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凛笑了一下。
“他本来就没打算等到明天。”他说,“邬仙湖的灵脉汇聚在龙王庙,大家也都没有明天了。”
“你什么意思?”章员外猛地问他,“什么叫大家也都没有明天了?”
姚凛平静地看向将他养大的义父,“就像是从前姚家人都死了一样,章家很快也会这样。”
章员外的身子猛地往后一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厉声问,“是谁告诉你的?这里没有人知道当年的事,你是从哪知道的?”
章大少左看看右看看,摸不清头脑。
“你们又在说什么?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他愠怒,看向姚凛时不自觉带了点恼怒的嫉妒,“什么事是他能知道,我不知道的?爹,你们还瞒着我什么事?凭什么瞒着我啊?”
“闭上你的嘴!”章员外厉声呵斥,“这儿没你的事。”
章大少不甘地闭上嘴,狠狠地瞪了姚凛一眼。
姚凛安静地看着父子俩吵架,被章大少怒目而视,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时章大少终于发现些许不对劲,往日他虽然嫉恨姚凛太出彩,明明只是章员外的义子,却比他这个正经的大少更得力,家里家外的大小事都被姚凛安排得井井有条,衬得他十分无能,可他也清楚这个义兄,最是恭敬自持的人,谨守本分,不争不抢。
倘若在从前,他对姚凛不满怒瞪,姚凛必然会出口圆场,同时照顾到父子俩的情绪,而不像现在这般,仿佛看也没看见。
“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东仪岛上确实没人知道当年的事,但章家来自临邬城,姚家也曾是临邬城的大户,虽然过了二十年,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姚凛没去看章大少,只是直直地望向章员外,脸上没什么表情,“本来也没相信,但时间长了,你的反应也够让我知道这是真的。”
“什么意思?什么姚家?”章大少一头雾水,“你家不是早就死光了吗?我爹看你年纪还小,上无怙恃,这才把你带回家里当义子养,还能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姚凛转头看向他。
目光冷如寒光。
章大少不由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他这才发现,当姚凛不再永远恭敬的时候,竟如此骇人。
“姚家人确实死光了,一月之间,阖家上下接连急病而死,只剩还不记事的幼子。”姚凛冷冷地说,“可这一场急病又是怎么来的?就在姚家阖家暴毙而亡的时候,章家又是怎么一夜之间从市井小民,崛起为本地乡绅的?章家在临邬城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就在姚家突遭横祸时决心搬到东仪岛的?”
章大少难以理喻,“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你不会以为是我爹干的吧?他要有那么大本事,还在这儿窝着?你别是赖上我们了吧?总不能因为我们看你可怜,把你养大了,你们家当年出事就变成我们害的了吧?”
姚凛看了章大少一会儿。
“大少,”他摇了摇头,居然笑了起来,“你们父子俩还真是有意思,连叶公好龙,也能代代相传。你和异人异术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半点都不怀疑自家发家古怪么?你也说过,义父从前也痴迷于法术和异人,为什么如今却百般厌恶,不愿你碰?”
“不是义父年纪大了,是他怕报应来了。”
章大少愕然。
“你说的没错,义父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在法术上完全是个门外汉,但谁叫他有个擅长法术的妹夫、你有个擅长法术的姑父呢?”姚凛慢慢地说,“义父从妹夫酒醉后听来的偏门邪术,就用在姚家身上了。”
“我当时也没想过真的有效,我就是觉得新奇!”章员外的声音盖过姚凛的声音,“他说世上有一种能夺走别人家财运的仪式,是他师父想出来的,我好奇,他就写给我看,还把他师父亲手写好的仪式符篆送给我,后来我就想试一试,我看看他是不是吹牛,我没想到是真的。”
姚凛静静地听他说着,左一个没想到,右一个试一试,就在这些漫不经心的字眼里,葬送了那么多条命。
“我当时也是无心酿成大错,我知道姚家真的出事后立刻就痛悔不已了,为了赎罪,我把你带回来养大成人,我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栽培。”章员外说,“我是对不起姚家,但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是你自己悔恨,决定把我抱回来当义子,还是你妹夫发现你真的用上了那个仪式,勒令你停手,逼你把我养大的?”姚凛嘲弄地笑了笑。
章员外不吭声,在屋里慢慢踱步。
过了一会儿,他沉着脸问,“章清昱呢?她不敢来见我?”
