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妩眼皮猛跳了跳,心下只觉疲惫烦躁,今日真是见了鬼,一个接一个地来,就不能叫她消停会儿。
崔氏这边也惊诧地“呀”了声:“怎的这般不凑巧。”说着,蹙起柳眉,往书房里望了两眼,扭过身忧心忡忡问李妩:“现下该如何是好?”
李妩哪知如何是好,她甚至想两眼一翻索性晕倒,然她并不是逃避的性子――或者说,及笄前的李家小娘子遇上麻烦,会选择依赖旁人。及笄后,家中突变叫她明白,她不再是能躲在皇后太子、躲在父母兄长身后受到庇佑的娇柔小娘子,没人能护她一辈子,她得自立,得拥有处事的能力,而不是一味地逃避、屈服、随波逐流。
细白手指捏了捏眉心,李妩打起精神,问老管家:“楚国公府来的谁?”
“都来了。楚国公和府上夫人,还有……楚世子。”老管家揣着小心回禀:“还带了许多礼物,说是上门赔罪,接小娘子回府。”
李妩听罢,心下了然,看来她昨日的表明,他们还当她是小打小闹,存着挽回的心思呢。
“阿妩,不然……让父亲在这招待陛下,我将你长兄请出来,叫他去前头应付?”崔氏觑着李妩的神情,心疼地补了句:“你若累了,不必出面,终归两份文书都已写好,叫他们择一份签字便是。”
李妩沉吟,照说楚国公夫妇亲自登门,于情于理,父亲也该出面。偏偏裴青玄这人跑来凑热闹,他们又不好撂下皇帝不管――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也只能按崔氏说的办了。
“就照嫂子的意思。”李妩道:“是我和离,不好躲着,我随你们一道去。”
崔氏应了声,按了按李妩的手,便鼓起勇气折返屋内,急忙与李砚书耳语一番。
李砚书闻言,脸色也变得不大好,掸袖起身,朝上头正作寒暄的帝王拱手:“陛下,府上忽有急事亟待处理,请容臣先行告退。”
裴青玄见他揣起两封文书,又瞥见门边那一抹并未离去的浅色裙角,心下有了猜度,面上不显,只挑挑眉梢,饶有兴致地问:“也不知是何急事,竟叫一向沉稳冷静的文琢变了脸?”
李砚书一噎,只觉今日的皇帝好似格外热心肠好打听,斟酌两息,低低道:“事关家丑,本不该误了陛下耳目,但陛下既然问了……其实是臣妹与楚世子有了些争执,现下楚国公府的人上门来了……臣得前去斡旋一番。”
说着,他转向李太傅:“父亲安心招待陛下罢,儿子会处理妥当。”
长子办事,李太傅一向放心,何况方才一家人已齐心表明态度,任他楚国公府说破嘴皮子,最终也只会是一个结果――离。
“原来如此,看来朕来的实在不巧。”裴青玄面露自责地看向李太傅:“老师不必顾虑朕,与文琢一道去忙家中事罢。”
众人听他这话,只当他要辞别了,刚要松口气,又听皇帝云淡风轻道:“朕记得老师藏书颇丰,从前朕常能从中淘些好书。若不介意,朕想去书阁转转。”
谁敢说介意?既然他愿去书阁躲清静,李太傅求之不得:“陛下勤勉,老臣甚慰。”
边说边扫过屋内,好似就二儿子最闲,跟去前厅除了意气用事也没甚作用,于是捋着胡子点了李成远的名:“二郎,你陪陛下去书阁罢。”
李成远愣怔,他也很想去前厅啊,就算不能动手,怼两句出出气也行。然父命不敢违,他只得压下去前头壮声势的念头,硬着头皮去请皇帝:“陛下,请随微臣来。”
皇帝缓缓起身,怡然微笑:“有劳二郎。”
第23章
正值日头充沛灿然之时,李府正厅也一片轩朗明亮,然而周遭氛围却如盛夏午后暴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心烦意乱。
厅内长桌上赫然摆着两份文书,一侧搁着狼毫笔与已研好的松烟墨,主座之上李太傅肃容出声:“国公爷,两份文书皆已备好,还请过目。若无异议,便叫令郎择一签署罢。”
客座上的楚国公见这份阵势,也不像来时那般淡定了,他面色僵硬地看向李太傅,语气也透着一丝讨好的客气:“亲家,小夫妻吵架拌嘴是常有之事,如何就到这一步?是,此番的确是我们府上做的不对,我这夫人是被那心思不正的马道婆给唬住,一时想岔才办了糊涂事,昨夜我已说过她,她也再三自省,保证日后绝不再插手孩子们的事。今日我们全家携礼上门,便是特意来赔罪,以示歉意。亲家也知道,彦之与阿妩向来恩爱情浓,神仙眷侣般,你如何能狠得下心,生生断了小儿女的姻缘?”
