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了几秒,径直朝玻璃书房走去。
谢铎挡在他身前,抵住他肩膀:“你疯了?”
少年抬起深不见底的眼眸,其间的冷意让他一颤。
谢斯止越过他。
谢铎再拦:“你别忘了,许鸢是怎么来到庄园的。”
“世上的事就像一块布,你把它丢到脏水里变成了抹布,中途反悔了,再想把它捞起来洗干净,哪有那么容易?知道你在觊觎他的女人,那之后呢,她的命运会有任何改变吗?”
“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力量左右任何事,等谢盈朝查清你在他背后动的手脚,会下地狱的人只有你。”
“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和算计呢?不要了?”
谢斯止沉默。
谢铎凝视着他。
相识这些年,他从未在少年的眼中看到除了冷漠与平静之外的情绪。
即使现在,他那黑水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也看不出悲喜。
“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谢铎死盯着他,警惕他做出过激的举动。
谢斯止只是静静站着。
回忆里,八岁的他又饿又冷,晕倒在竹南路12号门口,女孩递给他一瓶热牛奶。
在他短暂的人生中,辱骂、奚落听得耳朵起茧,忍饥挨饿、被人毒打更是家常便饭。
可女孩温柔地递给了他一瓶牛奶。
除母亲之外,这是第一次,他感受到来自世界的善意。
不过对谢斯止而言,善意不能当饭吃,也许是从小生长在黑暗的地底,也许是他人性里生来就带着一点恶的底色,他记住了女孩,却是以另一种方式。
成为谢家的小少爷之后,他偶尔会坐在谢氏的车上经过竹南路12号,看女孩在花园里画画,或和家人享受午后的阳光,他也偶尔会经过女孩的学校,看她如月亮一般,被朋友们围在中间,笑得明朗。
她和他,如同云与泥。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深渊。
幼年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暗色的痕迹,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关注着女孩,只知道,当得知她家里破产,父母双亡时,那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她无所依靠。
-她那么美好。
-她是谢盈朝喜欢的类型。
-她能帮他达成愿望。
彼时的谢斯止没有多想,决定把她拉入泥潭也只用了短短几秒。
如果换成现在的他,还会做那样的选择吗?
“谢斯止,你在我心里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只求菩萨保佑你。”
“希望你一生平安。”
那些话翻来覆去在耳朵里萦绕、回响。
每响一句,就像有人拿着一柄淬毒的匕首剖开他的骨肉,在他心上剜了鲜血淋漓的一刀。
某一瞬,他突然想回到白日的山顶。
在她说下这些话时,动手撕开自己可憎的面具,而后坦诚地告诉她:
“谢斯止不是一个好人,他不配得到菩萨的保佑。”
玻璃书房内,少女低低的呜咽如濒死的小兽发出破碎的悲鸣,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忍受着痛苦。
伤口处的毒血泛滥肆虐,痛感一刻不停地缠绕着他,让他喘息困难。
他毫不怀疑,再多听一秒,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会被那迟来的痛觉撕碎掉。
谢铎:“谢斯止?”
“至少,不能是今天。”
“什么?”
说着,他看见少年笑了。
那笑容挂在他漂亮的脸上,比平静淡漠时更叫人心惊。
谢斯止转身离开,不多时,他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小桶。
在谢铎的注视下,他拧开盖子,把桶里的东西泼在了不远处的玫瑰花田上。
闻见汽油的气味,谢铎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毁掉玫瑰花田对谢盈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谢斯止轻轻按动打火机,指尖之上忽地跃起蓝色的火苗:“知道。”
他散漫地笑:“那又怎样?”
