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说什么,李妩已病得恍惚听不大进去了,她只瞧着他眉眼间的愉意,忖度着,是时候了。
“我看看哪里要改……”她轻声说着,提步朝他走去。
才走两步,纤细的身子就如断枝的柳叶般,陡然朝一侧瘫软倒去。
好在裴青玄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将人揽在怀中。
他动作太快,“刺啦”一声裂帛脆响,里衣肩背处都开了线。只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个,看着怀中病恹恹之人,浓眉紧锁:“阿妩,你怎么了?”
李妩迷迷糊糊靠在他怀中,呢喃道:“头疼……”
这般凑近了看,裴青玄才发现她双颊绯红已蔓延整张脸,连着脖子都泛红,抬手往她额上探去,滚烫温度叫他脸色陡然沉下。
“来人――”
他急忙将人抱起,听得外头应声,厉声吩咐:“传御医!”
柔软宽大的龙床之上,李妩一张脸烧得通红,却还揪着裴青玄的衣袖不肯撒手,嘴里带着哭腔哼哼:“玄哥哥,阿妩好难受……”
“乖,御医很快就来了。”她虚弱难受的模样,好似将裴青玄一颗心放在火上煎,恨不得替她受罪。
“好热……头疼,身上也疼……”李妩半睁着一双迷离失焦的眼,整个人烧糊涂般,有气无力地唤着:“阿娘……难受……”
“阿妩再忍一忍,等御医过来,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裴青玄起身又给她喂了一杯水,长指撩开她被汗水濡湿的发,低声哄道:“别怕,朕陪着你。”
大抵喝过一杯水,身上也好受些,她望着他的眼睛也逐渐有了光,却还是懵懂恍惚的样子:“玄哥哥。”
“朕在。”裴青玄握住她的手。
“你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她盯着他,泛白的唇瓣翕动着,梦呓般讷讷:“你别再离开我了,你走了,他们都欺负我……”
裴青玄微怔,深眸凝视着她:“不走了,再不会离开阿妩。”
又擦着她脸上细密汗水:“与朕说说,谁欺负我们阿妩了,朕替阿妩报仇。”
“丹阳…丹阳欺负我,五皇子也欺负我……他们说,要把我送给陈王当妾……”提到往事,她如胆怯兔子般,惊惧地直往他怀里缩:“我不要陈王……不要……”
陈王是裴青玄一位皇叔,性情暴烈,以虐待女子为乐,入他后院的女子,与青楼最下等的妓无甚区别。
没想到丹阳与叛王曾拿陈王恐吓过李妩,裴青玄眼底冷戾涌动,看来让那位皇叔“病逝”太便宜了,合该剁掉腹下三寸之物喂狗,挫骨扬灰才是。
“不怕了,朕回来了,以后再无人敢欺负你。”
裴青玄低头,满眼心疼亲了亲怀中之人:“是朕不好,没照顾好阿妩,叫你受这些罪,以后再不会了。”
哪知李妩听得这话,眼角落下泪来。
“可你还欺负我。”她哽噎着,清凌乌眸泪光潋滟,连眼角都泛着委屈淡红:“一回来就欺负我……可有什么办法,我已嫁了人……你是皇帝,那样高高在上,如天上月,纵然我心里有你,却再配不上你……”
她似病糊涂了倾诉委屈,又似喃喃自语:“我怎会忘了你,心里又如何会没有你呢……我从小就想着嫁给你,每天都盼着快长大,好快些与你做夫妻……你离开长安后,我不知为你掉了多少眼泪,天天替你祈福,盼着菩萨保佑你平安顺遂,早日归来……”
“我还当了我外祖母送我的那对翠玉镯子,换了香油钱,在大慈恩寺给你点了个长命灯。那镯子我可喜欢了,当的时候我快心疼死了……”她微微仰脸,好似努力看清他的模样,又好似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大滴大滴泪水沿着虚弱颊边滚落:“可那时我想着,镯子虽重要,可没什么比你平安更重要。你说了要回来娶我的,我一直记着……”
听到她喃喃话语,再看那断线珠子般直淌的泪水,一颗又一颗好似热岩般砸在他心口,烫出一个个酸涩发苦的窟窿。
她外祖母送她的那对碧玉镯子,他记得,是她十三岁的生辰礼。碧滢滢戴着腕间,衬得一截皓腕愈发雪白,行走间叮叮当当脆响,她喜欢得紧,说要当传家宝留着。
怪不得再未见她戴过,原是早当掉。
“是朕不好。”
长指揩去她的泪,他嗓音极尽温柔:“明日朕便将那对镯子给你寻回来,以后朕再也不会欺负阿妩,只教你当这天底下最尊贵、最快活的小娘子。”
又耐心低语哄了一阵,李妩好似哭累了,只抽抽噎噎靠在他怀中,哼哼喊着难受。
在裴青玄耐心耗尽之前,刘进忠总算带着沈御医火急火燎跑了进来。
一炷香后,诊断李妩是疲累过度加之受寒导致的高烧,沈御医连忙下去备药熬煮。
待到汤药熬好、喂好,李妩安稳睡下,已是阒静深夜。
外殿内,刘进忠觑着皇帝俊朗眉宇间的疲色,细声提醒:“陛下今夜着实辛苦了,明朝还要上朝,也早些歇息吧?”
