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了许久,最后她在楚明诚的温柔轻哄与极度疲累中沉沉睡去。
好在自这日噩梦后,李妩再未梦到过裴青玄。
元宵过后,这个年也算过完了。百姓们重新为营生奔走忙活,各司衙门也开印恢复运作,就连天气也呈现回暖之势。
看着屋檐上最后一点积雪融化于暖阳之下,李妩开始期待春日的来到。
她想,一年之计在于春,等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变好的罢。
就在她倚靠着窗牖满怀期盼时,大丫鬟素筝脚步匆匆,掀帘入内:“主子。”
素筝一向稳重,少见她这般慌乱模样,李妩敛眸,正色看她:“怎么了?”
素筝屈膝,面露忧色道:“太后派人,请您现下入宫。”
李妩惊诧,这非年非节,也非十五初一,太后怎会突然叫她进宫?
正踌躇彷徨着,素筝轻声提醒:“主子,宫里来的嬷嬷还在前厅等着呢。”
终归宫里旨意不可违抗。
细白指尖紧捏紧掌心,再次抬眸,李妩面上也恢复淡然,嗓音平静:“让宫里贵使稍候,我稍作梳妆,再随她入宫。”
第14章
午后明净的阳光斜照于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庑殿顶上,层层叠叠的碧绿琉璃瓦光泽闪耀,屋脊上的走兽映着湛蓝的天空威风昂首,庄重森严。
黄缎软轿于慈宁宫门前停下,轿帘掀开,一袭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的李妩弯腰走出,仰脸看到那上书龙飞凤舞“慈宁宫”三字的褚黄色牌匾,忐忑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肚里,踏实下来。
还好是慈宁宫。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裴青玄假借太后之名诓她进宫。自他当街将她打晕劫到茶楼,好似什么荒唐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变得并非不可能。
稍定心神,她随慈宁宫的嬷嬷一同入内。
许太后爱侍弄花草,便是萧万木凋零的瑟冬日,庭院里栽着的腊梅、一品红、冬青、松树等花木也长得葳蕤茂盛,给这典丽堂皇的慈宁宫添了几分悠闲清妙之美。
移步换景间,李妩于暖意融融的内殿见着了许太后。
那身着石青色菊纹长袄的太后娘娘正站在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高几旁,手握着把缠红绳的银剪子,慢条斯理修剪着几支梅花。听到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她抬眼看来,见着来人,那双本就和蔼的眸子弯起:“阿妩来了。”
熟稔的口吻就如家中亲近的长辈,霎时将李妩带回到从前。
她出生那年,恰是父亲任命太子太傅的第一年,长兄李砚书也被选为太子伴读,进入太学与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
那时,裴青玄五岁,得知太傅家添了个小千金,好奇拎着贺礼去瞧。
据长辈们说,小太子登门时,她正哭闹得厉害,瞧见太子后,就不哭了。后来太子伸手抱她,她还睁大一双眼睛朝太子咯咯直笑。
这话李妩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长辈们都这样说,她姑且当作是真。
总之在这之后,小太子便将她当作亲妹妹般,时不时来府中探望。
待到她长大一些,因着模样生得可爱,又入了许皇后的眼缘,许皇后经常叫她进宫玩。在她五岁之后,皇后还命人单独在凤仪宫后殿收拾出一间屋子,方便留她在宫里小住。
那些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如今再想起来,恍如前世梦境般。
思绪回笼,李妩步履袅袅行至许太后面前,规矩行礼:“臣妇拜见太后,太后千秋万福。”
“不必多礼,坐下吧。”许太后轻笑道,将手中修剪好的花枝插进质地莹润的青瓷斛中,走到一旁的金盆洗了手擦干,回首见李妩还站着没坐,微愣了一下,也没多说,自顾自走到榻边坐下:“阿妩不必拘礼,今日叫你入宫,只是哀家想与你闲话家常罢了。”
“是。”李妩垂了垂眸,这才缓缓坐下。
“早些时候就想与你说说话,只是年节事忙,总寻不得合适的机会。现下年节总算忙过去,一得了空,哀家便派人将你请进来。”许太后坐姿优雅而端正,托着茶杯浅啜一口,又静静打量了李妩一番:“旁人过年都是吃得红光满面,脸圆腰粗,哀家怎瞧着你比除夕那会儿还清瘦了?”
李妩抬手抚了下颊边,挤出一抹浅笑:“许是近日总病着,没什么胃口。”
“又病了?”许太后蹙眉:“哀家记着你从前身子骨可好,打马球玩蹴鞠踢毽子,玩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如何现下这般容易生病?”
这话叫李妩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正斟酌着措辞,许太后那边给玉芝嬷嬷使了个眼色。
玉芝嬷嬷会意,将殿内一干宫人都屏退。
没了闲杂人等,许太后低声问:“可是你那婆母苛待你了?”
