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本该是没有人的,却在一个拐角,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被那人稳稳扶住,没想抬头时,撞入了谢执惊讶又促狭的目光中。
自打上次和表哥那场接风宴后,他们便时时传信,偶尔会被荀绍景借着乱七八糟的各种缘由约出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日了。
谢执扶稳她,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季念羞窘得很,也实诚得很:“偷听。”
听罢,谢执笑了两声。
她反问:“你又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没下学?”
谢执和她一等一的实诚:“嗯,逃学了。”
季念有点懵,想想也笑了起来。国子监的课条条框框太多,又过于理论,谢执早不需要这些了。
她又往前了一点,不小心踢到地上的酒壶,低头:“你逃学在这儿……喝酒?”
谢执弯身拿起,解释道:“绍景的,方才和他一起在这里偷闲。”
季念点了个头,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新年刚过,季念碰了碰鼻尖:“对了,还没来得及说,祝你新年安康。”
谢执笑着点点头:“嗯,你也是,平安顺意。”
季念脸悄悄往毛茸茸的领子里缩了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觉得那四个字就是隽永,就好像得一人的祝福,就真的能成真。
其实这点就够了。
但谢执看着她冻得红红的鼻尖,又低低地说了句:“比起祝福,又到了寒冬天,倒有些旁的话更想说。”
季念转头,看着他忽地倒了杯酒,眨眨眼:“什么?”
谢执亦看向她,没说话,却把手中的酒喝了个尽。
“你……你干嘛……”季念有点急,他明明不能喝酒。
鹅毛小雪忽然就落下来了,飘落在他带着些醉意的眼睫上,他看着她,极为认真:“令令,你可愿嫁我?”
……
那天她一转身,就看见阿梧对着她在乐。
说来在那之前,她从来没和阿梧提起过谢执,阿梧是如何知道谢执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的呢?就因为那天她转头的表情吗?
季念看不见自己的脸,她只是在想,如果是的话,那她那天应当笑得很傻吧。
再回过神时,季念已回到了城外的小宅,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小宅的门,许久没有回来,有些陌生的熟悉感。
正厅里亮着烛,她看见谢执坐在里头,阖着眼。
他大抵是睡着了,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到她从外走近了,他才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
他们靠得很近,季念能看见谢执的眼里满是血丝。他似乎等了她很久,可看见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她为何下午说走便走了。
季念也是平静的:“我今日见到荀太傅了。”
只这一句话便能确认,默了默,他道:“先生都同你说了。”
“荀太傅说,六公主及笄了。” 季念勉强地扯着唇角,“及笄的意思,便是今上有意安排她的婚事了,对吗?”
光影细碎,落入谢执晦暗不明的眼中,像极了曾经那双蒙着醉意的眸。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伸出手,道:“过来。”
所有坚强在瞬间溃败。
季念眼眶突然就红了,她低垂着眸坐到他腿上,而后一点点窝进了他的怀里:“谢执,我该怎么办……”
第38章 过往
四年前的冬日, 谢执问她,可愿意嫁他。
季念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寻常女子半分的矜持, 像是中了蛊似的,呆呆地望向他清澈i丽的眸子,点了点头。
季念也没有想到, 不过几日后,连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没掰完, 谢执就来了,带着媒人。
聪明的样子全没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府外的人半天都没说出话。
谢执看着她的傻样也不觉得傻,只取笑她:“跑成这样,平日里总是规规矩矩的,都是诓我的?”
