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他配不上李妩,从前就这般觉得,现下愈发觉得。
他容貌算得上仪表堂堂,然而文韬一般,武略也一般,寒窗苦读十余载,上届科举只拿了个三甲第五,唯一出众之处莫过于投了个好胎,成了楚国公府的独子,祖上荫蔽足够让他高枕无忧。
只是在长安这种显贵云集之地,他这样身世的郎君,也没多少稀奇,毕竟上头还有一大堆裴姓的皇室宗亲。
若不是三年前李家失了势,他不顾家人反对伸出援手,那名满长安的李家小娘子怎是他配肖想的人物?
天知道,那一年她问他,想不想娶她时,他只觉天上掉下好大一块馅饼,直将他砸的晕头转向,夜里做梦都笑醒。
可现在,裴青玄回来了,还成了江山之主。
楚明诚愈发觉得李妩嫁给自己,实在委屈。
他心下正酸涩,一根纤细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一抬眼,便见李妩美眸含着盈盈笑意:“我已嫁于你三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现下我心里只有你,再容得下旁人。”
轻轻柔柔的话语叫楚明诚的心霎时软成一滩水,他深深望着李妩,嗓音微哽:“阿妩,你真好。”
李妩嗔笑,将手从他掌心抽回:“好了,宫宴之上收敛些。”
楚明诚被哄好了,自是一切都听她。
绿釉狻猊香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升起,高居上位的帝王冷眼将小夫妻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搭在龙椅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直到太监总管刘进忠小心询问着是否传膳,那只紧握龙头的手才松开。
刘进忠眼见着帝王眉眼间的那份冷戾也春风化雪般,转瞬消散,而后换做一贯的温润浅笑:“时辰的确不早了,传膳罢。”
刘进忠应诺,抬手三击掌。
清脆击掌声一道道传下去,不多时,端着珍馐美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依序摆菜。
除夕夜宴的菜色极为丰盛,便是宴席上提供的各色酒水浆饮都有五十多种。楚明诚要了梅花酒,李妩也不再另点,与他共饮一壶。
正式开宴前,皇帝举杯说了一番祝祷,众臣也齐齐举杯,高声呼道:“祝陛下万寿无疆,祝太后千秋圣寿,祝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毕,君臣饮尽杯中酒水。
“诸位都入座罢。”
皇帝略一抬手,年轻的面庞神情怡然:“此番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除夕,诸位爱卿不必拘谨,务必尽兴宴饮,共迎新岁。”
殿内众人纷纷称是。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教坊舞乐彩裙飘扬,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才算有些新年宴饮的热闹。
除却最开始那匆匆一瞥,之后李妩便再不敢抬头,只认认真真吃着碗碟中的食物,仿佛这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事。
而楚明诚见她爱吃,也一心伺候她,替她夹菜、挑鱼刺。
这本是琴瑟和鸣一幕,可落在赵氏眼里只觉刺目,从来都是女子伺候夫君,这个狐狸精倒好,竟叫世子给她做些下人的活计!
忍了又忍,赵氏终是忍不住,以帕掩唇低低道:“李氏,你别只顾着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公府饿着你了。”
李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再看楚明诚皱眉要辩解的模样,连忙按住夫君的手,转眸朝赵氏轻笑:“母亲说的是,那我慢些吃。”
说着,她低下头,将原本够吃一口的食物细细分成好几块,而后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赵氏险些气得后仰。
不过在皇家宴上,她不好摆脸呵斥,只得生硬扭过脸,权当旁桌没坐这么个人。
楚国公眼见老妻又吃瘪,只觉无趣:“叫你少管闲事。”
赵氏反驳:“我哪是管闲事?”
