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床帷间缠磨时,他也会提一嘴楚明诚,问些叫她觉得无奈的问题,本来有些兴致都被他扫了,推着他懒得回答。当然最后往往还是被他按着,有气无力地说出些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如今有妻子有儿女,我还见他作甚?嫌他日子过的太安宁,还是嫌我自己过的太自在?”
说到这,李妩嫣红唇角微勾,朝裴青玄投去一抹讥诮笑意:“又不是谁都像你,说好放下,又纠缠不休。”
裴青玄薄唇微抿,并不否认。
待手擦干净,他将帕子放在一旁,也没再开口。
倒是李妩觉着这份安静怪不自在,指尖掐了掐掌心,斜眼问他:“你还感到疼么?”
裴青玄顺着她视线看了眼脚:“不怎么疼。”
李妩嗯了声,本想借机问一问她上月来癸水时的疼痛是否也转移到他身上,可这话实在太奇怪,在嘴边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那你不下车?”她问。
“朕送你回府。”
“哦。”
李妩缓缓垂下头,也不再说话,心里却好似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整个人都紧绷着,有些说不上的古怪。
直到马车稳稳停下,车帘外响起素筝的声音:“主子,到家了。”
李妩才长舒一口气,单手撑着窗棂刚想起身,却被裴青玄拦住:“你今夜住李府,还是回静园?”
李妩微愣:“回静园。”
“那你在车上坐着,让素筝将琏儿和太傅叫出来便是,省得你费脚力。”
他握着她的手臂将她重新扶着坐下,语气严肃:“你现下觉不到疼意,是好事,却也不好。觉不到疼,便无法准确分辨伤的是否严重……为了脚上尽快恢复,这两日你就乖乖在屋里歇着,少走动。等红肿褪去,才算无大碍。”
他说得有理有据,李妩也无法反驳,垂下眼睫,轻轻嗯了声。
裴青玄见她这乖巧娴静模样,下意识想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长指动了动,还是忍住。
他掀帘下车:“朕去与太傅打声招呼。”
车帘掀起又落下,轻晃了晃,归于安静。
少了那个人,车厢空间好似一下都变得宽敞许多。
李妩低着头,两只脚从裙下伸出来,脚尖左右摆了摆,还真是一点都不疼。
也不知道她摆脚尖的时候,他在外头会不会疼?
胡乱想了一阵,外头很快传来李太傅与裴琏的声音,他们与裴青玄交谈着。
车帘再次掀起,裴琏先钻进车里,满脸欢喜地凑到李妩身边,甜甜喊了一声:“阿娘。”
小家伙今日进宫,见到了慈爱的皇祖母,还吃好喝好拿回一堆好东西,本就很快活了,没想到临走前还见到了父皇,更是喜上加喜。
“阿娘下午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裴琏一双好奇大眼睛闪闪发亮。
“……算吧。”李妩讪讪道,不想在孩子面前多提这个,岔开话题问起他今日进宫之事。
裴琏答了两句,李太傅也掀帘坐进车来,嘴里还连连朝外道:“真是有劳陛下了……”
“父皇,你要回宫了吗?”裴琏掀开车窗帘子,朝外探着小脑袋。
裴青玄也走到窗边,视线扫过静静坐着的李妩,又看向裴琏,微微笑道:“是要回了。你乖乖与你阿娘、外祖父回去,父皇改日再去看你。”
裴琏一听,笑逐颜开:“一定哦!”
“一定。”裴青玄抬手摸了下他的小脑袋,而后抬眸,深深看向李妩:“阿妩,那朕先回了。”
李妩淡淡嗯了声,没再多说。
黄昏渐晚,暮鼓声声,直到再看不到那抹身影,裴琏才依依不舍放下车帘。
一直端正坐着的李太傅也暗松口气,捋着花白胡须,疑惑问着李妩:“怎是陛下送你回府?”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对小冤家和好了?
李妩懒洋洋靠着软枕,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说了。李太傅听罢,稍微放下心。
马蹄声笃笃,两辆马车很快驶向城门处,随着拥挤的人流一同出城归家。
当红日坠下远山,浅月爬上枝桠,裴青玄也赶到慈宁宫,陪许太后用晚膳。
母子俩一个今日见了孙子,一个陪了心上人,心情皆是肉眼可见的愉悦,用膳的氛围也比往日融洽不少。
“今日御膳房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做的不错,细滑鲜美,香而不腻。”
裴青玄端起一个铜胎镀金掐丝珐琅万寿无疆碗,盛了小半碗递到许太后面前:“母后也尝尝看。”
许太后睃了他一眼,见他清俊眉眼舒展,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模样,不禁哼了哼:“不就是给人当了一下午帮闲嘛,又不是将人哄回来了,至于乐成这样?”
