侧,便是疲累,也有冲劲。
这晚照常到澄音堂读书,小丫头困得点头如啄米,双眼熬得红红的,还在坚持看书。
谢昶能感受到她这几日的乏累,但也没说什么,良久之后,察觉到她肚子饿了,让厨房备了桃胶枸杞雪梨汤送进来。
热气腾腾的汤羹满满一盅,阿朝眼睛都亮了。
谢昶唤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吃。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小丫头舀了一勺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身侧低声提醒“小心烫”,这才想起来吹了吹。
白雾氤氲着清艳的眉眼,粉嫩的桃腮鼓鼓囊囊的,她在他面前向来不讲究,吸溜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倘若底下人敢在衙署吃出动静,他早就让人滚出去了,不过看自家姑娘吃得香甜,谢昶心里倒有种异样的满足。
“这几日,累不累?”他问。
阿朝喝了口甜汤,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我这才学几日,哥哥却是日日不得闲,从前是勤奋读书,如今是夙夜在公,哥哥才是真的辛苦。”
谢昶不禁抿抿唇,小丫头倒是会心疼他了。
想起江叔的提醒,谢昶道:“明日上元,街上有灯市,给你休假一日,让底下人带你出去走走吧。”
“灯市?”阿朝目光骤然一亮。
她这几日潜心读书、学习管账,忙起来废寝忘食,竟都忘了明日竟是上元!
算起来她有足足八年未曾逛过街市了。
琼园将人看得很紧,阿朝回想起过往那些点点滴滴,尤其是大病初愈的那段时间,玉姑总以为她是佯装失忆,有几次故意放松管制,就想看她会不会逃出去,可那时候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能逃到哪儿去?在琼园整整八年,她没有出去过一次。
谢昶沉默地看着她,心里隐隐泛着疼。
她好像很难过。
手腕倏忽一紧,小丫头突然伸过来攥住他:“哥哥和我一起去吧,明日你正好休沐,我们一起去逛灯市啊!”
谢昶有多少年没有逛过街市了,似乎也是整整八年。
上一回逛灯市,还是在南浔陪小丫头一起的,这么多年在盛京,上元于他而言根本是可有可无。
大晏的上元夜,如天上仙人打翻了星盘,满街珠翠,遍地笙歌,灯景、歌舞、百戏绵延十里不绝。
在幼时的小阿朝眼里,南浔的上元就已经是天底下头等的热闹了,而今夜京城的上元灯会更是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鳌山灯的排场更大,杂戏的种类更多,偶尔还能看到金发蜷须的外邦使臣。
人在无垠的灯海里穿梭,一眼望不到尽头,流光溢彩的灯景、拥挤流动的人潮和满街混杂的脂粉香气占尽了整座皇城。
谢昶身份特殊,贸然上街,只怕旁人不是来看灯,尽看首辅大人了。
甫一下马车,阿朝便给他挑了副青面獠牙的面具戴上,凶巴巴的,倒是很符合他的气质。
她还在面具下偷笑,那道凉凉的嗓音从恶兽的獠牙内传来:“待在我身边,别到处乱跑,听到了?”
阿朝敷衍地“嗯呐”一声,转身走人。
她打小最爱看杂技,那时候灯山人海里乱窜,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不是在顶碗舞的人堆里冒头,就是挤上前看人吞铁剑,谢昶若不将人看紧,只怕小团子转身就没了人影。
唉,怎么办呢?
她如今是大姑娘了,哥哥如今不让她牵着、抱着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阿朝将自己藏在狐狸面具下暗暗叹息。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啦。
她只管到处逛铺子、买杂嚼,看到登梯爬杆、舞刀弄枪的势必要去挤一挤的,都出府逛灯市了,怎么可能不乱跑呢?
直到身边的男人彻底被她磨没了耐心,一把抓住那只四处扒拉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掌心。
嗯,这就对了嘛。
谢昶忽然听到她面具下的盈盈浅笑,这才意识到小丫头的恶作剧。
那只嫩生生的小手雏鸟般蜷缩在他掌中,让人舍不得用力,可若是不攥紧,雏鸟早晚都会飞离他的掌心。
谢昶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一些。
然后悄悄拿余光去瞥她。
小丫头仍是没心没肺地到处窜,狡黠的狐狸面具下看不出神情。
遇到喜欢的点心铺子,她要去挑些蜜饯,再握着似乎就不大合适了,可他才有松开的迹象,小丫头就立即不动声色地反手握住,生怕他反悔走人一般。
那种电流般的温热酥麻从指尖一路蔓延,逼得他心口都在轻微地战栗。
他不懂这代表着什么。
也许是想与他亲近,也许是想撕开他一本正经的面具。
她仍将自己当作依赖的兄长,想要将红尘诸事、人间冷暖一并塞入他荒芜冷清的世界里。
可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每一次柔软的熨帖,于他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阿朝你快把你哥逼死了!!
