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能从北庭回来,又打着“救驾平反”的旗号弑弟、让正当壮年的太上皇自愿“禅位”,退居兴庆宫“颐养天年”,足见其手段。
一年时间,对先前的李妩来说,或许还不够――她原本是打算,入宫后想办法叫他腻了她。
七天不腻,三个月不腻,一年总该腻了。
只要他腻了,她再求他放过自己,必要时也可拉着太后一起当说客,终归男人过了新鲜劲儿,执念一松,没准就答应了。
然而方才交谈间裴青玄一句话,却叫她脑中冒出个更胆大、更冒险、却不用再苦熬时日的法子――换个假身份,金蝉脱壳。
与其等他腻,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死遁,一劳永逸。
这念头甫一在脑中冒出,就如星火燎原,愈烧愈烈,李妩已迫不及待思索着一切她能利用的力量,策划着该如何才能叫这一场“诈死”显得完美、合理、而不露破绽。
单靠她自己的力量,不行。
靠父兄,能帮上忙,但事情败漏后,责任风险太大。
这个责任,必须要旁人与李家一同承担,且那人能承担起绝大部分的责任――
眼前浮现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许太后。
低垂的眸光黯了黯,李妩想,裴青玄说的或许不错,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挺般配,都是算计真心的小人。
翌日清晨,天边鱼肚泛白,外头又飘起餍∮辏叫照进殿内的曦光都显得灰暗。
大抵昨日睡得早,这会儿觉也浅了,李妩被一阵OO@@声响弄醒。
刚睁开眼,就见男人高大的背影在一片微暗柔光下,这个角度看,他的背格外的宽厚,李妩漫不经心地想,怪不得每每他端她在前时,她总也攀不住。
裴青玄穿好靴子,似是感到那道视线,偏头看去。
馨香柔软的锦衾间,她半张莹白小脸遮在锦绣堆里,那双漂亮明澈的眼眸静静看着他,晨曦微光下,像是初生幼鹿在打量着陌生的世间,那样单纯,又那样招人怜爱。
这是裴青玄曾经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们结发为夫妻,同床共枕,每日清晨醒来,睁眼就能看到彼此的脸庞。
他的阿妩,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每一日,他们会像世间无数夫妻一般,同桌用饭,同榻而眠,共度每一个清晨与黄昏,直至白发苍苍,生命最后一刻。
一切都回归正轨,回到他与她本该的模样。
这份满足的欢欣叫裴青玄眼底都盛满温柔光彩,他伸出手掌,爱怜地摸了摸她细如凝脂般的脸:“朕吵醒你了?”
李妩窝在温暖锦衾间,懒懒地嗯了声。
“那朕下回轻些。”他又俯身,想亲一亲她。
李妩下意识偏了下脸,本想落在额头的吻,蹭过她的眼皮。
裴青玄直起身子,垂眸看向她。
李妩有些心虚,懊恼着自己怎么就躲开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就是亲一下。
好在裴青玄并未因此事不悦,他今日心情似是很好,只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道:“朕得上朝去了,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一会儿。”
李妩听他这语气,暗暗松口气,眨了眨眼睛:“嗯。”
裴青玄薄唇轻掀,揉了揉她的发:“乖。”
直到那高贵馥郁的龙涎香气淡去,李妩才从那个揉发的小动作里回过神来。
纵然隔了这些年,但有些习惯还是未变,就如从前的他,也爱揉着她的脑袋,温温柔柔夸她。
好似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能找出理由夸她――哪怕她学琴时,把先生都气得冒烟,二哥笑话她是弹棉花,他也会摸着她的脑袋安慰她:“阿妩弹得很好,是他们不懂欣赏。”
那时他无条件纵着她,惯着她,叫她心里眼里只有他,觉得整个世间再没有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人。
现在想想,那样一个温润好性的人,怎的变成如今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装模作样,尤其床笫间那些恶劣又荒唐的手段……便是在北庭吃苦受罪,人变了性格,可那方面也能变?李妩不禁怀疑起,她从前爱的那副样子,是不是也是他伪装出来的。
胡思乱想间,她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刘进忠将素筝领来寝殿,让素筝伺候李妩洗漱梳妆。
尽管先前猜到一些自家主子的境遇,然而真正被叫来紫宸宫伺候时,素筝仍是紧张得不行。
这可是天子居所的紫宸宫啊,于她们这种小小奴婢来说,真如玉帝天宫般的存在。
“主子,您……您以后就住在这么?”素筝拿着一朵珍珠攒花的流苏发簪插入那如云发髻间,语气都透着小心翼翼:“奴婢也留在宫里伺候您吗?”