“母后,你不懂,她既允朕陪着,说明她没那般排斥朕……”
“嘿,我不懂?哀家吃过的饭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若论感情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许太后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又开始以过来人身份念叨起裴青玄:“当初你若是听我的劝,没准早就与阿妩和和美美,儿女双全了,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成日巴巴地跑到郊外又巴巴地跑回来。人家谢伯缙比你开窍晚,都有了三个孩子,就连那楚家的,比你晚了一大截,都有儿有女!你倒好,媳妇跑了,儿子也跟着媳妇一起跑了……要我说你什么好,唉,我真是造了孽,这辈子欠你们裴家的……”
许太后絮絮念着的这些话,裴青玄听得耳朵都快起茧。若放在平常,他大抵会匆匆吃上两口,放下筷子告退。但今日心情不错,听着这念叨,也不禁想起谢伯缙家那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还有楚明诚家那个小女儿――小女孩总是可爱的。
但他确信,若他和阿妩有个女儿,管他谢家楚家,定是他裴家女儿最可爱。
只是生产太过凶险,先前阿妩生琏儿的惊险,他至今想起心惊肉跳。可若是她的疼痛转移到他身上,是否能轻松些?
“皇帝?”
许太后皱着眉头唤了他好几声:“方才与你说的那些,你到底听进去没有?”
裴青玄回神,夹起一筷子菜到许太后碗中:“菜凉了,母后快些用膳罢。”
看他这样定然又没听进去!许太后撇了撇嘴,第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下次再也不与他浪费口舌!
一顿晚饭用罢,殿外已是茫茫黑夜。
裴青玄从慈宁宫告退,坐上轿辇,吩咐刘进忠:“去永乐宫。”
刘进忠愣了下,有一瞬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去…去永乐宫?”
轿辇上的帝王不冷不淡睇他一眼:“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是是是。”刘进忠忙赔着笑,扬声唱道:“陛下摆驾永乐宫――”
小半个时辰后,看着在永乐宫四周转悠了两圈的皇帝,刘进忠一肚子疑惑,这大晚上的,陛下盯着这些花儿草儿作甚?
思忖间,那道颀长身影总算停下脚步。
刘进忠心头一凛,忙迎上前:“陛下?”
只见皎白月光下,皇帝骨节分明的长指慢慢卷起云纹袍袖,嗓音低醇地吩咐:“去寻个锄头来。”
第85章
翌日午后,秋阳暖融融高悬天穹,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疾驰在乡野土路间,直直朝着山脚那处富贵气派的庄园奔去。
李妩午睡才起,正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晒太阳,享受悠闲时光,忽听素筝禀报贵客来了,一双美眸惊诧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他如何又来了?”
还是这大白天里。若是叫人瞧见,岂非要惹闲话?
转念再想,他先前每回都是傍晚来,好似更加古怪。
纤纤玉手撑着美人榻缓缓坐起,李妩拢了拢外头虚虚披着的雪青色挑丝双窠云雁对襟长衫,漫不经心问:“琏儿这会儿是在书房与我父亲读书?”
“回主子,正是呢。”素筝微微躬身道:“可要奴婢派人去请?”
“做学问要专心,何况父亲授课时最讨厌被打断。”
李妩弯腰穿着绣鞋,温缓嗓音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罢了,我去前头看看他这回又是作甚。”
对镜略微整理衣妆,见无不妥,李妩便带着素筝去了前头。
人还没到前院,半道上便见安杜木带着一干护卫,吭哧吭哧抬着几个大木箱子往她院里的方向走,裴青玄一袭银灰色软段圆领长袍,身量颀长,挺拔矫健,与护卫们一起走着,鹤立鸡群般出众――李妩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哪怕走在前头的安杜木身量比他更为魁梧,可他周身的矜贵气度,叫人无法忽视。
他从来都是人群里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就如少年时去曲江池畔踏青,长安俊才齐聚一堂,他一袭月白锦袍站在桥畔,就连春光对他也格外偏爱,明澄澄落在他的肩头,好似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芝兰玉树,举世无双。
那时她在贵女堆里,听着旁人难掩倾慕地夸赞他,心里的骄傲与欢喜快要溢出来。
她们再如何倾慕又如何,太子哥哥注定是她的夫婿,谁也抢不走。
太子的偏爱让情窦初开的李家小娘子有恃无恐。
曾经的他们,坚定不移向着彼此,从不怀疑对方的爱,更不曾想过会有分开的一日。
真好啊。李妩暗暗想着,同样是李妩,现在的她多羡慕从前的自己。
待到那乌泱泱一干人走到面前,李妩才敛容,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陛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裴青玄嘴角噙着浅笑:“给你送花。”
说着,抬了抬手指,离得最近的那个木箱被打开。
李妩本想说又送哪门子的花,看到箱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株株扎得严实的花材时,面色诧然:“这些是…我要寻的花木?”
