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含嗔带怒, 似乎非要她给一个解释不可,卿柔枝忍俊不禁,惊讶道, “怠慢了陛下,是臣妾的罪过。那么, 陛下不若留下, 与臣妾和臣妾的家人一同用膳如何?”
褚妄倒也不是真的想同卿家人打好关系,只是惯爱拿她寻开心罢了。
闻言, 面沉如水道,
“用膳就不必了, 朕去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原来他打的这个主意。卿柔枝看他的目光几分戏谑,褚妄却极为自然, 从她怀中接过了沉睡的卿绵绵。
男人垂着眉眼, 竟有几分温柔,她心中一动,将心中的那个猜测问了出来。
“陛下知道我恢复记忆了?”
“嗯。”他不咸不淡地回。
卿柔枝暗暗讶异,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同样被关押起来的裘雪霁,只怕是从对方的口中得知。难怪他会怕她遭遇不测,就连回府也陪着。
“陛下……就不怪罪臣妾么?”
严格算起来, 那可是欺君。
他们一前一后,在青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 春风微暖, 拂动他们的衣袍, 交缠在一起, 竟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卿柔枝。”
他淡淡道,“朕可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睚眦必报的男人。”
他依旧耿耿于怀这四个字,她一怔,倏地莞尔,软声道,“是,陛下胸襟宽阔,如泰山伟岸,方才对我的维护,更是令柔枝感动不已,今后必定唯陛下是从。”
“你知道就好。”他满意点点头,下颚线条极为明净,一眼看去,泛着如雪如玉的光泽,分外动人。
卿柔枝蓦地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个少年,她猛地明白,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那少年,生得有几分像褚岁寒。
确切地说,是像少年时的他。
卿柔枝解释道,
“忘忧丹使我忘记了陛下整整九次,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当时裘雪霁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回到你的身边,二是换一种活法。他说他算出我命里有一大劫,在你身边活不过来年开春。其实,我也在挣扎,我不知道该不该赌,赌注是我的命。”
他瞥她一眼。女子眉眼安宁,乌睫浓长,有种圣洁的美丽,
“人在置身黑暗里的时候,就会期盼着一丝光的出现。陛下当年给了我那样的一盏光。我那时候还不认识陛下,也不了解陛下,可,仍旧感到心动。”
他顿住了脚步,耳尖微微泛着红,却抿着薄唇,一句话都未说。
“陛下的心很复杂,走每一步都经过重重的算计与谋划,就连当初出手救我,也不是出自本心,而是怕给自己惹来麻烦。您的心是如此冷酷,好像天底下除了权势,没有你在意的东西。我不敢……也不能用我的命来赌。”
“所以,我选择忘了你。”
可为什么,就算是忘记,依旧不可自控地被吸引着,向着他靠近。
世上一物降一物这种事,当真是存在的,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孽。
“我同你说的,也不是假话,”褚妄等她跟上脚步,嗓音低磁,“掌控权力的滋味,远不如被你爱着。你说是我给了你那一盏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出现,亦是我生命里的光,是我在人心险恶中,所窥探到的唯一善意。至始至终,都是那么纯粹。”
所以怎么可能放过你?
唯有紧抓不放了。
“你以为杀卿墨鲫,真的只是要一个脱身的借口吗?那时,你是皇后,是褚隐明媒正娶的妻。我如何算得准,你不会真的鸩杀我?
毕竟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你的心意。怜菩提那一味药,我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流徙中南洲,任人欺辱。双目失明,形同废人。你觉得我真就如此坚强,从来没有过放弃这条性命的念头?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回来的念头太强烈,不能白白地死了。”
“我原本以为,我全部的愿望不过是复仇,让所有背叛过我的伤害过我的人,全都匍匐在我脚底哀嚎。至于你——”
他的声音,有一丝干涩。
“我还没有想好。”
“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
“我不知该如何对你。”
男人的眼睫投下浓浓的阴影。他盯着看,眸光柔和,“我从来就只知道杀人。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爱上一个人。更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如你这般珍我,重我。这串佛珠,我戴了多久,你就在我心上……放了多久。”
无论是那个青涩的九皇子,还是统御万马千军的临淄王。
亦或是如今,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从过去到现在,他不过是她口中的“阿九”。也愿意做她身边的阿九。
褚妄忽然正色看来,凤眸清澈,
“我放过你卿府满门,没有兑现当初与宗弃安的承诺,不是因为我心存仁念,而是因为他们养育了你。”
“柔枝,感谢你来到这个世间。”
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这时,卿绵绵小脸一皱,捏着拳头,在褚妄的怀里醒了过来,一抬头,就看到二姐姐的脸。
二姐姐的脸庞湿漉漉的,她好像在流泪。
莫不是被欺负了?