“你若觉得拘束,我可送你回府。”李妩望着铜镜里倒映出的影儿,语气平静:“至于日后住在哪儿……等他回来,我问问。”
反正听他昨日的口吻,选秀之事大概是不了了之,那后宫空着这么多殿宇,她随便住哪都成。
素筝听着自家主子的话,忙不迭表明心迹:“主子信任奴婢,是奴婢的福分,只要主子不嫌弃,素筝愿意一直伺候您。”
李妩嗯了声,又握住素筝的手,转脸看她,眸光温和而坚定:“素筝,这宫里都是他的人,我不敢信。日后往家里传信,或是其他差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这些年,素筝陪着自家主子风风雨雨走下来,见证诸般艰难不易,主仆情谊早已非比寻常,现下又听得她这番交心之言,心下触动,重重颔首:“主子放心,奴婢是您的人,也只听您一人吩咐。”
李妩朝她弯眸笑:“别担心,无论何时,我都会护你周全。”
哪怕之后她不再是李妩,也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今日宣政殿朝议格外的热烈,主要原因是陛下格外的好说话,空气中好似都弥漫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连带着朝臣们都受这氛围感染,比往里更加畅所欲言。
待到罢朝,君臣尽欢。
朝臣们从大殿退下时,还意犹未尽地感慨着,能遇到如此善于纳谏、开明贤德的君主,实乃臣工之福、社稷之福。
一旁的李砚书板着张脸,心下连连冷笑,什么明君?分明是个厚颜无耻的昏君。
早知如此,他就该学父亲一样,称病不来,也好过在大殿里听人唱大戏。
再看后宫的方向,李砚书一颗心沉了又沉,也不知妹妹如今怎样了?不过瞧着御座上皇帝那副模样,想来妹妹应该周旋住了?
思忖再三,李砚书决定得再托个可靠的人,给妹妹传个信才是。
紫宸宫内,午膳用得差不多,李妩搁下碗筷,看向身侧男人:“你打算将我安置在何处?我日后住在宫里,太后娘娘那边,你可想好了说辞?”
“你便住在此处。”裴青玄慢条斯理端起茶盏漱口:“至于母后那边,朕会与她陈情。”
李妩柳眉轻蹙:“我住在这?”
裴青玄嗯了声,淡淡看她:“难道阿妩嫌床小了?”
那张龙床再多睡两人都足够,李妩沉默一阵,道:“便是寻常人家,也各有各的院落屋舍。你我日日同吃同住,难道不觉腻烦?”
“朕怎会腻烦阿妩。”
裴青玄看着她,凤眸噙着春风般的和煦笑意:“朕今早还在想,若是阿妩能像神话故事里一样变大变小,朕便能将你揣进袖中,带着去上早朝。”
李妩哑然,再看男人深情脉脉的笑眼,只觉一阵毛骨悚然的压抑,快叫她喘不过气。
这不对,很不对。
哪怕从前彼此情浓、难舍难分时,她也未曾感受到这样的压抑,现下的他,恨不得将她完全捏在掌中,控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叫她彻底沦为他的掌中物、笼中鸟。
“阿妩?”
见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裴青玄俊美眉宇间的笑意稍敛,大掌搭住她微凉的手背:“哪儿不舒服?”
李妩恍惚未答。
裴青玄转脸看向刘进忠,眉眼冷郁:“还不快去请御医。”
“不、不用。”李妩回过神,仓促握住他的手指,朝他挤出一抹勉强微笑:“我没事。”
“真的?”裴青玄狐疑看她。
“真的。”李妩点头,又试图劝道:“我住在紫宸宫,于礼不合,且于你也有诸多不便,不然还是……”
“阿妩离朕远了,反倒不便。”
他打断她,捏了捏她的指尖,仍是含笑看着她:“听话。”
话已至此,李妩也知此事已定,多说无益,遂垂下眼皮,又从他掌心抽出指尖:“我先回里间。”
裴青玄没拦她,看着那道纤娜身影绕过屏风,消失在里间门后,嘴角笑意也一点点褪去。
骨节分明的长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案,这是他思忖时的习惯。
三十五、三十六……
刘进忠默默在心里数着,终于在敲到第四十二下时,停了下来。
他听得皇帝嗓音清冷道:“过来。”
第37章
这日夜里,用过晚膳,裴青玄带李妩出了紫宸宫,乘辇到达皇帝私库。
“最近忙着春税之事,白日无暇陪你,你不是嫌紫宸宫里闷么。”他牵着她的手,行走在摆满琳琅满目的绸缎、珠宝、首饰、摆件、香料、古玩的红木货架之间,又将那一枚纯金打造的钥匙放在她掌心:“你若觉得无趣,就来这边逛,看中什么,随意取用。”
说话间,又从那满满当当的珠宝匣子里取出一串浑圆明亮的南珠,在她脖间比了比,眼见烛光之下,美人肤如凝脂,硕大明珠衬得她容色愈娇,裴青玄眉梢微挑:“这些珠宝首饰,用在阿妩身上,方显价值。”
李妩打量着这间华美而奢丽的库房,天下好物尽集于此,随便一颗珠子、一根丝线、一片砖、一个瓦,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富贵――
虽说她手握着库房的钥匙,看似是主,实际与他私库里这些珍藏,并无二异。
思及此处,李妩对那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提不起丝毫兴趣。裴青玄却很有兴致,各种鲜亮珍贵的布料每色都挑了好些,连带着华美精致的首饰也都装了两箱。
等俩人从私库满载而归,刘进忠笑吟吟迎上前:“陛下,都按照您吩咐的办好了。”
李妩撩起眼皮瞥了身侧男人一眼,他又吩咐了什么?
