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裴安的加入,局势慢慢开始反转,眼见几人就快要退出河道,前方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兵荒马乱的雨雾底下,秦阁老一袭白衣,脚步跌跌撞撞,左躲右避,实在太过于显眼,且嘴里还在不断地骂,“尔等竖子,阴险狡诈!无耻至极......”
林让顿感一股气血涌上脑子,“那老东西出来找死吗!”
“保护秦阁老。”裴安此言一出,卫铭立马腾出手去护。
适才好不容易冲开的口子,因卫铭一走,又被人封上,林让气得咬牙,“我要是陛下,早弄死他了。”
秦榆实属冤枉,就算找死,也不会选在这时候。
他是被人推出来的!
推到了马蹄子底下,几次差点都被踩死,又愤又怒,见终于有人过来相护,正想起身喘一口气,屁股上突然被人用力踢了一脚。
秦榆脸色一变,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边上是滔滔江水,卷起来的高浪水花,瞬间扑在他脸上,秦榆愤怒至极,高声咒骂,“竖子!奸人!”
卫铭一边护着他,一边趁乱往他脚上套了一根绳子,雨夜视线瞧不清楚,等众人反应过来,秦阁老和卫铭已经被逼到了江河边。
裴安立马撤剑,赶去支援,还没来得及出去,对面突然冲出一人举刀朝着他身边的林让劈头砍了下来,林让脸色大变,立马呼救,“裴大人.....”
裴安应声回头,及时替他挡下一刀,也就这片刻的功夫,再回身,秦阁老已跌入了滚滚江河之中。
白色的衣袍被猛浪一卷,瞬间没了踪影,卫铭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下去。
林让傻了眼,完了。
这跌下去,哪里还有命,当日陛下为了体现出自己为君者的宽宏大量,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特意饶了他一命,要真死了,怎么交差。
不说皇上,就朝中那帮子站秦阁老的人士,估计都能将他裴安给撕了。
秦阁老一坠江,对方的人马似乎也很意外,为头一人,高呼了一声,“撤!”
余下的半数人马迅速退回,朝着原路返回,溅起来的水花一人多高,御史台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个个都摊在了地上。
林让从马背上下来,去找裴安。
裴安正站在江河边上,剑上的血早就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面前满江的洪水涛涛翻腾,犹如猛兽,哪里可能有活口。
“裴大人。”林让叫了他一声,突然跪了下来,“属下有罪。”
他虽看不惯裴安空降抢了他的位置,但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心里知道,要不是裴安刚才救他耽搁了功夫,秦阁老应该不至于卷入江河里。
林让心中愧疚难安,等着裴安的责骂。
“起来吧。”但裴安没有说他一句,转身扶起他,往营帐的方向走。
林让赶紧跟上,“裴大人,属下......”
裴安似是看出来了他的内疚,主动开解,“看不出来吗,今夜这帮人不要一条命,不会罢休,秦阁老不死,死的便是本官,林大人不必在意。”
可此时裴安越是让他不在意,林让心里越不好受,“秦榆死了,陛下那儿,裴大人打算怎么交差?”
裴安一笑,“交什么差,人都死了,请罪受罚便是。”
这番无奈认命的态度,林让更懊悔,“裴.......”
裴安回头,“林大人要是觉得欠我个人情,那就安排些人手,沿江寻一寻,尽量将秦阁老打捞上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我或许还能减轻点罪罚。”
“是,裴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安排。”到了这时他还能帮上忙,林让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再想起之前对他的偏见和使的绊子,心头愈发愧疚。
愧疚难当只有更卖力,转身便去聚集剩下的人马,“能起来的,都给我起来!去找人!”
―
童义守在账子外面,一边留意着前面的战况,一边提防有人前来偷袭,并没有进去。
见裴安回来了,赶紧迎上前,“世子爷,如何了?”
“人呢。”裴安没答,先问他。
“在里面。”童义知道他问的是谁,他一步都没离开过。
裴安掀开帐帘,弯身钻了进去,屋内并没有人,火堆里的柴火也已燃尽,剩下了一堆星火点点的灰烬。
裴安看向童义,童义一脸懵,他一直守在外面,没看见人出来啊。
裴安想起临走前交代的那句,转头对屋内低声唤道,“芸娘。”
话音刚落,床榻边的几个箱子旁,便传来了轻轻的响声。
裴安缓缓地走了过去,绕在了箱子后,才看到人。
王芸蹲在箱子后面,手里正握着一块石头,上面沾满了血,旁边还躺着一个被破了头的刺客。
裴安一愣。
王芸周身都在发抖,一张开嘴话还没说出来,牙齿先磕得咔咔响,抬头望着他,擒在眼里的一汪泪水,终于连串地掉出来挂在脸上,拖着哭腔道,“裴安......我害怕......”