“我没让她来。”姚凛冷冷地望着章员外,“她总下不了决心。”
“什么决心?”章员外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她父母双亡,要不是我这个舅父愿意养她,她还能去哪?她凭什么和你搅合在一起?吃里爬外,她对得起我吗?”
姚凛嫌恶地看着自己的义父,像是有一瞬被章员外的言语惊住,“当初章清昱一家在临邬城安顿下来,为什么忽然又远走他乡?”
“一个结过仇的异人,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在一个地方也待不长,当然要到处流浪。”章员外梗着脖子说,“我本来就劝小妹,这人不是个能过日子的,她是被冲昏了头了,非要和那个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我就说她早晚要后悔!”
姚凛戳穿他,“是因为你妹夫让你停手,和你闹翻了,你心里记恨,故意把章清昱一家的消息说出去,引来了仇家,他们家不得不避难搬走。”
章大少在边上听得张大了嘴。
章员外终于不反驳了。
“所以呢?”他问,“你什么意思?你把章清昱给我叫过来,我倒想知道你们忍了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找我问罪?”
姚凛摇摇头。
“她不适合过来。”他说,“她还是狠不下心。”
“狠不下心?”章员外猛然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姚凛看了章大少一眼。
“鸦道长已经去龙王庙了。”他说,“我把那两位修士也请过去了,现在山上应该很热闹。”
*
夜幕里的龙王庙,却没有姚凛想象中的忙碌。
沈如晚和曲不询并肩坐在山巅上,至于晚一步出发的鸦道长,则没有半点踪迹。
从他们的角度往下看,月光如银,照在黑洞洞的大地上,一片死寂里,只有一小簇星火点点,很微渺,是屋舍里的灯火。
沈如晚盯着半山腰,那里有一簇小小的火光。
她看了半天,忽然开口,“你说他什么时候能意识到自己是被阵法困住了,不走出阵法就不可能走到山顶?”
第28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六)
曲不询坐在边上, 半仰靠在草坪上,扬着头远远望着头顶繁星点点。
直到听她开口,他才懒洋洋地低下头, 和她一起凝视那一点小小的火光。
他沉思了一会儿。
“你刚才设了个多重变换的阵法?”他问。
沈如晚皱眉。
“三重。”她看曲不询, “比较基础的那种。”
她知道鸦道长的阵法水平不太理想, 只是看鸦道长能建成龙王庙,本事殊为不凡, 对鸦道长的阵法又重拾希望, 设个阵法试探一下,摸摸鸦道长的底, 当然也不至于设下太难的阵法——说实话,术业有专攻,以沈如晚业余的阵法水平, 太难的阵法她也出不了的。
曲不询沉默一会儿。
他不会轻易相信沈如晚的“比较基础”, 倒不是他自己解不开,但当年在蓬山接触过的修士五花八门, 知道正常修士的平均水平,绝对是达不到沈如晚的“最基础”的标准的。
二十八种基础阵法是第一重, 这是任何一个修士或凡人都能死记硬背出来的, 学会这些就好比剑修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并不算入门;二重变换是最简单的,一般来说所有阵道启蒙,讲完一种基础阵法,便会出一道二重变换的阵法来考察学生有没有真的掌握,若能解出, 勉强便算是入门了。
较难的二重变换到较简单的三重变换, 差不多就是神州修士的平均阵法水准。
“你能解出几重变换?”曲不询问她。
阵法繁杂, 很看天赋,还要看头脑。普通阵法还算好学,可到了更深入的层次,不是靠经验、感悟能明了的,全看修士有没有这个头脑去解开,师父连门都领不进。
在蓬山,阵修是最爱在闻道学宫开课的,也不拘来听课的学生是不是阵修,愿意来的都倾力教导,因为自家之前收下的徒弟很可能后期跟不上,不能承担师父布置下的任务,耽误了师父自己的进度。多收些徒弟、哪怕只是能空闲时间来帮忙的,都是好的。
如此慷慨教学、有教无类,没有半点门槛,阵修的课程仍是比较惨淡,有些人为了白得的阵法知识而去听讲,没听两节就掩面而逃,有些性急的导师还要在后面大喊挽留,“你再试试,你别跑啊!不难的!”
