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晴谙不能直接替她做出决定,不能在明知她无法接受的情况下,试图用杀阵来威胁她踏上同一艘船。
沈晴谙这么做,想过她的感受吗?七姐真的在乎她吗?
“说不定反而会更糟糕。”她喃喃。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想再见到七姐。
曲不询不由沉默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觉重逾千金,仿佛每一下都是偷来的,从来不属于他、不属于长孙寒,沉重得几乎要握不住,可他只是更用力地握拢,半点也不松手。
这是他预想中最糟糕的答案。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答案,叫他忽而生出一种很深的念想,连着胸腔里那颗千疮百孔的陈旧的心也一下一下地颤动着痛到五脏六腑都牵缠,几乎让人难以忍耐。
他想不管不顾地把所有伪装和谎言都撕碎,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直白地、没有一点掩饰地承认,长孙寒就是曲不询,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就这么透过漫长的过去,和她一瞬不瞬地对视,看清她那一刻眼底所有的情绪。
哪怕是厌憎。
第63章 我亦飘零久(四)
从碎琼里到钟神山, 要绕开归墟,穿越茫茫雪原,沿着一条只有修仙者才能通行的云中栈道, 这才能到达凡人传说中的北天之极。
从平原上遥遥望去, 钟神山就像是从苍穹最深处垂落的擎天之柱, 屹立在神州之北。
“在凡人传说中,钟神山是通往天宫的唯一通道, 相传仙人下凡都要从钟神山出世。”陈缘深和他们同行, 他来到碎琼里也带了飞行法宝,只是远远没有楚瑶光那一排宝车的气势, 干脆就坐到宝车上来了。
绕过归墟,登上茫茫雪原,就能遥遥地在天际看见深入云中的钟神山。
这是神州最巍峨的擎天之峰, 坐镇北方, 镇压四州地脉,定住了神州三分之一的气运, 正因有钟神山这根定海神针,神州北方才能数十年风调雨顺, 可谓是整个神州最最安定祥和的地方。
“那钟神山是不是真的能连接苍穹呢?”楚瑶光好奇地问。
其实这话本来该是陈献抢先问的, 但这少年正陷入了“我族兄到底有没有问题,我该怀疑还是不怀疑”的困顿纠结之中,也不像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爱耍宝了,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
陈献不问,只能楚瑶光自己问。
陈缘深已经听说过楚瑶光的来历,自然知道楚瑶光是蜀岭楚家的大小姐, 能拥有这一排宝车的人本来也是藏不住身份的。
不过他态度平淡无奇, 除了礼貌客气之外, 并不对楚瑶光另眼相看,“钟神山其实是群峰,共有十三主峰,最高的那座山峰叫做灵女峰,虽然高耸入云,但——当然也是无法触及苍穹的。”
“青天到底有多高?”陈献听到这里,也终于来了兴致,透过宝车的琉璃窗向外看,只看见飘渺云岚下满眼白茫茫的雪。
他们正行过雪原上空,所谓望山跑死马,至少还要再过十几天才能到钟神山。
到底是少年人,才能问出这样天马行空的问题。
陈缘深听陈献问起天高地厚,不由也笑了起来。
他其实脾气很温和,没有一点戾气,听见陈献发出这么荒诞的问题,也不怀有一点嘲笑,反倒觉得很有趣,“这问题似乎没人能回答,至少我还没听人说起过谁有这个本事丈量天地。”
天大地大,人生不过方寸之上,哪怕是丹成修士,也飞不到天地尽头,谁又能知道天地之外的天地呢?
这么一说,陈献竟然更好奇了,转头看向曲不询和沈如晚,“师父、沈前辈,你们靠遁法能飞多高啊?”
丹成修士和丹成修士的差别也是很大的,术业有专攻,擅长炼丹的去杀人一定很别扭,而擅长杀人的还真不一定能飞多高。陈献骤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倒把沈如晚和曲不询问住了。
“没试过。”沈如晚支颐靠在窗边,出神地望着下方的茫茫雪原,“杀人不需要飞得很高。”
这话把陈献吓一跳,听起来怪瘆人的,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沈前辈只是用这话来解释她为什么没试过,而不是人生只为杀人。
“那你能一口气飞到钟神山那么高吗?”陈献追问。
沈如晚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又没去过钟神山,更没试过自己的极限,她又从哪去知道自己能不能飞到钟神山的山巅?