神色恐慌,又可怜巴巴。
他看出来了,确实是吓到了,裴安蹲下身,声音温和,“怎么不叫?”
今儿晚上的刺客,只是冲他而来,他没想到会钻进这儿,童义也会料到,看见此番情景,脸色都白了。
他站在外面,愣是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
王芸嘴角一撅,哭着反驳,“我要是叫了,不死得更快?”
他不是说他就在外面吗,可她见他一出去就走了,她要是叫了,他听得到吗。
裴安瞧了一眼旁边被撕开的营帐洞口,倒也是,从这个位置潜进来,她要是叫人,估计来不及。
看样子,应该是她躲在这儿偷袭的对方。
一个深闺姑娘,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裴安有些意外,忽略了她目光里那丝隐隐的质问,伸手从她手里,轻轻地取出了那块沾血的石头。
王芸已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望着他,又哑着声音呜咽道,“我杀人了。”
她不是故意的。
是他先突然从后面一刀划破了营帐,钻了进来。
她太害怕,才一石头砸了过去,之后她也告诉过他,让他别动,但他不听,过了一会儿就醒了,她不得已又敲了几下。
具体砸了多少下,她没数。
反正就,就好久都没声儿了......
裴安伸手探了一下地上人的呼吸,早没了,回过头对上她不安的目光时,睁眼说了一次瞎话,“人没死。”
王芸望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镇定,这长稳住了心神,眼里的恐惧慢慢地褪去,却依旧蹲在那,迟迟不动。
裴安看出来了异样,问道,“能站起来吗。”
王芸试了一下起身,双脚发麻动弹不了,摇了摇头,“不能。”
“去生火。”裴安转头吩咐完童义,扔了手里的石头,往前移了一步,一只胳膊从她后背穿过,另一只则托住了她的腿弯,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
王芸完全没想到他会来抱自己,人到了他怀里才反应过来,猛然扭过头去,裴安似乎料到了她的动作,脖子及时往后一仰,即便如此,还是被她甩过来的发丝,扫到了下颚。
湿漉漉,一股冰凉。
王芸从未被人抱过,虽说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可也只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男人。
身上的衣裳本就是湿的,躲了这一阵,又冰又凉,被他手掌挨着的地方,却如同一团火,慢慢升温。
腿脚的血液也慢慢地开始回旋。
她好像能动了,但这时候说出来,有点多余,只能强装镇定,告诉自己,他不是陌生人,他是她的未婚夫,抱她天经地义。
童义趴在地上,正吹着火星子,火势刚燃起来,便见裴安抱着人出来,瞪大了眼珠子。
这,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裴安一脸平静地将人放在了刚才她坐过的石头上,再夺过了童义手里的木柴,道,“人拖出去。”
童义呆愣愣地立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忙去了箱子后方,将尸首从那道被撕开了的口子处拖到了外面。
火堆里的木柴慢慢地燃了起来,身上渐渐缓和,王芸终于缓了过来,手没再抖了,端正地坐在那,脑子里先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慢慢归位,再回忆,内心“砰砰”又是一阵乱跳。
却不再是恐慌。
她从来不知自己还有这等能自保的本事。
井蛙大的天空仿佛也跟着敞开,魂儿随着身体一道飘了起来。
母亲常说,“芸娘胆儿小,是因为见识少,见识多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
今儿一夜的见识,赛过了之前的十六年,到底是外面的世界要宽阔得多。
裴安抬头见她目光呆滞不动,以为她还在怕着,出声道,“先将鞋袜烤干,我让人送你回去。”
天色已到了后半夜。
她这时候赶回去,正好天亮,城门也开了。
为保以后不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裴安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佩,递到她面前,“以后有什么事,拿着这个上国公府即可,不必自己跑。”
王芸一愣,下意识伸手。
见是一枚上好的白玉,她自来便不愿占人便宜,礼尚往来,她收了东西,也该给对方回礼。
此时出门,身上也没有旁的,唯有前几日邢风还给她的那枚翠绿玉佩。
有总比没有好。
王芸取了下来,递给了裴安,“裴公子要是不嫌弃,这个拿着。”
裴安目光一顿,明显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他并没有别的想法,给她的只是一道通行令。
订亲太仓促,两人确实还没有交换信物。
也行。
裴安接过,本也没注意,目光一撇,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第14章
裴安端详着那块玉佩时,王芸已将他给的白玉挂回了腰间,裴安余光瞥见,随后也把手里的绿色玉佩拴上了腰带。
同样的位置,两人不过是换了一块儿玉,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裴安继续添着柴火。
火势越来越旺,王芸埋头烤起了鞋袜,腿脚虽恢复了知觉,但依旧僵硬,碍有裴安在,她不便脱鞋袜,微微翘起鞋尖,将鞋底对着火光。
很快一双脚再次冒出了腾腾热气,湿气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很难受,王芸动了动脚趾,整个脚背不由拱了起来。
火势太大,烤在人身上有些发烫,裴安没再添柴,身子往后一移,视线正好扫到了她的双脚上。
这一场雨,天黑时便开始落,她从临安过来,双脚估计在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又蹲了那半天,八成已经肿了。
裴安出声道,“没人在,你脱了再烤。”
王芸茫然抬起。
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愈发茫然,他,他不是人吗.......