从前长孙寒认识一位阵修前辈,对方修为不高,此生无望金丹,但在阵法上造诣极深厚,也因此享誉修仙界,是有名的阵道大师,发现长孙寒在阵法上思维敏捷,能轻易解开七八重变换的阵法时,阵修前辈还想过把他拐去修阵道,被他婉拒了。
那位阵修前辈最爱说的话就是:“不怕外人来学我的手段,我就怕我手把手教了,他也听不懂。”
阵道之难,可见一斑。
沈如晚忖度了一会儿。
“七八重的阵法想上几天总是能解开的,九重变换多花些时间,能解开一部分,再往上就不行了。”
曲不询挑眉,他和沈如晚的阵法水平应当差相仿佛,“当今神州最顶尖的阵道大师,也不过能解开十二重变换。”
沈如晚有这水平,已经胜过许多阵道大师的得意弟子了。
她居然还总说自己在阵法上平平无奇、只懂基础。
沈如晚乜他,“你不也说你的阵法水平只是堪堪够用?”
曲不询噎住。
沈如晚没好气地翻他一个白眼。
寻常修士被夸赞胜过许多阵道大师的得意弟子,自然很是高兴,可到了沈如晚这个地步,不管是哪一道的宗师,她多少都能与之平辈论交,怎么会想去和对方的徒弟比?
曲不询被她噎得没话说,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摇了摇,哑然失笑。
“当初长孙寒在闻道学宫跟着靳老学了一段时间阵法。”他忽然说,“你是和谁学的?”
靳老就是那位致力于劝他放弃剑道改学阵法的阵道前辈。
沈如晚早就知道这件事。
她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是和靳老学的阵法。”
曲不询微微讶异,偏过头去看她。
夜色里,浅淡的月光勾勒出沈如晚流畅匀停的侧脸轮廓,辨不出她幽黑眼瞳里晦暗的情绪,只听见她轻声笑了一下,“靳老说,长孙寒就是个被剑道耽误的阵修天才。”
曲不询莫名有些尴尬。
他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才忽然想起他在沈如晚面前并不是长孙寒本人,没什么好尴尬的。
“是吗?”他声音干干的,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如晚敛眸。
“对。”她说,有点笑意,“不过靳老也这么对我说过,劝我放弃木行道法,改修阵法,绝对能成为名动一方的阵道大师——后来我听师兄师姐们说,靳老每遇见一个在阵法上有点天赋的年轻修士都这么说。”
有些修士信了靳老的话,当真激动地改学阵法,结果学到后面,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天才,只是比寻常人更有天赋罢了。但贼船都已经上了,只能苦哈哈地学下去。
据传阵修出秃头的概率是神州第一。
其实当年沈如晚想稍学一些阵法知识,闻道学宫有好几位阵道前辈开课,她就是听说长孙寒听的是靳老的课,这才选着和靳老学阵法。
可是当年她进闻道学宫的时候,长孙寒便已名动蓬山,不怎么来闻道学宫了。
如是种种,就是没有缘分。
沈如晚轻轻皱了皱眉。
她抬眸,又朝山下看了一眼。
远天之外,邬仙湖的水面在夜光下慢慢起落,卷起重重叠浪。
半山腰,鸦道长还在阵法里摸不着头脑;而章家的后院里,章家父子惶怒交加,在发现姚凛并非虚构谎言后,惊怒之极。
“你昏了头了,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们章家,你怎么能帮着外人呢?整个岛都得死,你以为你逃得掉?”章员外怒不可遏,“你就是脑子有毛病!”
姚凛没有说话。
章员外眼神一动,从见面到现在,姚凛除了口头上说起当年的事外,并没有一点动手的意思,可见他虽然和鸦道长合作,本身却并没有异人和修士那种让人生畏的法术。
“走,咱们去找老刘,收拾好东西,乘船连夜离开东仪岛。”章员外径直便朝门外走去,余光却还关注着姚凛的动作。
姚凛站在原地,并没有上前阻拦。
章员外心中一喜,走到门边,伸手就要推开门。
门却从对面被推开了。
章员外猛地一怔。
“舅父。”章清昱站在漆黑的屋檐下,微弱的灯光从远处透过来,照在她侧脸上,晦暗不明,不知她在门外等了多久。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说,章员外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会来这儿?”姚凛原本站在原地没动,越过章员外的肩膀看见她,却没忍住向前猛然走了一步。
“沈姐姐在龙王庙里找到了我,把我从昏迷中唤醒了。”章清昱轻声说。
姚凛深吸一口气,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裂痕。
“你就安安心心待在那不好吗?”
章清昱望着他,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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