这怎么行,她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抱着自己的人,想要扑进卿柔枝的怀里,却被人揪住了后领,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卿柔枝看了眼不住扑腾的小妹,叹了口气,扭过头轻拭眼角,笑着道,
“陛下不是想要参观我以前住的院子么?”
快步上前,她推开门,本以为会积灰严重,没想到打扫得很干净。院子里一架秋千咯吱作响,是儿时熟悉的模样。
这里,承载了她年少时的所有记忆。
后来猝不及防地斩断,那么残忍,光是回想都心惊肉跳。
那只依赖她的小黑狗、那个陪她长大的婢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卿柔枝突然改了主意。
她福了福身,请求道,
“陛下先行回宫吧,我想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想来陛下离宫许久,也有许多积压的事务要处理。”
尘埃落定,她心平似水,反倒不如褚妄心尖灼热,时时刻刻都想与她待在一起。
看着女子美丽耀眼,一如往昔的面庞,褚妄失神而嫉妒地想,他既不是她初初喜欢的人,也不是她头一个丈夫,对他的爱恋之情不够浓烈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必定是那个与她相守一生的人。
民间未婚的夫妻,在大礼之前都不能见面,她这番要求,也不算奇怪。
于是褚妄点了点头,放下卿绵绵转身离开。
卿柔枝堪堪坐下,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顺着支摘窗飘落进来,沾在脸上,手臂上,凉凉的。
她指尖掠过桌面那个,少女时闲来无事,与侍女们雕着玩儿的白梅玉石摆件。
心底里,被不知名的惆怅填满。
一道脚步声匆匆走进,肩膀突然被人揽住,紧紧地抱着。
他声音沉闷,好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你再让我多瞧你一眼。”
第72章 、【72】
这几天一直待在一处还不够看的吗?
被他紧紧拥抱着的卿柔枝颇觉得好笑, 他之前可从不会这样,他之前……
他之前是什么样的。
卿柔枝眨眨眼,蓦地想到。
虽然他们已经相识这么多年了, 可真正开始了解彼此,是从数月前开始。
净莲寺那个混乱的夜晚, 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是小竹楼、佛堂大火、甘泉宫, 再就是南柯郡的南柯一梦。
有时候她会觉得,皇宫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当初那个冷漠强势的男人, 与眼前抱着自己的不是同一个人。
可偏偏,他们是。
越是靠近熟悉的地方, 越是会回忆起他对她做的那些事。心底里忍不住泛起细密的刺痛,眼眶也酸酸的, 一种委屈又愤恨的心情萦绕着她。
大约是从兰绝那里体会到了被尊重和爱护的感情才知道, 原来,世上有那样的爱。
她是配得上那样干净纯粹的爱的。
而人一旦有了比较,就容易生出不甘。
她无法抽离对褚岁寒的情感,转而爱上兰绝;
却也无法轻易原谅他曾对自己做过的一切。
但同时,她又需要一个皇后的位置。
所以她只能忍受着一切,让那种复杂的感情,时时刻刻折磨着她的内心。
她想如同对待先帝那般,戴着面具去迎合褚妄。当对上男人满含热切的眸子时, 又会觉得疲惫和无趣。
或许,做一个纯粹的人会更快乐些。只要权势或者,只要爱。
当两样都想要的时候, 上天就会惩罚她的贪心。
在回来的路上, 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真的要再入一次深宫吗?从前, 她是没得选。今日似乎也没有选择。
她很清楚自己的感情, 她并不是不爱他,只是有些心结他不说,她不问,就会深深地刻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失去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
长姐死了。这些事情她找不到人说。
所以她才想先,一个人静一静……
“你有很多心事。”褚妄突然开口,他一向敏锐,又如何觉察不到她这几日来情绪的低落。
他的声音听上去,强压着烦躁,“我总感觉,你总是不太愿意与我说真心话,就因为我是皇帝吗?”