要和宝贝们说一声,以后的更新改到晚上11点,白天实在太忙了,又想给大家多更一点,晚上的时候真的不太够,哭晕!宝贝们奔走相告哈,这章红包继续~~
【注】“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来自李商隐《观灯乐行》。
第26章
玉钩桥上行人如织,一盏盏荷花灯密密麻麻地点缀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仿若繁星沉碧波,明珠落银河。
阿朝拉住他的手:“哥哥,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谢昶望着不远处的玉钩桥,面具下一双凤眸晦暗无澜,看不清情绪。
阿朝一路走到桥下,才发现放灯的都是并肩偕行的男男女女,也有和他们一样戴面具的,仗着无人瞧见面容,郎情妾意,卿卿我我,竟毫不掩饰。
像他们这样单纯来放灯祈福的倒没有几个。
愣神间,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下,阿朝转过身,发现是个卖荷花灯的阿婆,背已经佝偻了,但笑起来很慈祥。
“姑娘买一盏荷花灯吧,和郎君一起去祈福许愿啊。”
谢昶垂眸沉默地看向她,小姑娘潋滟的杏眸中跳动着细碎的星芒。
荷花灯的款式都差不多,阿朝挑了个看上去最结实的,笑着反驳道:“阿婆,这是我哥哥,不是我家郎君!”
郎君是大晏女子对夫君的称呼,阿婆定是误会了。
阿婆一听就笑了:“情哥哥也是哥哥,姑娘还不好意思啦。”
阿朝急得不知如何解释,又莫名有些耳热,伸手去接荷花灯时,这才发现和哥哥的手还握在一起,她下意识指尖一颤,赶忙松开了。
凉凉的夜风拂过掌心,很快将最后一点温热湿腻吹散殆尽。
谢昶不动声色替她付了钱,垂眸问道:“去放灯?”
阿朝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刚才阿婆的话哥哥肯定听到了,他听到了也不解释一下!
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从来不喜解释,小时候摘二壮家的杏子,明明付了铜板,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也是一声不吭的!
罢了罢了,不能指望他什么。
两人前后脚往河边走去,阿朝怀里抱着荷花灯,这回是再也不敢胡闹去牵他的手了,否则回去之后,谢阁老又该拿一堆男女大防的道理来教训她。
岸边不远处的一棵栾树下,着缂丝锦袄的少女无意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姑娘您瞧,那两人可是谢阁老和那位谢小姐?”
少女暗暗攥紧手中的锦帕,指甲盖都掐得发白,也难以抑制眸中的震愕。
那名戴青铜面具的男子,无论是颀长挺拔的身形还是通身矜贵冷冽的气势,都像极了那位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
而他身边的女子,身段窈窕,娇色无双,除了他那失踪多年的妹妹,谁又敢在他面前言笑晏晏?
可他们……不是兄妹吗?
玉钩桥可是情人桥!
他们兄妹二人竟然携手同游来桥下许愿,还买了祈求姻缘美满的荷花灯!
少女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
倘若真是他兄妹二人,这岂不是罔顾人伦!
所以才戴着面具,因为害怕这段关系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少女心绪久久难以平静,直到回府路上,攥住锦帕的双手还是忍不住轻微地发抖。
这位谢阁老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天底下千千万万文官士人的眼睛盯着,真要与自己的妹妹苟且,必然是个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下场!
也许是她看错了吧。
……
上元之后,离入学的日子愈来愈近,阿朝也比从前更加用功,对府里的各项开支有了初步了解,算术和四书的功课也没落下。
二月中旬才将《孟子》的最后一卷过完,宫里赶在花朝节前派人来传话,说请姑娘尽快入学。
院里的柳枝渐次抽芽,可眼下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没想到入学时间竟然提前了!阿朝还以为自己能在府上待到二月底呢。
江叔看破没说破,想必是崇宁公主耐不住寂寞,要找人陪玩了。
入学前夕,谢昶亲自挑了一套文房四宝送到青山堂,上好的端砚、湖笔、宣纸和徽墨。
阿朝想了想,还是将崔诗咏送给她的那支散卓笔存放起来,就带哥哥送她的这一套入学。
“紧张么?”谢昶牵唇一笑,问她。
这个小丫头没有遗传到半点南浔谢家书香世家的气质,幼时对读书入学非常的抵触,谢昶到现在还记得她一边哭得鼻涕冒泡,一边写大字的场景,瞧着可怜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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