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再乱来,芸娘匆匆将零钱装进了荷包,挽住他胳膊,硬拽着他出了铺子,到了外面,才抬头迎向他疑惑的神色,小声地道,“郎君不知道,这铺子里的东西,不咋地......”
这个他早就知道,一个破村子而已,能有什么好东西。她先将就一下,到了江陵,她想要什么样的,他都给她买。
“咱们成亲那日,府上的方嬷嬷进来,打开了好几个橱柜,里面全都是替我置办的新衣,听嬷嬷说,那些都是祖母亲自挑的缎子,请的临安城内最好的裁缝,照着时下最新的款式缝制的,这好东西看入了眼后,再让我从这些俗物里选个拔尖的,不是为难我吗,横竖我一件也挑不出来了......”她又道,“亏得我机智,出门时知道郎君入了秋才回临安,夏季的新衣,几乎都装上了,等咱到了江陵,找到青玉,我还瞧得上他这些个粗俗之物?”
她说完,故意皱了一下眉头,表情颇有些像平时里的张扬模样。
她脸上的狡黠之意明显,明摆着就是在故意揶揄他,裴安却没有半点介意,只觉得跟前的这张脸越看越可爱,越看越离不开,看久了,似乎连心头的仇恨也跟着淡化了不少,怕自己沉迷下去,当真失了斗志,裴安及时偏开目光,牵着她的手往前,也不说话,轻叹了一声。
芸娘忙问,“郎君怎么了?”
他眉目随她适才一般轻皱着,忍住嘴角笑意,也不看她,逗她道,“没什么,只觉得人生美满,有妻如此夫夫复何求,将来要是遭人嫉妒了可如何是好......”
芸娘听他一声叹息,道他是又遇上了什么难事,还紧张了一下,陡然听到他这么一声,且他声音还大,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过来,再看明春堂的几人愣愣发懵的模样,怕是都不敢认他了,不由脸色一红,伸手去捂他的嘴。
裴安也不躲,甚至还配合地弯下身,让她捂。
轻轻柔柔的掌心盖在他唇上,不再是往日的幽香,而是有一股清淡的药草味。
她应该刚上过药。
他心口冷不丁地一缩,疼痛绞得他呼吸都乱了。
尽管她掩饰得再好,他还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伤,他偷偷揭开过她的衣襟,亲眼看到了她肩上的勒痕,和脚底的水泡。
他知道是怎么来了,妇人告诉他,见到他们时,她正用绳子拉着他走在林子里。
她才十六岁,入秋才到十七。
夜里看到她小小的身影躲在草堆后,往肩头和脚上抹药,一声都没吭时,那一刻他宁愿她就那般将他扔在林子里。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当初她嫁给了邢风,就不会有今日的劫难。
他那样争强好胜,万事不服输的一个人,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在面对她时,却头一回没了自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她一个安宁优渥的家。
若他这回真死了,回不来了,也会替她祈祷,往后余生能有一人陪着她,不再让她受半点苦楚。
她容颜绝色,性子温柔体贴,这般好的小娘子,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便会立马失去她,可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出来,胸口实在太疼,他又不想将她托付给任何人了,无论如何,他也要活下去,亲自陪着她走过人生岁月,看着她从小姑娘到为人母,再到白头,她怎么样都好看,即便老了,必定也是光彩夺目。
他艰难地咽下喉咙,眼圈有了红意,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拉下来,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走到她前面,蹲下身将她往背上一搂,背着她走向马匹。
芸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怕他摔了,也不敢挣扎,只红着脸拍他肩头,“郎君,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不放。”他咬紧了牙,俊俏的面容一股子坚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圈到底是红了透。
芸娘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怎么了,又听他轻声道,“一辈子都不放。”
他语气坚定温柔,如同一道春风,从她心坎上挠过,她一时失语,忘了反应。
两人是被逼迫才成的亲,彼此心里都明白,并没有半点感情,芸娘也从未指望过他们能像那些因感情而成亲的夫妻,婚后拥在一起,说着甜言蜜语,许着一辈子的海誓山盟。
说句不好听的,等他哪天腻了,再去接一个新人进来,她又能如何?
两人说不定自此以后连面都很少见,她只想着做好当妻子的本分,尽量经营好这一段婚姻,至于旁的,她从未去想过。
可那是从前,如今他们一道经历了生死,为这段平淡的婚姻,增添了血肉,似乎哪里又不一样了。
彼此扶持而来,谁都没有丢下谁,放弃谁,在绝境之中,相依为命,也曾是对方最后的希望。
芸娘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听了他的话,只觉心口涌出一股暖流,鼻尖生涩,内心却暖烘烘的。
她不再拦着他,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轻轻地贴在了他身上,感受着这幅宽阔结实的后背给她带来的踏实。
他能替她遮风挡雨,能让她内心安宁,不惧不怕,她也想让他背着她走一辈子。
母亲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当年父亲和她也并非青梅竹马,一见钟情,后来慢慢地才培养出了感情。
或许等他了解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好之后,也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了呢......