谢铎没能拦住他,打火机被丢入玫瑰田里,大火瞬间燃起。
庄园里的玫瑰田并不是四四方方的整片,而是一片连着一片,一块接着一块。
每当花期,庄园的一切都会被盛开的花海团团簇拥,绚烂而浪漫。
花田起火,楼屋绝对无法幸免,这将是庄园建造以来最大的一次火灾。
借着风力与汽油的助燃,不多时,庄园各处便冒起了滚滚烈火与浓烟。
橘红色的光芒映红了半片天空,佣人们惊呼着跑出来救火。
一时间,寂静的夜晚变得嘈杂而喧扰。
“你真是疯了。”谢铎的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意,“疯到让我怀疑,当初选择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转身离开了这里,留少年一个人站在原地。
谢斯止平静地站在火光之下瑰丽的夜色里。
少女破碎的声音消失在耳畔。
也许是被迫停止了,也许是被嘈杂夜里的其他声音盖过了痕迹。
他垂下漆黑的眼眸,掏出一张面纸,慢条斯理、认真地擦拭着掌心的汽油痕迹。
第22章
许鸢被疼痛侵袭得意识模糊时,隐约记起,曾有人对她说过——谢盈朝对女人,并不温柔。
书桌不算光滑,她光洁的背部反复在上面摩擦,蹭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她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可无法分辨出那味道来源于哪里。
也许是擦破了皮正在流血的脊背,也许是被谢盈朝咬过的锁骨。再也许,是正被他扼住的脖颈。
他的手掌不是利器,也并不锋锐。可当它贴上来的那一刻,许鸢觉得有一丛虚幻的尖刺扎破了她的皮肤,扎根生出怪异的藤蔓后,拉她坠入了让她失重的深渊里。
她数度难以呼吸,几次觉得死神之手就垂在桌沿,只要她稍稍一勾,就能把它握住。
浮沉之间,她回忆起初到庄园的那夜,谢斯止站在玫瑰花田边吸烟。
他动作干净利落,眼底清明,丝毫没有烟鬼眼中的迷醉。
他告诉她,谢盈朝是天生的猎人,他喜欢带着猎物气息的女人。
——纤细、柔软,能被他轻易征服,却不会转头反咬他一口。
世俗上他拥有的一切给予了他足够的魅力和认可,他无需凭借征服一个女人来证明什么。
因此,对于不听话的猎物,谢盈朝并没有耐心。
可既然是猎人,也不喜欢完全不会挣扎的死物。
谢盈朝是个很矛盾的人,这种矛盾导致了他很难找到合心意的女人。
许鸢曾问过谢斯止,如果谢盈朝也把她当成不听话的猎物呢?
少年笑笑,告诉她不会。
相较于其他女人,许鸢就像造物主专门为谢盈朝定制的伴侣。
无论外貌,还是爱好,她都完美契合了谢盈朝对于女人的审美。
她愿意为了活下去忍耐一些东西,看似柔弱,实则柔弱里隐含了坚韧和倔强。性格使然,她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清楚的认知,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却也不会完全失去自我,完全屈从于他。
这正是谢盈朝所喜欢的矛盾。
许鸢既不像那些畏惧他的女人,视他如恐怖的魔鬼,也不像那些讨好他的女人,一味迎合。
她多数时间里是温顺的,可当感觉到不适与过度的疼痛时,她也会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那点力气对谢盈朝而言不算什么,他轻松地将她按住。
“谢先生……”
“叫我什么?”男人眼眸染上了暗色。
“谢、谢盈朝……”少女柔软的唇瓣间吐出破碎的声音,“你别……”
谢盈朝吻住了她的唇,堵住她剩下的言语。
就像被困锁已久的猎鹰,既已进入了狩猎的荒原,就不会因为任何召唤而停下翅膀。
他嗓音里蕴着磁性的沙哑:“你不快乐吗?”
“许鸢,我等这天等了很久,别叫我失望。”他轻吻她的耳垂,“乖一点。”
温柔的嗓音,强硬的语调。
许鸢无法逃离他的掌控,只能忍耐。
忍耐痛苦,忍耐着淡淡的血腥气,以及一丝不知哪里飘来的焦糊的气味。
疼痛包裹了她,她试图关闭自己的意识,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却在某一刻,察觉到那带给她痛苦的、深深楔入的东西离开了。
她睁开眼,谢盈朝站在一旁,衬衫的纽扣敞开,细微的汗珠滑落在紧实的胸膛。
他眼睑阴沉地垂着。
玻璃书房外,浓烟四起,大火将夜幕染成了一片橘黄。
庄园里的玫瑰田是相连的,书房四周也被佣人布置了很多花草。
火势很快就蔓延了过来,火舌蹿腾,热意汹涌,空气中的焦糊味越来越浓。
佣人在奔走救火,人声鼎沸。
谢盈朝将一旁的西装外套披在许鸢的身上,声线压低了几个度:“我找人送你回住处。”
他轻吻她额头:“火势控制之前,不要乱走,我会担心的。”
……
谢盈朝珍视玫瑰花田,不是因为他对玫瑰这种植物有什么特殊情结。
只是因为他喜欢那颜色,绚烂、艳丽,能让他想起很多往事。
