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想到这里,垂在身侧的手不觉微微地握拢了,五指一片冰凉。
她不怕危险,也不怕阴谋,怕的是故人拔刀相向,只剩下她自己。
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心炙热有力,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沈如晚微怔,抬眸望了一眼。
曲不询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神色淡淡的,仿佛握着她的那只手并不长在他的身上,又或者他握着她也理所应当、不值得特意留神。
可沈如晚才意识到她的手在抖。
很轻很轻的颤抖,她自己也没察觉,直到被他紧紧握拢,动也不动,不颤抖了,她才意识到。
曲不询是早就发现了么?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可曲不询好似打定主意不回头,只是用力握紧她的手,把温热和力量顺着五指传递。
不知怎么的,沈如晚很突兀地想,如果十年多年前,在沈家族地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只手拉着她,那她一定不会走火入魔。
原来这么多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只是茫茫风雪里的一只温热的手。
可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谁也没给她。
她忽然很用力地回握着他,像是凛冬风雪里攥紧枯枝薪柴的旅人,以至于曲不询握着她的手也微微僵了一下,似是出乎意料般回过头来看她。
沈如晚不说话,也不解释。
她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不留一点空隙。
曲不询反过来,也用力握拢她。
冰冷天地里,两只手垂在身侧隐秘地握紧,冰冷的也变热了,分不清彼此。
“哟,还拖家带口的?”白飞昙抱着胳膊,和翁拂、卢玄晟站在那里,他目光扫过几人,都不过是随意一瞟,压根不放在眼里,直直盯着沈如晚,“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
沈如晚厌烦地皱了皱眉。
她心里了然,彼此早已心知各自的立场,与其说今天是一场互相算计,倒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交锋。她想救人、捣毁此处,对方自然也想杀了她解决隐患。
“好了好了,别这么剑拔弩张的,让陈庄主左右为难。”翁拂这回倒是没看热闹,很快就打断了白飞昙,“既然陈庄主回来了,咱们就走吧。”
地面上画好了阵法,铺得很大,一眼看不分明,从眼前的走势看,似乎是空间一类的阵法,起码也有十重变换。
沈如晚蹙眉。
他们进入灵女峰的办法是靠阵法?
这倒有些古怪,她鲜少听说能将人传送到另一个地方的阵法,最多也只是平地坦途上短距离的传送,从未听说过什么阵法能把人送到灵女峰内的。
况且,这和陈缘深之前说的也不太一样。
翁拂不慌不忙地拿着阵旗,插在阵法之间,每插下一面,四下便忽而散开些云雾,不一会儿遍布四周,让视野里的一切东西都雾蒙蒙的看不真切了。
沈如晚警戒心提到最高,在她的神识里,这些云雾也有隔绝作用,只是看得比眼睛更清楚些,天上飞雪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簌簌地落下了,白茫茫一片。
她时刻留神着曲不询几人和对方的动静,确定每个人都在她的神识留意下,有一点动作都能被她察觉,随时都能动手。
眼前一片茫茫的云雾。
就在翁拂慢悠悠插下最后一面阵旗时,眼前空间一阵扭曲,竟仿佛当初在碎琼里所见到的空间破碎有些相似,被吞没的碎物刹那分崩离析。
这扭曲不过是一瞬的事,一闪而过后,一切又如常,只剩下茫茫烟尘。
沈如晚的眼瞳忽而一缩。
耳旁传来陈献惊呼声,“师父,师父?”
茫茫云雾里,神识扫了一圈又一圈,可无论是翁拂几人,还是曲不询和陈缘深的身影,竟都忽而消失了。
沈如晚难以置信。
消失的竟不是她,反倒是曲不询。
他们又不知道曲不询的身份,怎么会去针对曲不询?
“沈前辈,师父不见了?”陈献有些惊慌。
沈如晚的神色被云雾掩盖着,忽而沉冷如冰。
作者有话说:
“甘心玉碎,决意珠沉”出自瞿佑《剪灯新话》
第85章 玉碎珠沉(二)
为什么消失的会是曲不询?