一想到喜欢,她心口冷不防地突突两跳,脸颊枕在他背上,一点一点地发着烫。
曾经她以为她喜欢邢风,但如今再去回想,似乎少了些什么。
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了,只知道若是重来一回,将她放在十字路口上,让她选,是嫁给邢风还是裴安,她还是会选择身前这个背着她的夫君,裴安。
察觉到她的动作,裴安又将她往上搂了一些。
这样背着她走下去的感觉太美好,他有些舍不得走完,唤了她一声,“芸娘。”
“恩。”
“若当初我没上门,也没同意与你成亲,你嫁给了旁人,也会对他这么好吗?”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为了他什么都能做。
那日在船上他没问出来的话,如今终于问了出来,结果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
人生没有‘倘若’二字,她若是嫁给了旁人,便又是另外一种生活,哪里容得他再来想这些事。
她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她想说不会,可又有些不现实,一听就知道在骗他,她只有实话实说,“应该会相敬如宾吧。”
当初她是走投无路,谁娶她,谁便是救她于水火的夫君,她都会珍惜,对他好。
但他没有不娶自己,她的夫君是他裴安啊。
她很高兴是他。
第72章
出了这么大一场意外,明春堂的大主子险些丢了命,事后想起来,背心都生凉,阵阵后怕。
孙良将两人送上了官道后,留下了半数的人暗中相护,并联络各处的暗桩,确保两人能顺利到达江陵才放心。
裴安交代的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孙良不敢耽搁,同裴安拱手道别,“堂主,一路保重,山里的三十八名兄弟,朝中的八名大臣,随时恭候堂主归来。”
孙良精神焕发,一脸正气。
明春堂的旗号:推翻昏君,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听上去短短一句话,嚣张狂妄,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之人,才能体会其中所包含的抱负和对当朝的不满和失望。
两年的时间,三十八名兄弟,三十八名副堂主,底下近万人的明春堂,能发展到至今的规模,不是谁不想要命,喜欢打打杀杀,哪一个不是被这容不得英雄安生的世道所逼,不得不拿起刀|枪,报家仇,觅出路。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下,甘愿奉上性命。
裴安拱手回礼,“保重。”
孙良没再犹豫,调转马头,带着裴安的命令,去完成自己的使命,马蹄绝尘而去,卷起官道上的一片黄土,一队人马很快被淹没。
裴安收回视线,夹了一下马肚,勒住缰绳转身背道而行,出发赶往江陵。
没有马车,裴安和芸娘继续共乘一匹马,太阳一出来,到底还是七月的天,风吹日晒。怕她晒出毛病来,经过第一个驿站,裴安便亮出了御史台大夫的身份,将行踪提到了明面上,享受着一等一的待遇,好酒好菜吃了一顿,再躺进干净的蚕丝被褥里,搂着她睡了一个好觉,第二日天亮,驿站的主事主动送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要比马匹慢上一倍的路程。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办,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将人送到王荆的手里,可一想起,到了江陵,他便要同她分开,少则几月才能见,又什么都不着急了。
最终还是选择了马车,她身上还有伤,马车里躺着好养。
果然人一旦有了感情,一切都开始拖泥带水,他知道此时并非儿女情长的时候,但万一呢,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闭眼之前,他肯定后悔这时候为何没有多陪她一会儿,横竖都是遗憾,了了一桩是一桩。
这样的念头,彻底地麻痹了自己,再一想,半月的时间,也赶得上,大不了回来的路途他走快些,少睡一些.......