在谢氏这样的家族里,从小就要进行掌权人的选拔、培养,这是一条外人无法理解的艰辛与残酷之路。
谢铎他们只是作为备选继承人,并不能窥见太多。
但谢斯止偶然听庄园里的老人提起过,谢盈朝的童年,并不快乐,甚至满是阴霾。
他是家族里最优秀的孩子,无论智商还是心性都远超同龄人,一部分是生来带的,另一部分,是后天培养的。
作为一个家族的掌权人必须要有绝对冷硬的心肠和绝对稳定的情绪,无论面对什么事,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摒弃私人感情,如机器一般将家族的利益置于最上。
因此,小时候,谢盈朝的父亲曾对他进行过许多次的情感剥夺。
譬如,父亲会在生日时送他一只小狗。
在第二年的生日,再递给他一把匕首,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宠物。
譬如,父亲会为他找来许多同龄的玩伴,等他们感情渐深后,再一一将他们送走,又或是当着他的面阐述孩子们在庄园里犯下的过错,皮鞭的声音、孩童的哭喊声令他不忍,可他每求情一句,那些小孩受的惩罚就会越多。
再譬如,父亲会强行将他按在死去的母亲面前,逼他去触摸那冰冷的满生着尸斑的尸体。
他告诉他,一个人的生命太脆弱,只有一个家族的生命才能长盛不衰。他还告诉他,人不能被感情困束,否则难成大事,所以,他的母亲不能活着。
玫瑰花田之下埋葬了许多东西。
谢盈朝的小狗,谢盈朝幼时的朋友,谢盈朝的母亲,谢盈朝手上的罪孽,还有谢盈朝的过往。
他也曾因死人而感到恐惧,也曾因鲜血而颤抖,也曾在夜里辗转难眠时痛恨过父亲。
可当他成年之后站在了家族权力的巅峰,回想起当年父亲的话,竟然自心底产生了一丝认同。
如果他是一个柔软懦弱的、被感情左右的人,如果他没有残忍血腥,令人恐惧的手段,那这些年起伏的危机,无数的暗潮,足够将他吞噬千万回了。
父亲去世很久了,他这一路走来再没人见证,于是玫瑰花田就成了最好的见证者。
哪怕花田下枯骨累累,他也很愿意让它继续在庄园里盛放。
时刻提醒他,当年父亲说过的话,时刻提醒他,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没有人敢去碰谢盈朝的花田,除了那个少年。
半年前,他夜里毁掉了大片的玫瑰田。
事后,告密的佣人莫名其妙被花瓶砸伤,谢盈朝没有发作。
今晚他又发疯,直接把那片花田烧得干干净净。
谢斯止身上还有淡淡的汽油的味道。
他站在谢盈朝的面前,和从前一样,唇角挂着散漫的笑容。
“告诉我这是意外。”谢盈朝目光锐利。
对于这个少年,他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的感情能力已经薄弱到无法计量。
别说他们的身体里只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就算是父母离世,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谢斯止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至亲了。
从他进入庄园那天起,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与位置,从不做逾越的事,也从不说不该说的话。
要说哪里不平凡,那大概是遗传他母亲的美貌基因,总之,是个漂亮、却不会让人感到威胁的少年。
即使曾经发生的一些事件指向他,可最后也都没有证据不了了之了。
联系到一个月前,少年因为谢文洲口中“爆炸”的话而对他出手的事,谢盈朝并不想一上来就为难他。只要他继续没有存在感地在庄园里做他的废物小少爷,谢盈朝不介意和他玩玩兄友弟恭的游戏。
“我说是意外。”少年淡然地与他对视,“你会信吗?”
谢盈朝蹙眉,因为他看到了少年唇边的笑容变得有些嘲弄。
他语气很平静:“我只是想起了我妈妈,你还记得她吗?”
谢斯止的母亲是少见的美人。
这一点,连见惯了美丽女人的谢盈朝都不得不承认。
其实也不需要他来盖章认可,如果不是美人,他们的父亲也不会与她维持一段时间的关系,还生下了谢斯止。只是那个男人比谢盈朝还要冷酷,感情能力比他还要低微,他抛弃一个女人,比换一件衣服更快。
那女人带着年幼的谢斯止来到谢家时,刚好谢盈朝的父亲去世不久。
那时的家族是一汪汹涌的深水,旁系势力蠢蠢欲动,极不安分,都想把年仅十八岁的谢盈朝从继承人的位置下拉下来。
谢盈朝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稳住局面。
每个人在压力之下的宣泄途径都不同,有人是运动,有人是吃喝,而他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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