她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陈献,把后者看得讪讪然。
自从进入这片雪原后,沈前辈就比平时更沉默,看起来也更有威慑力了许多,一个眼神便叫人话也不敢说。
陈献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曲不询。
曲不询耸了耸肩。
“你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问我,那我还真能回答你。”他自从进了雪原后,倒是有种莫名的轻松写意,很有兴致地欣赏满天飞雪,此时也敲着琉璃窗,隔着窗把北风送到眼前的一片雪花敲碎成零星碎片,悠悠地说,“那时候我刚开始学仙,也闲得发慌,试过自己最高能飞多高,用自己的遁法丈量……丈量山峰楼台的高度。”
险些说漏嘴——他本来下意识就要说丈量蓬山百味塔,幸而及时反应过来,否则立时就要被沈如晚盯住,问他既然只是曾经在蓬山寄身过一段时间,又哪来的二十年前刚学仙就在蓬山了?长老执事们收记名弟子可不会挑没入门的小童。
曲不询想到这里,又在心里轻轻一喟。
其实他也说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只是总时不时地想着,若遇见她时还是从前长孙寒的模样便好了,也省得他朝思暮想。
可若是让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接承认,他又贪恋这一刻温存,一想到沈如晚或许会和他反目成仇,他便五脏六腑也烧干火灼一般地隐隐作痛,早放下了的戾气也蒸腾着卷土重来,只想把这一点痛楚碾碎。
只一点是确定的,无论沈如晚往后如何恨他入骨,他也绝不会放手。
“没想到曲道友也有这样的兴致。”陈缘深对曲不询的态度就不似对陈献那般温和了,他不是那种会横眉冷对、冷嘲热讽的人,也做不到那样针锋相对,但那种针对感总是若有似无,“我就不一样,自幼性格就很无趣,只知道好好修练学习,听从师姐的教导,很少去尝试其他学业外的事。”
沈如晚终于投来一瞥。
“确实,”她垂眸,一点追忆之色,“那时你笨是笨了点,脾气也太软,可至少人很听话,也不爱惹是生非,比我认识的几个同门带的师弟师要好得多。那时和同门聚会,他们还羡慕我带的师弟省心。”
师兄师姐带同门师弟师妹,这是蓬山习以为常的事,不只有沈如晚师尊这么安排。
否则,蓬山弟子有那么多人,若人人都要师尊从基础教起,师尊还能有时间修练、钻研法术吗?
陈缘深听沈如晚这么说,不由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他好似半点都不介意沈如晚说自己笨,只能听得到沈如晚夸他省心听话,“是师姐教得太好了。”
曲不询半边眉毛挑了一下。
他向后微微一仰,靠在宽大椅背上,神情莫名沉冷,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扶手上镶嵌的玉石,皮笑肉不笑,“没办法,谁叫我那时胸无大志,偏偏又自恃天赋、自视甚高呢?自然是比不上你们师姐弟刻苦踏实。”
他把“你们师姐弟”几个字咬得很生硬,每个字都像是硌人的石子。
陈缘深立刻捕捉到这份膈应。
他飞快地看了曲不询一眼,神色不变,仿若无觉,挪开目光,望向沈如晚,“师姐,还没到钟神山,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山庄里的同伴吧,虽然我是庄主,但我只负责培育灵植,地位都是平等的,他们并不是我的属下。”
沈如晚立刻朝他望了过去。
曲不询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也微微收紧了,装饰性的玉石发出“咔吧”一声轻响,引得坐在边上的陈献一眼望过去,曲不询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眼神漠然沉冷地望着陈缘深,神情是前所未见的压抑冷凝。
陈献眨眨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可从没见过一向云淡风轻、悠然自适的师父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师父和族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过节?
可族兄从前一向在蓬山安分修练,又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怎么可能和师父发生冲突呢?