楚国公道:“国公府那么大不够你管,现下还管儿媳妇吃饭快慢?诚儿给他媳妇挑刺,你也给他媳妇挑刺。”
赵氏一时语塞,脸上涨地泛红:“我…我…我这是……”
还不等她寻出个借口,身后忽的起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哎呀。”
随之是一阵碗筷碰撞的清脆叮响。
赵氏忙回头,触及李妩那件湖色上袄染上一片浓郁酱色时,不由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李妩拧眉不语,只拿帕子擦着衣衫,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婢。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小宫婢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岣嵝着身躯,伏爬在地上直磕头:“奴婢不是有意的……”
这动静不小,很快惹来不少目光。
当上首响起太后温和的询问时,李妩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要糟。
她也顾不上擦拭衣衫的酱污,忙朝上回禀:“回太后娘娘,不过宫婢一时失手,打翻碗碟,小事而已,惊扰太后娘娘雅兴,实在叫臣妇惶恐。”
许太后坐在高处,见那抹纤细身影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自己直视,心头轻叹一声,再看她那件素色袄子分外明显的污渍,出声吩咐身侧的嬷嬷:“玉芝,你领着阿…楚世子妃去偏殿换身衣衫吧。”
玉芝嬷嬷屈膝称是,抬步要下来。
李妩心下一紧,腰背弯得更深:“随便寻个小宫人领路即可,臣妇怎敢劳烦玉芝姑姑。”
她本意想生分些,划清界限,然而多年习惯难改,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旧时的姑姑。
玉芝嬷嬷哑然,扭头看向许太后,许太后朝她轻笑,示意她继续往前去。
玉芝嬷嬷也定了心思,走向李妩,脸上带着和气的笑:“世子妃莫要与老奴客气,冬日穿着湿衣裳怪难受的,您快随老奴来吧。”
人已到了眼前,李妩若再推脱,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多谢玉芝姑姑。”她轻应了声,又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宫婢:“这小婢子该当如何?”
玉芝嬷嬷那张笑颜在看到小宫婢时立刻严肃起来:“好好的喜庆日子,你笨手笨脚唐突了贵人,竟还有脸哭?还不快快下去领罚,莫要碍眼!”
只是领罚,并不要命。
小宫婢急忙磕头谢恩,屁颠退下。
看着那婢子踉跄抛开的背影,李妩底划过一抹说不上的古怪。
也不等她细想,玉芝嬷嬷转换笑脸:“世子妃,这边请吧。”
楚明诚下意识起身:“阿妩,我陪你一道吧。”
赵氏抢在李妩跟前开了口,没好气地瞪着儿子:“她去更衣,你跟着像什么话,还不坐下!”
这语气并不客气,莫说楚明诚,就连李妩面上也有些难堪,却不好反驳,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宽慰楚明诚,朝他浅笑道:“外头怪冷,夫君在宴上坐吧。你若有心,替我剥些瓜子仁,待我回来吃可好?”
这温声细语如三月春风,叫楚明诚很是受用,笑着应下:“好,那你快去快回。”
李妩应着嗯了一声,转身与玉芝嬷嬷离席。
殿外果真寒风冷冽,那强劲北风吹到脸上时,钝刀子剜肉般生疼。
李妩拢了拢外头罩着的氅衣,鬓边金灿灿的步摇流苏在风中晃出潋滟的光,那忽明忽暗打在她柔婉莹白的侧颜,宛若碧波间藻荇交横,叫她本就清雅的气质平添几分幽静孤冷。
玉芝嬷嬷看的都有些恍神,还是李妩轻眨了眼,疑惑道:“姑姑作甚这般看我?”
“小娘子长大了,模样生得愈发标致。”玉芝嬷嬷如实道:“老奴与你许久未见,脑子里还是记着你从前的样子,那会子你的脸还圆圆的,颊边有些肉,笑起来就如蜜糖膏般,直叫人心眼里都泛着甜……那会子太后娘娘还与老奴说,这样的小娘子养在家中,便是什么都不做,看着都叫人欢喜。”
提到从前,李妩眼底划过一抹惆怅,嘴角轻扯:“都过去了三年…不,过了今夜,明日迎来新岁,便是第四年了……”
她喃喃道,嗓音在寒风中显得缥缈:“经历那么多事,人怎么会不变呢。”
见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又被深宅后院那些细微琐碎一点点磋磨着,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李家小娘子早已消失在岁月里。
玉芝嬷嬷虽与许太后在冷宫待了三年,却也能想象到,太子失势那会儿,与太子一脉的臣工们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场。
何况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师,太上皇先前以“忤逆犯上、不孝君父”的罪名废太子,首当其冲要追责的,非太子最亲近的老师莫属。
玉芝嬷嬷深深叹了口气,转而安慰李妩:“好歹是苦尽甘来了。”
李妩笑笑说是。
闲话间,俩人已至偏殿。
往往这种盛大宫宴,难免会出现些小意外,譬如男人们喝多了醉酒呕吐,譬如女子来了月事弄脏衣裙,是以宴席偏殿都会备上一两套衣物,以供赴宴之人更换。
“玉芝姑姑,你在外稍坐,我自己换就好。”
“好。”玉芝嬷嬷应着,缓步退下。
李妩取过托盘上整齐摆放的那套女子衣裙,裙衫是淡雅不挑人的夕岚色,花样纹饰也都是长安如今时兴的款。
尚服局的差事倒是越当越好了……
她这般想着,抱着干净衣裙走到那扇八尺高的紫檀木嵌象牙的围屏后,皱着眉将身上黏腻脏污的裙衫换下。