对面的裴安却是一脸坦然,平静的神色同适才他抱她时一样,没有半点别扭,在他眼里,似乎不存在男女之防。
仿佛想多了的人,只有她。
她自认为不是扭捏的人,加之实在难受得紧,但要她这么大刺刺地在他跟前脱鞋,她办不到,想了想,还是询问道,“那你,你能不看吗?”
她没法不将他当个人。
裴安抬眸,红火的焰光照在她脸上,晕出了层层绯红,羞涩之意不难看出,倒是他忽略了,当下绅士地侧过身。
王芸这才弯身去脱绣鞋,长袜褪下后,裹在里面的一只脚露了出来,早已被水泡得发胀。
脚趾头苍白又皱巴。
王芸心头一跳,慌忙用裙摆盖住,这会子倒不是怕被对方瞧见,而是怕被看出了她的丑相。
匆匆瞥了他一眼,见他侧着身并没往这边瞧,慌忙褪去了另一只,将鞋袜放到了边上烤着,回头又将双脚藏在了裙摆底下,隔了几层薄纱,彻底瞧不见了,这才放了心。
光着脚再烤火,舒服许多。
热量一点一点地从脚底传上来,血液渐渐顺畅,膝盖、袖口也相继冒出了热气,望着袅袅青烟,王芸的脑子也跟着一道腾云驾雾。
关久了的鸟儿,一飞出来什么都新鲜,纵然是前一刻才面临了一场生死,也没忍住好奇,目光不由探向了对面的人。
因避嫌,裴安侧过去大半个身子,这回连个侧面也瞧不见,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
但她能感觉到,从一开始,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她遇上了那么一个刺客,魂儿都险些吓飞了,虽不知道今夜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取他性命,但听阵势,来得人肯定不少。
王芸突然想了起来,问道,“外面的人都走了吗。”
“嗯。”
“哦......”
因她这一声完全没必要的搭腔,裴安侧回了身,视线没往她脚上看,只看向了她的脸。
圆溜溜的一双眼睛,全然不见适才的惧怕,瞳仁清澈,映出两簇跳跃的火焰,炯炯有神。
比起那日在塔庙里瞧见的,倒多了几分灵气。
裴安主动问她,“怎么了。”
王芸原本没打算开口了,被他一问了,又找不出旁的话来填上,只能问出来,“你,不怕吗。”
那么多人要追杀他。
许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裴安神色微微一顿,随后唇角轻扬,漆黑眸底露出一丝隐隐的自嘲,语气却极为张扬,“该怕的人不是我。”
王芸被他噎住。
分明很狂妄的一句话,可也不知为何,她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也对,自古以为‘奸臣’好像都尤其命长......
王芸生怕自己说错话,彻底闭了嘴。
见她没什么疑问了,裴安重新侧过身,陪着她烤干了一双鞋袜,才起身,“你先整理,我去外面等。”
―
后半夜,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小,王芸穿好鞋袜出去,天空只依稀飘着零星细雨,扬起头,偶尔几粒沾在脸上,并不成事。
烤了这一阵火,身上开始发热,出来倒觉得凉爽,时辰太晚了,王芸也没耽搁,从童义手里接过了缰绳,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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