“嗯。”
“你从哪里弄来的?”李妩凑上前伸手拨了两下,看那花木都已开了花,并非花苗,脑中也有了猜测:“永乐宫的?”
“宫里的花本就是为你而栽,如今你搬到此处,它们自也随你来。”裴青玄抬头看了眼天色:“趁着还早,朕帮阿妩将这些花木都栽进院中,早种上一刻,你也能早赏一些。”
李妩也不知她是如何走回院里的,当看到裴青玄撸起袖子,拿过锄头开始移栽花木,更是目瞪口呆,好似做梦般,十分不真实。
原来他说帮她种花,是真的帮她种。
“主子,这该怎么办呀?可要叫人上去帮忙?”素筝也傻了眼,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见皇帝在大太阳底下吭哧吭哧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
李妩回过神来,提裙朝着花圃间走去:“陛下千金之躯,怎能做这等粗活,实在是折煞臣女,还请到旁歇息,叫府中下人来做便是。”
方才劳作那么一阵,又被大太阳一晒,男人那张冷白的俊颜已然泛起绯红热意,他握着锄头,不以为意地笑笑:“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见他并无停下的意思,李妩皱了皱眉,语气冷硬地唤他的名:“裴青玄。”
待他目光投来,她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如此。你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大渊朝的天子,你这双手应当是提笔写政务,握弓保家国,而不是做这些无意义的事,你明白吗?”
裴青玄定定看着她:“朕明白。”
李妩瞥过他仍握着锄头的手:“你明白的话,就放下手中锄头,快些洗手回宫去。”
“只是阿妩说的不对。”裴青玄道。
李妩一怔,乌眸盛着疑惑,她说的不对?
“其一,朕的确是皇帝,该当以勤勉政务为主,是以朕将今日的折子都批完了才赶来静园。其二,阿妩说这是无意义的事,不对。”裴青玄神情平静,一副与她讲道理的耐心口吻:“为你种花,这并非无意义的事。”
李妩眉心轻蹙:“意义在哪?叫下人种不也一样。”
难道他亲自种出来的花还能变成摇钱树长出金元宝不成?
“花种好后,阿妩瞧着可会高兴?”
李妩一噎,而后迎着男人炽热而明亮的注视,低低嗯了声。
这一声“嗯”很轻,却叫裴青玄眉眼舒展,薄唇也掀起一抹浅弧:“这就是了,能叫阿妩高兴,就是最大的意义。”
明净秋阳照在男人沉稳而俊朗的脸庞,那双漆黑凤眸好似也闪着璀璨光亮,定定看着她,倒满她的影儿。
倏然间,李妩好似被什么烫了一下,烫在心头,怦然无措,兵荒马乱。
两片唇瓣翕动,想要说些什么,脑子却变成浆糊般完全无法厘清思绪。而在她开口前,裴青玄再次朝她弯眸,低沉嗓音满是笃定:“朕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能哄你的机会,怎舍得假手他人?阿妩便让朕种罢。”
日后她再看到这片花木时,都能想起是裴青玄为她种了这一院的花。
便是不再爱他,也不要忘了他。
眼见那抹高大身影又在花圃间继续忙活起来,李妩心下滋味难言,觉得他傻、他痴、他荒唐、他自讨苦吃。种了花又如何,她也不会因着他送了这些花,就摒弃从前与他和好。
做这一切,还是毫无意义。
垂下的袖笼间手指不自觉攥紧,她强压着心间那涌动起伏的情绪,板起面孔:“你要种就种吧,反正累的也不是我。”
权当他是个寻常劳力好了。
这般想着,她直接转身回了屋里,再不看他一眼。
然她虽没亲眼看到,素筝端茶递水间,却会与她汇报外头的情况,譬如陛下已经种下多少株花,还剩多少花。又譬如陛下流了好些汗,为着做活方便将外袍也脱了,再譬如陛下喝了多少水进了什么果子糕点……
李妩本是盘腿坐在榻边看书,看了一会儿,听到外头挥锄刨土的动静,犹如坐在蝉鸣聒噪的炎炎盛夏,心烦意也乱。
勉力集中注意力,还是连半页书都看不进,索性也不再为难自己,回到寝屋里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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