他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曲不询的神色看起来更冷漠不虞了。
陈献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缘深比这个族弟体会更深,他明明没有在看曲不询,却能感受到那道如有实质的锋锐目光,仿若一柄利刃,将他从上到下分筋错骨,连眉睫也不由自主地轻轻发颤。
这感觉与丹成修士的威压还不一样,并不凭借修为来压制人,只是仿若天成的那股凌锐气势,只凭注视便能叫人心惊魂飞。
陈缘深见过不止一个丹成修士,也见过许许多多早已成名的强大修士,可还从未直面过如此冰冷慑人的气势。
他搁在桌案上的手忽而收了回去,垂在桌面之下,神色稍稍紧绷了一点,却还稳得住,仍然撑着笑意,仿若如常地给沈如晚介绍,“山庄里有三个人是需要师姐你特别留意的,其他人则都是拿钱办事,随时可以替代,记不记得都无所谓。”
陈缘深神色自若,仿佛感觉不到那道视线,就连沈如晚也没发觉他的异常,只是支着侧脸,目光渺渺地望着他,似乎认真,也似乎有点出神。
谁也看不出来,陈缘深垂在桌面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攥着衣角,几乎把那一团衣料拧出一个洞。
曲不询一挑眉。
他倒有几分意外,眼睑一垂,不再看陈缘深,神色没先前那么冰冷,可眉眼都沉凝,像是有什么难以按捺的不爽,强行压抑着,尽是沉沉阴霾。
沈如晚似有所觉地朝他望了一眼,微微蹙眉。
“师姐,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蓬山的时候,列过一个神州风云榜吗?”陈缘深微微抬高一点音量,又把沈如晚的目光吸引过去,他笑着说,“现在神州最有名的那个《归梦笔谈半月摘》上有个叫‘寄蜉蝣’的版面,专门列举神州成名人物,很受欢迎,其实都是咱们当年玩剩下的东西,那上面列举的人物,无非就是咱们当年整理的那些罢了——哦,还要加上这十来年里新近成名的人,比如说师姐你。”
陈缘深这么一说,沈如晚立刻便想起来这件事,那时蓬山忽然流行起给神州成名人物排行,列出一张心目中的风云人物名单出来,互相交换着看对方的名单,若是列出的人多有重合,说明彼此眼光相似,立刻能引为知己。
那是她还青葱韶年时的事了,最是爱赶潮流,什么都抢在最前头,早早和沈晴谙一起列了一份名单。
沈如晚还记得,她出于私心,把那时刚刚成名没多久的长孙寒列在了前五,可是后来交换出去的时候,又唯恐少女心事被人窥见,偷偷裁掉了那一行。
“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听说有这么一件事,先是什么话也没说,只说想看看我的名单,等拿去后偷偷记了下来,直接抄了我的?”沈如晚挑眉,“当时你还装得像是自己拟列的一样拿给我看,我只是懒得戳穿。”
陈缘深不由微微一窘,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像是忽而被窥见了什么心事,只是专注地望着沈如晚,不说话。
沈如晚说到这里,出神了一会儿。
“真不知道这么无聊透顶的活动到底是谁先想出来的,居然风靡蓬山。”追忆往事总是怅惘的,特别当这往事还同时牵扯到沈晴谙和长孙寒,双倍的怅惘。
她在心里轻轻一喟。
曲不询坐在边上,眉毛一拧,神色不由更加沉冷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竟给他坐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惜根本无人来叩关,唯有一口气凝在心口。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
真是不好意思,当年蓬山第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就在他们师姐弟身边坐着呢。
那时他列这名单是为了看自己还需要超越几个人。
——再怎么克己自持,谁又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了?
只是没想到邵元康那个大嘴巴大剌剌地和其他好友提了一嘴,居然带起整个蓬山的热潮,天知道他后来看见人手一份的神州风云谱有多无语凝噎。
陈缘深见沈如晚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眼神微黯,很快又收拾好了心情,朝沈如晚温润地笑了笑,“总之,那时无论是谁列出来的神州风云谱,前五里总归都有一个人叫卢玄晟。师姐你应该还记得,这人是神州最富盛名的强者,成名五十年未逢一败,随着年岁越久、修为弥深,堪称威震天下的绝世高手。”
沈如晚确实记得这个名字,也很少有人会忘记这个人,就算她在神州最有名声的时候,地位也远远比不上卢玄晟,更没人会觉得她比卢玄晟强。
两人成名的类型都不一样,沈如晚最出名的是她的强硬和冷酷,其次是碎婴剑,至于她自己的实力倒不是常人乐道的,甚至于她经常遇到有人觉得她成名无非是倚仗碎婴剑之利,离了碎婴剑不过是个种花的罢了。
而卢玄晟成名,是当真靠一次又一次对决打出来的。
这人少年时便誓要成为神州最强者,修为有成后就整日不干正事,天南地北地缠着神州许多知名强者,非要和对方斗法,输了就约下次,赢了就大笑三声,得意而去。
如是数十年,自成神州名声风头最盛的强者。
陈缘深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一下。
“师姐,卢玄晟好多年不曾在神州露面,就是因为……他现在也在我的山庄。”他说到这里,神色莫名有些涩意,却还是勉强微笑起来,“这就是山庄里头一号要被注意的那个人。”
沈如晚眼神微微一凝。
她目光微转,落在曲不询身上,瞥见他神色也沉凝,望着陈缘深,若有所思。
然而当她望向曲不询的时候,他似有所觉,眼皮一抬,眼尾扫见她的目光,却忽而一顿,神色骤冷,朝椅背上重重一靠。
曲不询气势浑然地坐在那里,眉眼冷凝,阴云密布。
他目光如电地望了她一会儿,又看了陈缘深一眼,不期然唇角竟还勾起一点冰冷的弧度,朝她露出一个冷笑。
沈如晚不由一怔,莫名其妙。
他这又是什么毛病?她怎么惹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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