还好那酱汁并不算烫,不然烫在胸前,想想都疼。
只那小宫婢实在古怪,照她的身形与端菜姿势,按理说不该洒在她的身上……
她兀自琢磨着,手上动作不停,解开上袄鎏金镂空白玉襟扣,脱下厚厚的袄子,白色里衣竟也被酱汁浸染。
李妩柳眉蹙起,解开里衣系带检查着里头,好在那件绣着玉蝶幽兰的兜衣幸免于难,并未弄脏。
她暗松了口气,这种贴身衣物,她还是想穿自己的。
待里衣完全褪下,青春正茂的小娘子洁白的身躯在朦胧烛火下,宛若盛夏枝头的桃李,她脖颈修长,纤细的肩背间两抹肩胛骨宛若玉蝶振翅,那件小巧的浅粉色兜衣裹住身前丰盈,背后唯独两根细细小小的系带,衬得几乎愈发莹白如雪――
而昨夜与楚明诚厮磨间留下的浅浅红痕,犹如点点红梅映白雪,说不尽的妩媚撩人。
李妩拿过干净的里衣换上,系带之前,看到锁骨上的红痕,忍不住伸出指尖按了按。
估计还得两三日才能消退。
好在冬日衣裳厚,这要换做夏日,她定要与楚明诚好好说道一番。
思忖间,屏风后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妩系带动作一顿,只当是玉芝嬷嬷来了,提声道:“姑姑,我这边快妥当了。”
外头的脚步稍停,而后继续朝屏风走来。
看着那投在屏风上过分高大的黑影,李妩也意识到不对,然而未及她出声,便见那座紫檀木围屏后走出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如鬼魅般,身着绛色团龙纹锦袍的帝王出现在眼前,烛光映照出的浓重黑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李妩心口猛地一跳,极度的惊骇甚至叫她忘记了尖叫,直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淡淡扫过她身前。
如凛冽寒风直灌胸腔,李妩猛然回神,忙不迭伸手拢住里衣,遮住那片白腻。
看着眼前女子耳尖通红的惊慌模样,皇帝眸色深暗几分,面上仍如清风朗月般温润。
在她惊惧不安的目光里,他于屏风后上前一步,眉眼含笑,嗓音低沉:“阿妩,别来无恙。”
第4章
一句阿妩,叫李妩一阵恍惚,浑噩间好似光阴倒转,回到少年时。
可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端方自持的温和太子,他穿着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锦袍,玉带金冠,足踏赤舄,那张脸庞虽含着和煦浅笑,漆黑眼底却是一片森然冷意。
那冷意直叫她脊背生寒,脚步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她强压着慌乱唤他,心下既警惕,又不敢表现得过于警惕,只一只手紧紧捂在身前,另一只下意识往后探寻,似想寻到什么趁手物件,壮一壮胆子。
然后身后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最后她只得握紧手指,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凌厉打量的目光:“陛下怎会在此?”
虽已尽量克制,但那清灵如水的嗓音依旧带着几分轻颤,听得人耳朵都有些酥麻。
裴青玄并未上前,只静静站在屏风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微小表情的变化,犹如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他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那强装出来的镇定。
相较从前,她稳重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
烛光朦胧的屏风间俩人打量着彼此,一个从容不迫,一个警惕惊惶。
少倾,裴青玄微微歪头,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含笑轻语:“阿妩在怕朕?”
李妩眼睫猛颤了颤,明明他在笑,她却愈发紧张不安,拢着衣领的手揪紧,她尽量冷静地答:“臣妇在此处更衣,陛下贸然驾临,的确叫臣妇惊惧惶恐。还请陛下先回避一二,容臣妇将衣裳换好,再来答话。”
见她这般恭顺客气,还一口一个“臣妇”自称着,裴青玄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转了两轮,忽的低笑出声:“都这个时候,阿妩还能谨记臣妇的规矩,的确是长大了。”
李妩眼皮一跳,正斟酌着该如何答这话,忽见身前帝王提步走来。
烛火摇曳,那浓重的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彻底笼住。
李妩心下纷乱,继续往后退,面上强撑的镇定也有一丝崩裂:“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阿妩不必紧张,多年未见,朕只是想与故人叙叙旧而已。”
直到李妩背脊已抵着朱漆柱子退无可退,裴青玄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躲什么,朕能吃了你不成?”
话已至此,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她就说那小宫婢打翻菜肴透着古怪,明明宫人上菜时,她都会刻意让出一些位置,可那小宫婢在那样大的位置,还能失手将酱汁洒在她身上,未免太过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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