裴青玄读懂她的眼神,牵着她的手,薄唇微翘:“你来便知。”
他牵着她往寝殿走,推门而入,原本略显清冷古朴的寝殿彻底变了个模样――
四周窗幔与床幔皆换做典雅苍苍色,花纹样式也是寓意吉祥又受女子喜欢的缠枝莲纹、宝相花纹、缠枝蒲桃纹样,榻间被褥枕头也一应换成李妩素日喜欢的颜色,屋内屏风、桌椅衣橱、妆台案几都换了全套,靠墙书架上的书册全是李妩爱看的,就连墙上挂着的骇人狼皮、狼头也不见踪影,转而挂上书画大家梵释和尚的传世珍品秋霜枫林图。
可以说,寝殿内的每一处,哪怕是梳妆台上装胭脂的瓷盒花纹,都无比符合李妩的心意。
她便是想挑刺,也挑不出半点不妥――
除了屋内长身玉立,静静打量她反应的男人。
“阿妩觉得如何?”他问着,幽邃黑眸定定看着她,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李妩抿唇,心下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默了两息,她疑惑看他:“为何突然弄这些?”
未得到预料中的喜悦,裴青玄眼底笑意淡了三分,语气仍是温和,拉着她到榻边坐下:“阿妩以后便住在这,总得叫你舒心才是。”
李妩被他拉坐在腿上,怪不适应,扭着腰想起身,又被他牢牢掴住。那只修长手掌不紧不慢摩挲着,带着绝对掌握的力量:“有何不满之处,阿妩尽管说,朕叫他们再换。”
李妩不说话,直到那落在脸上的目光锐利得再无法忽视,她才出声:“都很好。”
裴青玄眉眼微舒:“阿妩喜欢就好。”
他让她依偎在怀中,把玩着她的手,神态怡然:“以后你就在这安心住着,闲着就看书、绣花,朕忙完了就来陪你。阿妩不是喜欢花木么,朕让他们将外头那片竹给拔了,砌上一道墙,给你种满墙满院的花……”
寝殿窗外是一片盎然绿竹,从竹影再往外眺望,虽有朱墙围着,仍能看到远处一些楼阁景致。可他竟然要在墙内再筑墙?李妩难以理解地看他:“你是要将这里变成监牢,将我当成你的囚犯吗?”
“又胡说了。”裴青玄垂眼,握着她的手惩罚似的放在唇边轻咬:“这是你我的寝殿,是我们的家。”
李妩顾不上手指被他轻咬又细细吻过的酥痒,只讷讷地想着,一座装饰华丽的笼子,算哪门子的家?
“听人说,你前不久还在玉照堂搭了个秋千?”
见她愣神模样,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角,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喜欢玩秋千,明日朕忙完政务,与你搭个新的。”
李妩恍惚间就颠倒了个,被他正面抱坐在怀中,他好似很喜欢面对面,无论是他在上,还是她在上,他总是睁着一双眼看着她,将她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还会让她也睁开眼,看清楚他的模样。
有时李妩实在受不住,会抬手去遮他的眼,哀哀求他,不要看。
那目光太灼热太疯狂,像是身躯之外的另一层枷锁,牢牢束缚着她,叫她只能辖制于他的掌下,像个提线傀儡任他摆弄。
最后一层裹身的锦缎滑落在地,李妩无力攀着男人的肩,双眼迷离盯着烛光笼罩下温馨殿宇,心想着,该寻个机会与太后见上一面才是。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她能忍受多久,或许没等到她逃跑,她就被他同化成了个疯子也未可知。
接下来的几日,除了朝会,李妩能清静独处一阵,其余时间,她几乎与裴青玄形影不离。
哪怕他批奏折,也会命人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活动。
待忙完宫务,他带她一起做秋千,与她一起品香喝茶,还会将她带到镜前,替她描眉挽发,将她好端端的衣裳剥了,给她换上尚衣局送来的华美春衫,又将那匣子里璀璨奢靡的珠宝替她戴上,镜中之人灼灼明艳,如圣光笼罩的雪山间开出一朵霜雪凝结的晶莹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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