跑得太急,她连大氅都没披,可一眼沉入他笑着的眼底, 全是打从心底里涌上的热度。
再后来, 她只听到自己转身前, 他说――他在这里等着,就能早点知道结果。
那会儿苏翘正好在季宅, 在一旁笑嘻嘻地目睹了全程,把季念悄悄拖到了一旁,嘲道:“谁不知道纳采只是第一步, 原来人间贵公子也会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谢执上门提亲, 季平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但比起季平溢于言表的高兴, 江又莲全程都是冷着脸的。
前几日嘉裕侯让人上门提了亲,看上的正是嫡女季盛兰,可惜那求亲帖来晚一步,江又莲急于断了季盛兰和那寒门书生,恰在几日前做主应下了陆家的婚事。错过了嘉裕侯便罢,她何曾想过季念能被谢家公子看上,甩了陆家几条街。
她甚至觉得,若不是她急急地将季盛兰嫁出去,今日被求亲的可能就是她的女儿了。
媒人是个人精,把江又莲的想法摸得透透的,当日扭着腰肢出来时,亦多看了季念好几眼。几世修来的福气,一个六品官的庶女能嫁给谢家唯一的公子。
季念余光瞥到,却没有躲开目光。
她眼眶弯着,倔强又骄傲。
眼神里是能够昭告全天下的勇气,是,就是她的福气,旁人再酸再嫉妒也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福气了。
那或许是季念看人最傲慢的一次,而谢执悄然看着她,竟只觉她那双弯起的桃花眼明澈透亮,让他怎么都转不开眼,让他看一眼便控制不住的去想很久远的以后。
离开前,他忍不住顺了下她的长发,问道:“成亲之后,我们接上母亲去寻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可好?”
方才还昂着头的人稍愣,看着他没马上答。
摆着谢府大门不入,要去城外住,寻常女子怎会乐意。谢执揉了下她的头,笑了:“好像有点委屈我们令令。”
但其实季念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很多要求,也习惯了随遇而安。
他走前,季念扯住他的袖子,才小声嘀咕:“这才纳彩,还没说成呢……”
她脸微微红,故作镇定地朝别处张望着:“等成了,去哪我都不介意。”
……
谢执上门提亲没有被传开,只因第二日,几日前吃了瘪的嘉裕侯又大张旗鼓地送来第二张求亲贴,荒唐地让人传话,说季家另一个女儿也是一样的。
和谢执的婚事未说定,竟隔日就又来一个。
谢执虽无官无爵,可光是谢生平的独子这一身份便足够有分量了。
一边是他,一边是侯爷,季平左右为难,意图将此事推给谢执和崔靖两人去争。
可季平甚至尚未来得及与那媒人周旋,季念姗姗来迟,只回了二字:不嫁。
非谢执不嫁。
崔靖求亲本就是和侯府老夫人闹了一通,加之季念一口回绝,此事转眼就被传开了,没几个人知道谢府派人上门娶亲,却全都知道嘉裕侯为娶季三小姐闹得满城风雨。
但不管是谢执还是崔靖,两人都像是没受任何影响似的,依着流程前后派了媒人来问生辰八字,只是谢执总是比崔靖早一步的,早一步来问名,自然也早一步带走了季念的庚帖。
崔靖没拿到庚帖,连八字都不合了,手一挥,随它是不是相冲相克。
季念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嫁给崔靖,随他怎么荒唐,她都当看不见。她和谢执也互相都没提到崔靖,就像是这个人不存在,只顾走他们两个人的流程。
一切都是顺利的,季念从小到大都没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顺利过――直到阿梧倒下的那日。
那天季梧还在和季念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嫁了人后就不记得自己了,季念轻弹他的额头:“小时候抢不到书还找我哭鼻子,现在都会取笑我了。”
“阿姊,很痛,”季梧捂着额头,“你看你有了谢公子之后,对我越来越无情了。”
季念笑着瞥过那个紧皱眉头的小弟:“别装。”
可季梧僵着身子没有动,那笑中的痛苦越来越重,下一刻,他就这么直直地倒在了她面前。
季梧是突发的胸痹。
他从小就比其他的小孩要瘦弱些,不太能跑跳,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症状,大家只当他吃得少又生得文弱了点,从未想过他是五脏出了问题。
大夫诊脉过后,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季念踉跄一步,怎么都没想明白,前一刻还在和她有说有笑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了。
她用力撑住手边的桌子,每一根指尖都在泛白,直到一蹶不振的沈婉被丫鬟扶起,她才恍然回神,追了出去。
季平和江又莲刚离开,她冲到季平面前拦住去路:“父亲,您救救阿梧。”
季平看着她:“刚才大夫说得你听见了……”
“大夫没说不能治!”季念猛地打断他。
却也是一瞬后,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亲,我们能救阿梧的。”
“可大夫说的是用药续着阿梧的命!”季平终于抑制不住,“念念,你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治阿梧的一剂药贵如天价,且不说花出去这些银子,可能到了最后阿梧都是救不回来的,你要我如何救他?”