李太傅眼皮微抬,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国公爷,不是我狠心要断孩儿们的姻缘。实是花开花落自有时,缘来缘尽不由人。且我教女无方,将她纵得娇气莽撞,受不得半点委屈,为人媳妇却不能讨婆母欢心……唉,也是我的发妻去得早,没能好好教导女儿。”
说到这,他特地停顿一下,看向赵氏:“国公夫人,还请见谅。”
赵氏被李太傅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一瞧,只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她也不是傻的,怎听不出人家话里有话,面上讪讪道:“亲家自谦了,媳妇…媳妇挺好的。”
“还真是难得呢,这些年头回从夫人嘴里听到我这妹妹的一句好话。”崔氏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似是调笑一般说了句:“若不是日头在外挂着,我还当是在做梦。”
赵氏表情愈发难堪,嘴上沉默,心里却是想,她们楚家的家务事,哪就轮到崔氏说话了?若不是今日是来求和的,她必然要教训这不知好歹的小辈两句,果然没有婆母管教,便半点规矩都不知了。
李太傅也没拦着儿媳,只接着方才的话茬继续道:“性情骄纵倒是小事,叫我惭愧的是我这女儿嫁去楚家,三年都无所出,你们家彦之又是独子,日后是要继承公爵的。现下阿妩自请和离,你们府上可再觅佳妇,也好早日续上公府香火……国公爷,你我同朝为官,俩家又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门第,当初结为亲家是缘,如今缘已尽了,还是顺其自然,好聚好散罢。”
楚国公一时无言以对。
哪怕李家人骂骂咧咧,或是表现出半丝愤懑,都比现下这副淡然若水的态度要好,有怒有怨说明还有一丝转圜可能,至于现在――大势已去也。
楚国公也知李太傅心性高洁,意志坚定,既已这般说了,再做口舌之辨,反倒招人嫌,于是垂下眼来,沉默静思。
赵氏却不管那些,她觉得他们阖府带着礼物亲自登门,已是十足的诚意,李家却还这副倨傲态度,简直得寸进尺。
但她不敢与李太傅争辩,更不敢与那在刑部任职黑脸如阎罗般的李砚书开口,转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李妩身上,蹙眉埋怨:“你生不出,我也没真怪你。昨夜不是都说了嘛,妾侍若有了孩子,就认在你名下,养也养在你院里,这与你亲生的无异呀。若你心里还是介意,怕孩儿亲他生母不亲你,大不了孩子生下来,去母留子便是。你平白得了个孩儿,院里也不会多出其他女人,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阿妩,你扪心自问,长安城哪家王孙公子的院里像彦之院里那样?做人啊,不能太贪心。”
崔氏从前待赵氏还算和气,如今见人都坐在李家屋檐下了,还摆出这番做派,心下邪火蹭蹭直冒,连带着语气都冷了几分:“好一个去母留子,一举两得,亲家夫人这般体贴,我们家阿妩岂不是还得跪下给你磕一个?且不说我这妹妹想不想养妾侍的孩子,亲家夫人就这般肯定,纳了妾侍,你们府上就能有子嗣了?”
赵氏面色一变,柳眉倒竖:“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氏哼道:“我什么意思?我是说……”
“嫂嫂。”李妩压住崔氏的手背,朝她摇了摇头。
她知道崔氏想说什么,可那话若是出了口,气到赵氏不假,却也会刺伤楚明诚。
想到楚明诚,李妩掀眸,看向对面那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好几岁的憔悴男人。
他乌着眼圈儿冒着胡茬,精气神都被抽干般,感应到李妩的视线,他抬头看来,枯槁的双眼闪着卑微祈求的光。
李妩哪里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喉间酸涩,想安抚几句,最后还是化作一句无奈叹息:“彦之,签了字罢。”
他一向最听她的话。
见她蹙眉为难,到底还是摇摇欲坠起身走向桌边,拿起那份和离书,沉默地看了许久,才提起笔来。
纤细的笔尖蘸了墨,却迟迟落不下笔。
楚明诚从不知一支笔能如此沉重,重到他手腕发颤,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往下坠得疼。
“阿妩。”他搁下笔,眸含隐泪看向李妩:“我…我还有话想单独与你说。”
“要说的昨日已与你说了。”李妩见不得他委屈的泪眼,偏过脸,捏紧手指:“没什么好说的了。”
楚明诚却执拗望着她,嗓音沙哑:“阿妩,就当我最后的请求。”
最后的请求。
极尽卑微的几个字唤起夫妻三年来无数的回忆,李妩心绪起起伏伏,终究抵不过“最后”这两个字。
罢了,过了今日便是陌路人了,便让他把话说完吧。
……
不多时,下人便将纸笔与和离书一起挪去了隔间。
待雕花木门阖上,李妩看向桌边直愣愣站着的楚明诚:“说吧。”
没了外人,楚明诚再不用保持冷静与面子,这一刻,他不再是什么公府世子,他只是一个想要挽回爱人的男人。