李妩怔了下,抬眸见太后眉眼间尽是长辈对小辈的真心关切,心下触动,哪怕这些年她与娘娘断了来往,可娘娘仍这般慈爱牵挂着她……轻眨了眨眼,她将那涌上眼眶的热意逼下,勉力笑道:“多谢太后挂怀,婆母虽是严厉些,但夫君体贴,对臣妇很是维护,是以臣妇在国公府过得还好。”
对于小夫妻的恩爱,太后耳目共睹,再见李妩眉眼间并无深闺幽怨之色,遂也放下心,颔首轻叹:“女子嫁人如投胎再造,你能嫁得一位体贴郎婿,也是好福气。”
李妩笑着称是,也端起茶来喝,杯盖甫一掀开,带着荔枝幽香的湿润热气扑鼻而来,是她从前一贯爱喝的闽地进贡的妃子笑。
因炒制方式复杂,对茶叶品质极高,每年进贡到长安的也不过数十斤,便是楚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也难以购得,此茶也被视作皇室专用。市面上倒有些打着“妃子笑”名号的闽地红茶,只那口感参差不齐,与送进宫里的不可相提并论。
李妩少时在宫里喝到此茶,便十分喜欢,于是之后每年,裴青玄一得了这茶,就派人给她送去,后来许皇后得知此事,便将她份例之内的也一并送去李府。
那时的李家小娘子可尽情享用这闽地来的珍品,待后来嫁入楚国公府,便再未饮过这茶。
如今嗅到这淡雅茶香,往日记忆如香雾漫上心头,眼角也不禁染了些湿意,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才缓下情绪。
茶水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喝茶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牖斜照在榻上,许太后边喝茶吃糕点,边与李妩聊着近况家常,待到一杯茶水饮尽,许太后忽而记起什么,斟酌着与李妩道:“有一事原不该哀家多说,但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为着你日后思量,哀家还是想多嘴提一句。”
这般郑重的措辞叫李妩也直起腰身,正色看向上首:“太后请讲。”
许太后拨动着腕间的白玉d字纹珠串,转了一圈,才停下动作,看向她道:“阿妩可还记得派去给你诊病的王太医?”
李妩本来还有三分忐忑,以为太后是知晓了裴青玄私下找她之事,特来敲打她,不曾想开口竟是提起王太医,愣怔片刻才回神应道:“自是记得,太后仁恩,臣妇没齿难忘。”
“不过派个御医而已,无需与我客气。”许太后看着她,不紧不慢道:“这位王太医是宫里有名的千金圣手,哀家特派他去,便是叫他替你诊脉,看看你和楚世子因何迟迟未有子嗣……你不必羞赧为难,总归这儿没外人,你只管将哀家与玉芝嬷嬷当做娘家人便是。”
多年未孕的确是李妩一块心病,如今摆在太后面前说,李妩颊边发烫,默默垂下了眼。
许太后那边继续道:“王太医回禀,说你身体康健,气血也足,按理说这般年纪正是受孕产子的好时候,若夫妻房事一切正常,除却子嗣缘分未到,那就只能是……”
她轻咳了一声,似也有些难以开口,一旁的玉芝嬷嬷见状忙接上话,一副掏心窝子的恳切表情与李妩道:“世子妃,有时夫妻迟迟未有好消息,不一定都是女子的原因,男子也是会出毛病的。今日太后与老奴说这些话,您别不高兴,实是想到令堂已仙逝,想来身边再无什么长辈与你说这些,怕你将责任都揽在自个儿身上,自怨自艾,劳心损神,这才贸然与你提及这些……太后的意思是,您若有需要,可派王太医给楚世子摸一摸脉,他行医多年,一摸便知。”
李妩坐在圈椅里听得这话,心下诸般情绪此起彼伏,局促、窘迫、惊讶,更多的是感动――正如玉芝嬷嬷说的那样,她的母亲于两年前逝去,娘家再无亲近的女性长辈,婆家长辈倒是不少,但她们哪肯将责任归咎于楚明诚。
若不是当做自家人,凭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连长嫂崔氏先前与自己提及这茬,都是铺垫了许久才敢开口,生怕因此事与她生出芥蒂。
握了握掌心帕子,李妩起身朝许太后一拜:“多谢娘娘,此事……长嫂先前也与臣妇提及,臣妇也放在了心里,只差寻个合适的机会。若真是郎婿的问题,日后慢慢调养,或是从族中过个嗣子养着也成……子嗣虽重要,但臣妇更看重郎婿的品行。”
闻言,许太后和玉芝嬷嬷互视一眼,既有欣慰,又是感叹。
“你一向是个心思通透的,既然你已有筹算,哀家也能放心了。”许太后轻点了点头,又柔声安慰:“也别太担心,没准就是子嗣缘分没到,回头哀家送你一座白玉观音,你们夫妻诚心叩拜,也许缘分就到了。”
李妩再次与许太后一拜:“多谢娘娘。”
那边许太后笑着与她说“不必多礼,坐下说吧”,李妩却在起身之际,忽地起了个念头――
太后贤德慈爱,将她当做自家小辈,真心盼着她和楚明诚能和睦美满,早诞麟儿。