“所以……”季念抬头死死地盯着他,通红的眼眶透着决绝,“您要就这样放弃阿梧了吗?您要看着他去死吗?”
季平一愣,呵斥道:“季念!”
沉默又漫长的对峙,季平的衣摆从她膝头绝情地拂过:“我不可能为了治阿梧而拖跨季家。”
院里的碎石铺了满地,在寒冬天冻得锋利不堪,这一跪,隔着衣衫划开了嫩肉。
可季念笔挺着腰,厉声道:“若阿梧不是庶子,父亲也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她终究没得到回复。
江又莲一直没有说话,可她太能拿捏那时候的季念了。
跟上季平前,她缓缓停在季念脚边:“三姐儿不是有段好姻缘吗?谢家公子如此钟情你,三姐儿何不求他替你救救阿梧?”
季念竖直的脊背在寒风中狠狠地颤了下,对上了她从上往下那睥睨一眼。
那一眼,扯碎的不止是膝头的皮肉,还有季念那高高挂起的自尊心。
……
季念不可能去和谢执说,不可能告诉他,全季家没有一个人能救阿梧,她自己也不能。
可甚至没给她去找谢执的机会,荀世俞先找上了她。
季念被请到了荀府的书房中。荀府她不是第一次来,但见荀世俞,是她头一次。
荀世俞坐在案后,那双眼睛带着岁月的苍老,浑浊却深暗,似乎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无所遁形。
他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季三小姐的胞弟可还好?”
季念一愣,季梧的病被捂得很严实,她不知道荀世俞是如何知晓的。
荀世俞垂目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舍弃庶子性命,传出去季大人脸上恐是无光。”
季念盯着那颗黑子:“阿梧不会有事。”
荀世俞看着棋盘布局,只是问道:“可季三小姐凭什么来保证胞弟性命?”
白子被围,季念沉默不答。
荀世俞:“明眼人都能看出嘉裕侯向季家提亲乃是与崔老夫人的对立,他需要这么一个人,既如此,季三小姐为何不与嘉裕侯做个交易,各取所需?”
人在心神不宁的时候本就是弱势的,又何况是面对荀世俞这般人。
她讷然问道:“太傅大人是何意?”
荀世俞落下最后一子,只抬头缓缓道:“今上要让子卿入仕。”
“但子卿在向你求亲的第二日拒了,他说他不喜官场争斗,亦不想让以后的你再体验那些糟糕的人情世故。”
阴云压下,屋中不见光,让人喘不过来气。
季念回忆起纳采那天谢执说的话,喃喃道:“他没有同我说过这些……”
荀世俞慢慢站起,看向窗外:“子卿或许不是最有抱负的人,却是老朽这么多年来见过最有天赋之人,若他想做,他能为天下子民立命,甚至能助今上为盛世开太平,他可以有大好的前程。”
荀世俞转过头:“可季三小姐有什么?又能在往后那条路上给他什么?”
最普通的问话,那语气甚至听不出一点质疑,可季念的脊背却在那刻,被压塌了。
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能给他什么?
她知道,哪怕谢执知道她在季家的地位那么不堪一提,哪怕知道治不好阿梧,哪怕最坏的情况是真的要他倾家荡产――
只要她开口,谢执就会无条件地帮她。
可她呢,能给他什么?
荀绍景看着沉默不言的她:“老朽就想问问,对季三小姐来说,子卿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什么都能向他开口?”
那日,季念在案下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疼到麻木。
良久,她忽地泄了所有的力气,答道:“重要。”
可荀太傅有一句话说错了。
正是因为太重要了,所以她没办法,没办法什么都诉于他。
卿月当空,她可追,可攀,可为揽月不眠不休遍体鳞伤,却独独不能够将他拖进他从不曾碰过的泥泞中。
所以四年前让她放弃谢执的不是任何人――
是她自己。
是她对着他时,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第39章 二闯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把六公主赐婚给谢执。
但新政执行到一半, 谢执在旁人眼中还是被贬之人,若是赐婚一事被人知晓了,难免有人觉得蹊跷, 皇上这到底是要重用还是不重用谢执?
所以皇帝特意趁益滁之事把他宣进了宫,都说益滁是个苦差事,又是因为谢执新政引起的后续, 那落到旁人眼里,自然不会多想。自那之后, 皇帝倒也没别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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