“阿妩,我知道母亲不慈叫你受了许多委屈。从前是我太过天真,以为只要我够维护你,就能叫她收敛。昨夜我想了整整一夜,也许我先前的想法都是错的,便是我再如何维护、再如何与她争辩,只要在同一片屋檐下,她都不会收敛。”
他走到李妩面前,目光恳切:“我是独子,无法分家,但我们可以搬出去住!我想好了,只要你点头,我明日就与周尚书辞了户部差事,求调出京,到外地赴任,调得越远越好,叫母亲再无法干涉我们。是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么,那我就调去临安、去扬州、去金陵,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我都陪你去……”
他越说越激动,就好似明日便能与李妩逃离这个充满束缚的长安,去往那烟柳画桥的锦绣江南,自在生活。
李妩也被他所描绘的未来所迷惑,神思恍惚地想,若是在裴青玄回来之前,他们就在外地定居,远远地躲开,或许就不会陷入今日的困境。
直到楚明诚牵住了她的手,她陡然从那虚构的镜花水月里惊醒:“不。”
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楚明诚伸来的手,神情冷静地看他:“外官都是挤破脑袋往京里调,你如今在户部的差事当得正好,如何能因为我背井离乡,抛弃大好的前程?”
“阿妩,富贵荣华、权势地位于我如云烟。”楚明诚急急道:“我不要哪劳什子的前程,我只要你,哪怕粗茶淡饭,哪怕远离长安,只要有你在我身边,一切都值得。”
李妩听他说这话,恍惚间好似看到从前的自己――那个在灞桥柳色里言之凿凿与裴青玄保证,会等他回来的李家小娘子。
一生顺遂、锦衣玉食的贵族郎君,哪知无权、无势、无银钱的艰苦。
待他穷困潦倒,朝不保夕,受尽冷落与白眼,甚至连给亲人买药的钱都筹不上时,他还说得出这样的话么。
李妩仰起脸,澄澈乌眸里盛着淡漠,以及一丝悲悯。
是在悲悯他,也是在悲悯曾经的自己,她轻声道:“彦之,若你当年并非楚世子,而是一个六品官吏,你以为我会嫁你么?”
楚明诚眸中亮光暗了暗,错愕看着她:“阿妩……”
李妩面不改色:“难道那时,我身旁没有其他男人可选么?他们其中不乏地位比你高的,也承诺过,只要我愿意委身,就能助我李家脱离苦海。只是他们或想将我置为外室,或想一顶小轿抬为妾侍,只有你愿意许我正妻之位。”
那样柔软嫣红的一张唇,说出来的话丝毫不近人情:“或者说,我选的从不是你,而是楚世子妃这个位置。”
楚明诚高大身形晃了晃,惨白着脸看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开始选我,是因我的身份。可是……”
那双诚挚黑眸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你我夫妻三年多,日夜相对,耳鬓厮磨,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分真心?”
真心。
又是真心。
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嗤响起。李妩眉心蹙了蹙,眼神于左右扫了扫,是她心里的声音,还是错觉?
短暂的分神很快被楚明诚静待回答的注视拉回,李妩知道今日不把话说狠了,怕是不能叫他死心。
反正她早被人指着心口说过“没有心”,那就没有心好了。
“没有。”李妩望着他,眉目平静到几近冷漠:“夫妻这些年,你我的确恩爱,但换做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我嫁给他,我都会如对你一般对他,对他嘘寒问暖,与他赌书泼茶,尽好一位妻子的责任。彦之,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还有何不明白,她每个字都如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们这场姻缘里的温情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而赤裸的利益。就如被剥了皮的狐狸,褪去华丽柔软的皮毛,只剩腥臭血肉与森森白骨。
在一阵长久沉默里,楚明诚颓然垂下了头,而后走到桌边,提笔签了字。
少倾,他将那份签好的和离书递给她。
李妩接过,见他似还有话要说,也不急,只抬眼看他:“有话就说罢。”
哪怕是骂她,她也受了。
楚明诚却只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一双泛着乌青的眼眶又渐渐红了:“昨夜我沐了一遍又一遍身,我以为你觉得我脏了,才不要我……”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李妩抬起头,触及他清隽面庞的泪,险些也要落下泪。
终归和离书已拿到手,她也愿施以他最后一分柔情,算作给这段婚姻画一个还算温情的结局。
“我没有嫌你脏。你才不脏,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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