谁知他身份一暴露,途径的几个城池,都有官员派人前来拦着城门口,盛情相邀。
听人说起有龙舟竞赛,见芸娘眼珠子一亮,眼巴巴地朝他望来,他心坎一软,无法拒绝,带她下去逛了一圈。
又听说蜀地有名的变脸戏班子,在几层楼高的戏楼上搭了台,有上天遁地的功夫,一会儿从底下窜上来,一会儿又从上层跌下去,甚是有趣,一年到头就演这么一回,错过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芸娘只需看他一眼,不用多说,他便投降点了头,“走吧。”
开了个口子,后面就难以收场了,一路上什么热闹芸娘都要去凑上一回,看过河畔花船上能歌善舞的姑娘,听了小曲儿,甚至连青楼,都去逛过。
南国的上流阶层生活奢靡,青楼已然成了一块标志,不去上一回,都不能称为男人似的。
芸娘原本瞧着热闹,平日里自己又不好进去,一时好奇,让裴安带她去看看,谁知一进去,一群小娘子疯了一般围上来,如同盘丝洞里的妖精,上来就对裴安动手动脚,一口一个郎君。
他这招蜂引蝶的本事,走哪儿都一样,芸娘心里突然不舒坦了起来,很快带着他出来,嘴里叨叨了一句,“我瞧了,里面也没几个好看的,脸上的粉涂太厚,遮了原本的模样,说不定明儿走在大街上,就认不出来了......”
她语气里一股酸味冒出来,自己不察觉,裴安却听了出来,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浸入心底,他只笑着也不说话,想多体会一会儿蜜糖刀子落在头上的滋味。
他沉默不语,她心里愈发有了计较,问道,“郎君之前经常光顾吗。”
说了不提之前,自己却又来打破了,之前如何,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将碰过他的那些小娘子都找出来,一一警告,不许再打他的主意,那样不就成了妒妇了吗,他肯定也不喜欢。
芸娘问完便有些后悔了,正欲寻个话岔过去,他又突然回答了她,“很少,都是应酬。”
这样的答案,不知道她满不满意,他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补了一句,“你要是不喜欢,以后不去了。”
南国世风如此,人人都可以买|春,他是个大男人,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他要不去,岂不成了异类,不合群了。
“郎君可以去,别告诉我就好。”她见不得旁的女子碰他。
就算将来他要讨妾室,那也是关起门来,她瞧不见,心里或许没这么介意......她想了想,似乎也难以接受,单是想着他和旁的小娘子亲近,她胸口就闷得慌,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狭隘心胸,吓了一跳,莫不成当真成了妒妇......
说好出来玩乐,她突然闷闷不乐了起来,想着就眼下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来,该有多好。
他不是什么国公府的世子,也不是御史台大夫,不回临安,就她和他,游遍南国的山河,做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没有朝廷纷争,没有妾室成群,一生一世只有一双人.......
意识到自己起了不该有的贪心,芸娘一个惊醒,及时扼住。
她回过神来,他已牵起她的手,行走在热闹的街头,身边不断有人经过,他将她护在自己身侧,一只胳膊圈着她,替她挡住外侧的人流,没让人碰到她的肩膀,街头的灯火忽暗忽明地映照在她脸上,心也跟着半梦半醒,人一旦开始珍惜,便容易对眼前所珍惜的人和事,生出一股梦幻,觉得太幸福,太美好,舍不得让时光流失。
他偏过头,缓声同她道,“逛青楼的男子,不外乎是分三类,一为贪女色,纵|欲无度;二为无家可归,内心寂寞图个慰籍;三为好情面,将逛青楼当成了充身份的资格之一,夫人觉得为夫可占了这三类?”
芸娘还未听过这样的言论,顺着他的话,慢慢地回味,二和三,他都不沾边。
但一,她有些犹豫。
似是猜出来她在想什么,裴安先掐断了她脑子里的念头,“别往歪了想,这世上知道我贪色的,只你一人,如今是,以后也是。”
他说的有些含糊,芸娘在脑子里绕了好大一个圈才兜回来,不就是说他只好她一人的色吗。
芸娘脸色一红,心头阴云,就因为他这一句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保证的誓言而散了个干净。
谁能知道将来会如何,不纠缠过往不放,不惆怅未来。
就当下,她很幸福了。
她知足。
她依偎在他怀里,抬头面含微笑,期待地看向他,“郎君,午后我听知府的人说,这附近有一座仙女桥,无论是夫妻,还是情侣,从上面走过,一辈子都不会散,咱们明儿早上去一回好不好?”
裴安:......
“好。”
马车一路走一路玩,将那几日所受的罪,统统都补了回来,一番玩下来,半月后两人才到江陵的地界。
沿途裴安的行踪,早已传到了江陵知州的耳朵。
马车到江陵城门口那日,知州姜大人,亲自前来相迎,倒没有R州马大人那样的排场,只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城外候着,见人来了迎上十步,跪地行礼,“卑职姜鸣恭迎裴大人。”
裴安难得走下马车,上前扶起他,“姜大人不必多礼。”
姜大人起身,这才打探了一眼裴安,只见其眉目明朗,倒是与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完全不一样。
裴安下江陵的消息,皇帝早就让人传到了江陵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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