一瞬间, 沈如晚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纷乱的猜测,好的坏的,乱七八糟的涌在心头。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 仿佛隔着十多年的风平浪静依然能一瞬回到从前, 她心绪纷乱复杂, 什么也看不真切,唯一能握紧的只有一把剑。
可五指拢起, 却握了个空。
身侧既没有一双温热的手, 也没有那把相依为命的剑。
“现在只有我们了。”有人轻飘飘地说,既不是陈献, 也不是楚瑶光。
沈如晚蓦然望去,在浓密的雾霭后,白飞昙的身影若隐若现, 看不清神情, 只有模糊的轮廓,不断变换着, 像是和雾霭融合在一起。
她微微皱眉,神识辨认出陈献和楚瑶光的位置, 不动声色地朝他们走过去。
陈献和楚瑶光的修为尚浅, 神识范围也小,明明相隔并不遥远,但在迷雾里偏偏找不到彼此的位置,但听见了白飞昙的声音后,便忽而都不再说话,满是警惕地站在原地。
沈如晚发觉这阵法确实有些古怪, 似乎是能变换方位, 她明明朝着楚瑶光的方向走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眼前一花,竟然变成了另一个方向。
这方向变化无常,没有规律可言,无论如何快速移动,只会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没用的。”白飞昙看着她先是走,再用遁法,换了数种办法,依然未能靠近,脸上不由露出嘲讽的笑容来,“这里的阵法足足有十三重变换,每一重都对应着钟神山的一座峰峦,只要钟神山一日不倒,这阵法便一日不会破。当今世上最顶尖的阵道大师,也不过能解开十二重变换,就连布下阵法的那个人也解不开这一道阵法。”
“不过——”他微妙地笑了笑,声音拖长了,“我忘了你虽然没了碎婴剑,却还会点木行道法,说不定你能靠野草野花爬出去呢?”
他说着,忽而一伸手,不知从哪连根拔起一根野花来,随手一撮,碾得粉碎,只剩下沾着尘土的花茎上留着半片花瓣,朝沈如晚遥遥一掷,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喏,你的法宝,用吧,你已经没了剑,若没了它,可还怎么活?”
随手拿一枝野花碾碎了投过去,称作是沈如晚的法宝,那姿态简直就如把啃完了的肉骨头一脚踢给路边的狗一般!
饶是陈献和楚瑶光只遥遥地看着,也被白飞昙的嚣张挑衅气得够呛,实在难以想象沈如晚被这般羞辱得气成什么样,一边忧心沈如晚会不会被刺激得如上次一般走火入魔,一边又不自觉地期待起沈如晚能像上次一样把白飞昙狠狠地揍一顿。
可沈如晚一点声音也没有。
白飞昙掷出那半朵野花,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如她方才无头苍蝇般打转,直直落到她面前来,她眼瞳便微微一缩——白飞昙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这座阵法。
对于方才白飞昙所说的“十三重变换阵法”,她半信不信,据她所知,神州最顶尖的阵道大师确实有推解过十三重变换的阵法,但没人能解开,倘若七夜白背后的人是宁听澜或希夷仙尊,那么在这里布下一座独步天下的阵法倒也说得过去。
但没有人会给自己布下一座解不开的阵法,解不开的阵法必然也无法控制,故而这座阵法建阵之初必定留下过一条后路。
沈如晚皱着眉望着那坠落到她面前的花,对白飞昙的挑衅充耳不闻,抬手拈起那花枝。
连根带泥,花叶都被揉碎,这原本只是一枝再普通不过的野花,既不特殊,也没什么大用,多一枝少一枝都无人在意,可它用尽全力开得灿烂,从不管旁人在不在意。
就这样一枝竭力芳菲的野花,既没得罪谁,也不曾做过恶,好好地开在那里,有一天却被连根拔起、碾得粉碎,向谁申冤?又有谁去听?
“他们在哪?”她冷淡地问。
白飞昙越过重重雾霭,隐约看见她没有半点变化的神容,不由啧了一声,不太满意,“你还不知道吧?这是你的废物师弟提出的建议,他说你早就走火入魔、再也拿不起剑了,却又在木行道法上有一手,如果带你进入灵女峰内,谁知道你会不会影响到七夜白?倒不如先把你困在山庄里,把你身边那个丹成剑修解决了,再回来对付你。”
他说到这里,恶意满满地望着沈如晚,“没想到吧?你保护的不仅是个没有担当的废物,遇到危险时,毫不犹豫就能把你出卖。我都替你感到可悲,这辈子像个笑话。”
陈献站在雾霭里,神色惶急,“胡说,我六哥和沈前辈是师姐弟,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可能出卖师姐?你少来挑拨离间。”
白飞昙嗤笑,“师姐弟?这又能算得上什么东西?”
他像是想欣赏沈如晚的神情一般,慢慢地说,“他还在你身上下了蛊虫,你想不到吧?”
陈献和楚瑶光不由望向沈如晚,神色惊惶。
可触目一望,却又都愣住。
沈如晚神色沉冷,像是半点也没被白飞昙的话影响到。
她只是站在那里,碧玉般的枝条从她袖口悄悄滑出,一寸寸拉长,转眼生长成数丈长,伴着几乎让人头皮发麻的“咔咔”生长声,融入雾霭,在昏暗不见天日的背景中妖异非常,森冷入骨。
她眼神没有一点情绪,冰冷如霜,一字一顿,“他们在哪?”