若是叫太后知晓,裴青玄私下寻到自己,不但举止浮浪,且威胁自己不许与楚明诚同房,破坏他人好姻缘……
太后一生纯良正直,定然不会允许自己儿子这般荒唐,而裴青玄此人,虽从北庭回来后性情大变,但对生母始终至孝,从未忤逆。
李妩脑子飞快转着,一番权衡之后,她捏紧手指,决定赌上一赌――
若裴青玄日后仍旧纠缠于她,单凭她一己之力,实在无法抵抗。
而这世上唯一能约束皇帝的人,唯有太后了。
既下定决心,李妩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边以头磕地,边哀切出声:“太后娘娘,请您帮帮臣妇。”
第15章
她突然行此大礼,许太后和玉芝嬷嬷皆吓了一跳。
“哎哟,世子妃这是作甚?”玉芝嬷嬷得了太后示意,忙上前去扶:“地上凉,快些起来罢。”
李妩却不肯起,再次仰脸,已是泪盈于睫,眉目哀凄:“娘娘,臣妇……阿妩实在是走投无路,只有您能帮我了。”
在许太后印象里,李妩是个灵秀从容的小娘子,几乎从未见她这般颓然哀伤的模样,现下她抛开体面,跪地哀求,难道是赵氏对她做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恶事?
虽然她当不成自己的儿媳有所遗憾,却也不能叫她被其他恶婆婆欺负了去,许太后握紧腕间白玉珠串,一张菩萨面严肃起来:“到底出了何事,你且说来,哀家定会替你做主,绝不叫你吃亏!”
李妩的眼泪原是逼出来装可怜的,如今听得太后这般维护,倒触动心头情绪,真心实意落下两行泪来:“阿妩何其有幸,能叫娘娘真心相待……”
她跪在地上抹了一回眼泪,才稍缓情绪,带着哭腔道:“此事难以启齿,可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豁出去这张脸请娘娘做主。娘娘,阿妩求您劝劝陛下,叫他放下前尘往事,放过阿妩,日后莫再纠缠了。”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许太后和玉芝嬷嬷都目瞪口呆,面色骇然。
梅香幽幽的大殿一时陷入死水般静寂,唯听得窗外瑟瑟风声与李妩压抑着低低啜泣声。
良久,许太后才从震惊中晃过神,神情复杂地望着地上泪水涟涟的年轻妇人:“你说,皇帝纠缠于你?”
“是。”李妩仰起脸,额上已磕得泛红,发髻也有些松乱,一张清艳小脸泪眼婆娑,抽抽搭搭将除夕宫宴及上元佳节的事都说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哀婉得几不成调,又将腕间那只剩残痕的牙印露出,言辞切切:“这便是上元节那夜,陛下所咬……娘娘,臣妇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叫臣妇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难怪宫宴那日,陛下迟迟未归……”玉芝嬷嬷呢喃着,再看向李妩,眸中同情更甚。
原以为只是换件衣裳,哪知这年轻娘子背后遭了那样的事,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相较于玉芝嬷嬷,许太后作为皇帝生母,耳听得儿子背后竟如此荒唐,一张脸更是臊得无处安放,捏着白玉珠串的手都泛了白,气息不稳地骂道:“这…这个混账,他怎变得如此不堪!”
李妩不语,仍是跪地低泣。
许太后再次示意玉芝嬷嬷将她扶起,面露愧色:“阿妩,哀家与你说声对不住,哀家实在不知皇帝背后竟这般……明明他在我面前,一向温和好性,谦和守礼。”
李妩这次顺着玉芝嬷嬷的手缓缓起了身,只是跪久了,忽的起身还有些头晕目眩。
身子晃了晃,待站稳了,她白着一张娇弱的脸儿哀声道:“臣妇也不知他如何变成这样,从前的他,绝不会这般孟浪偏激……”
稍顿了顿,她又朝许太后深深一拜,眼底还挂着莹润的泪水:“娘娘,阿妩今日与您说这些,并非是想讨个什么说法,或叫您责难陛下。阿妩只是不想见到陛下一错再错,我与他自小的情谊,便是没有夫妻缘分,却也愿敬他为兄长。如今他为君主,我为臣妻,若他真做出什么糊涂事,阿妩小小女子,大不了以命守节,可陛下乃一国之君,若因此留下污点,遭后世诟病,那真是失小节伤大雅,实在得不偿失了。”
许太后听到此番话,既惭愧又感动。
多通透一孩子,明事知礼,拿得起放得下,哪里像自家那个混账,好好一开阔豁达的君子,如何就成了逼迫臣妻的急色昏君!
“阿妩放心,此事哀家既已知晓,定会给你做主,再不叫那混账寻你麻烦,扰你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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