就因为他是皇帝。她永远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男人对待。
可是他想要她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属于她的人对待。
他不喜欢被她拒绝的感觉。
褚妄手腕上的佛珠硌着她的背,她的背太瘦太薄了,仿佛只要稍微用点力,就会掐断似的。
被他勒得生疼之余,卿柔枝想。
女子与男子终归是不同的,某些细腻入微的情感,他们是很难觉察到的。
譬如他做的那些事他只会觉得是理所当然,他是皇帝,他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不必在乎任何人的想法。
她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只道:“陛下,我很累,你不累吗?让我们都歇几天,好么。”
他抓住她的手腕,强忍着脾气,方才他们不是推心置腹,剖白彼此的心意了么?
她为何又如此抗拒他?果然是拿到了皇后之位,便一点也不在乎了?
宗弃安的声音再度萦绕在耳畔——这个位置上不论坐的是谁,她都能摆出那副姿态。
是这样吗?褚妄的心像是悬挂在刀尖上,然而一低头,对上她湿漉漉的双眼,喉咙里又像是堵塞着一团棉花。
他喉结滑动,指腹擦过她眼角,哑声道:“那你好好歇息,朕先回宫了。”
卿柔枝没有回应,男人又盯着她看了半晌,沉着脸,转身大步离开。
那股淡淡的龙涎香也渐渐消散,空气里逐渐弥漫起湿润的土腥味,与此同时,她的手被一只软软的小手勾了勾:“姐姐,你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
卿柔枝低下头,小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满含童真,却又带着十分的关切。看着绵绵,卿柔枝总是会想,也许她小的时候也跟绵绵一样吧?
“因为姐姐要嫁人了。”
“姐姐要嫁的不是你喜欢的人吗?”绵绵的心很单纯,只有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才会伤心难过。
“姐姐要嫁的,是喜欢的人。”
“那为什么还不开心呀?”
“或许是因为……太喜欢了吧。”卿柔枝蹲下来,捏了捏妹妹的小胖脸,“有时候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会很累很累。”
“那绵绵陪姐姐睡一觉吧。”
卿柔枝忍俊不禁,“好,绵绵陪我睡觉。”
那温暖的小小的一团,扑进她怀里的时候,只觉心口的那个空缺被神奇地弥补了。不由自主地感叹,要是她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
抱着绵绵,她蓦地想到。
她这个月的月信似乎……一直没来。
第73章 、【73】
此刻, 御书房。
“常青山的案子,刑部已经接管。”
一个穿着武官官袍的男子试探问道,“泉公公, 听说陛下离京南巡这些时日,还从民间带回来一个女子?”
陛下于政务一事上的出众远超历代帝王, 但在这女色上, 却寡情得过分。
最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却禁欲得像个僧人。
新朝没有太后, 没有正儿八经的妃嫔,一个鸾美人, 折在了宫变当日。
本以为世家之女有机可趁,陛下却仍是驳回了御史台选秀的请求。
有个胆大包天爬床的, 叫做思月的宫女, 也被他拖出去杀了。
听说那女子的血,流遍了寝宫的长阶。
萧至诚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收下鸾美人,便代表他肯近女色,为何到头来竟是没有丝毫改变。
如今满朝文武最关心的,莫过于陛下的后宫之事,是以派他这个天子跟前的红人前去打探一番。
泉安滴水不漏,“此事,陛下自有定夺, 何劳萧大人费心。”
萧至诚心口焦灼,听闻那女子是卿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这事说来荒唐,卿汝贤却认下了, 还将那女子写进族谱。
莫不是陛下变了法地想要提携卿家?若是卿家重得帝心, 朝堂上哪里还有他们萧家的立足之地。
季氏内宅妇人, 眼光短浅, 竟然当众掌掴前首辅夫人刘氏。
他屡次上门赔礼道歉,都被卿斐思着人扔出、拒不领受,也是,卿汝贤是何人。
他可是为了一个长子就灭了安家满门的狠人,最是护短不过。
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令陛下松口,广纳天下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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