*
灵女峰内,满眼是暗红的熔,汇成长河,在狭长的甬道上方流过,如同天边星河遥挂,只有零星的火光噼啪着坠落,又在山石间湮灭。
陈缘深骤然出现在甬道里,整个人一个踉跄,没能站稳,向前倾了过去,扶着山石才将将站稳。他刚一站定便不管别的,猛然回过头去,在身后几人中没望见沈如晚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只要师姐没有跟过来便好,否则以卢玄晟几人的实力,一旦斗起法来,师姐若再次走火入魔,那就太危险了。
陈缘深想到这,眼神有些复杂地望了曲不询一眼,后者发现只有自己被带了过来,挑了挑眉,强敌环伺,竟没一点惊恐畏惧,目光一转,反过来望了陈缘深一眼,似笑非笑,不无嘲意。
陈缘深冷淡地挪开目光。
“你们还在等什么?”他问翁拂,“我已经把人带过来了,不是说好你们来动手吗?”
他说到这里,眼神忽而一凝。
眼前的几人里,竟没有白飞昙的身影!
“白飞昙呢?”他心里骤然一惊,控制不住地追问,“他怎么不在?”
翁拂笑眯眯地望过来。
“你这次做得确实不错。”他和颜悦色,却不知怎么的,越看越让人觉得面目可憎,“不过光把沈如晚困在阵法里,未免也太浪费时间了,正好白飞昙自告奋勇,我想着正好,就让他留在那里,让他掌握阵法,杀了沈如晚就是。”
陈缘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翁拂,“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出去再说——”
翁拂还是那副让人生厌的笑容,“忽然改了主意,早晚都要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陈缘深脸色煞白。
他禁不住想起上次在街市时,沈如晚因白飞昙一席话而险些走火入魔,现在白飞昙竟留在山庄里、掌握着阵法,一旦师姐再次被刺激得走火入魔,岂不是他害了师姐?
他抬眸,无限憎恨地看着翁拂,后者却用一种近乎让人望之便生厌的了然眼神望着他。
“你说你,蛊虫都已经下了,怎么还是不坚定呢?”翁拂戏谑地说,“朝秦暮楚可不是什么好行径,既然你下不了决心,我们只能帮你下决心了。”
陈缘深浑身冰冷。
“你故意骗我说等回到山庄后再解决沈如晚,实际上你早就打算把白飞昙留在山庄里。”他几乎说不下去,“哪怕我,哪怕我把蛊虫下在……她身上,你还是不信。”
“谁叫你们师姐弟实在深情厚谊呢?”翁拂悠悠地说,“没办法,只能多想几步了,等你没了退路,咱们自然就能互相信任了。”
陈缘深止不住地颤抖,就连上下牙关也碰撞着发出声响,可半句话也说不出。
“蛊虫?”曲不询忽然开口。
他目光沉沉地望了陈缘深一眼,“什么蛊虫?”
这个唯一被带到山中的剑修,这个强敌环伺的倒霉蛋,面对这样显然不妙的局势,听见陈缘深方才毫不掩饰的对他的算计,一直默不作声,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惊恐之色。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开口,问的竟然不是和他自己有关的事,而是沈如晚。
“你在你师姐身上下了蛊虫?”曲不询神色骤然沉冷,声音也渐渐低沉了下来,像是荒野上蛰伏的凶兽,明明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让人心惊肉跳。
陈缘深几乎没法与这样的目光对视。
他匆匆挪开目光,神色复杂地朝翁拂的方向望了一眼,忽而转身,顺着甬道朝尽头跑去。
跑!用力跑!去往他多年如一日最熟悉的暗室,在蛊虫被催动、万蚁蚀心之前,亲手把所有药人都带走,做完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曲不询在他身后,神色冰冷。
灵气几乎是转瞬便凝结成剑气,劈过甬道,骤然落在陈缘深的身后,将要把后者死死钉在原地。
陈缘深只觉身后忽而一阵锋锐到让他浑身颤栗的刺痛,连脚步也跌跌撞撞,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用尽全力向前。
不能被这剑气追上,一旦追上,他便再也动不了了,也无法完成他想做的事了。
然而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这甬道仿佛长得没有尽头,只有背后的剑气越来越近,像是无可脱逃的命运。
“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凑合的灵植师,可不能给你弄死了。”
就在剑气即将落下时,一道暗黄的灵气后发先至,抢先挡在陈缘深的身后,将那剑气挡了一瞬,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轰然碎裂了。
可这一瞬也够陈缘深遁入甬道尽头的暗室,背影在幽黑的曜石门后一闪而逝。
剑气狠狠劈在曜石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剑痕,可曜石门太厚重,连颤也没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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