皇帝并未言语,修长玉指捏着眉心。
良久,他才垂下手,狭眸看向刘进忠,嗓音听不出半点情绪:“明日一早,你去趟大慈恩寺。”
第42章
清晨的紫宸宫静谧祥和,寝殿之内更是寂静,苍苍色床帷逶逶垂下,遮住外头的刺眼光线,床榻间李妩面色苍白,沉溺于混沌噩梦里,额上都沁出一层冷汗。
在梦里,她前脚从装满冰块的浴桶里出来,后脚周遭环境剧变,不再是檀香幽静的慈宁宫,而是裴青玄与她讲过的大雪茫茫、一望无际的北庭草原。
她茫然行走着,漫无目的,直到身后忽的“轰然”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去,便见巍峨雪原在崩塌,厚厚积雪如潮水般涌动塌陷,震撼而壮丽。
待到漫天飞舞的雪雾散去,皑皑积雪下埋着个人,他垂着头,乌发凌乱,无声无息,好似死了。
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驱使着李妩的脚步,往前走向那人。
鞋履踩在雪地沙沙作响,男人好似听到动静,冻得通红的手指动了动,撑着最后一丝气力于雪地里抬起头。
李妩这才看清他的面容,那张沾满冰雪的俊美脸庞,正是裴青玄――更年轻、更温润的裴青玄。
她惊愕站在原地,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迟迟不敢上前。
而寒冷积雪下的男人看到她,那双古井般沉暗的眼眸陡然有了光彩,他朝她伸出手,嗓音喑哑地唤:“阿妩…你来了……”
瑟瑟寒风间,他拼命颤抖伸出的手,冻得乌青的脸,叫李妩一阵恍惚,脑子好像也被风雪冻得麻木,无法思考,只循着本能,她迈出步子,在他面前蹲下,去握他的手。
然而,手指即将碰触的一瞬,周遭一切陡然如泡沫幻灭。
“咳咳。”李妩剧烈咳嗽着醒来,再次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紫宸宫寝殿。
没有冰雪,没有北庭,更没有埋在雪里的裴青玄,方才一切不过是她一场梦。
大抵昨天挨了冻,才会叫她做出这样的梦。
李妩捂着发痒的嗓子,侧身又咳了一阵,好似要将肺都咳出来般,随之浑身痛意也席卷而来,叫她眉头都紧紧拧起。
“主子,您醒了。”帘外传来素筝急切的关怀,她很快走来,挂上幔帐,扶着李妩躺靠在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又端来温水伺候她喝下:“慢些喝。”
李妩饮罢一杯水,嗓子稍微好受些,有气无力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光,开口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这声音一出,是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沙哑难听。
“已是午初了。”素筝答道,双眸担忧地打量着李妩的脸色:“主子现下感觉好些了么?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与奴婢说,奴婢这就去准备。”
“好多了。”李妩答着,又问:“他上朝去了?”
素筝应了声是,想了想,补了句:“昨夜陛下一直在照顾您,怕你半夜又烧起来,都没怎么合眼,今朝天不亮就往宣政殿去了,奴婢看他眼下都乌青的……”
“我没什么胃口。”李妩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就好似压根没听到方才那些话一样,自顾自吩咐着:“端一碗金丝红枣粥来,垫垫肚子即可。”
素筝一噎,见自家主子不愿再听关于陛下的事,遂也不再多说,刚准备下去端吃食,忽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对了,奴婢还有一事要禀,今早刘总管并未随陛下去宣政殿,换了身常服,好似是出宫办差?”
闻言,李妩眉心微动,沉吟片刻,她问:“可知他去哪了?”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素筝摇头,察言观色道:“不然等他回来,奴婢跟他套套近乎,打听两句?”
李妩稍作思忖,摇了摇头:“暂且不要,等他回来,看情况再说。”
若她没烧糊涂,昨夜裴青玄好似说过,要给她找回镯子,难道他派刘进忠找镯子去了?
大病未愈,她这会儿脑袋还昏沉得厉害,便也不再为难自己,继续缩回温暖衾被间闭目养神。
午间暖阳映照着金色琉璃瓦,远远看去,一片浮光跃金。
宣政殿朝议散罢,见着一袭朱色团龙纹衮服的皇帝出来,刘进忠忙不迭上前复命,将调查的事如实禀报。
“李娘子的确于永丰十九年在大慈恩寺供了一盏长命灯,只是那盏灯并未署名。”刘进忠边说边递上厚厚一沓票据:“这是寺里和尚功德簿上记载的那一页香油钱,剩下的是当铺典当的账簿,除了陛下说的那对翠玉镯子,还有不少其他的。当铺掌柜的说,那一阵李娘子当了不少东西……”
也足见那时李家的拮据。
裴青玄面无情绪地翻过一遍,而后递还给刘进忠:“将当年她当出去的东西都赎回来。”
都赎回来了?刘进忠微诧,踟蹰一阵,小心翼翼问:“时隔好几年,有些典物怕是早已被人买走了……”
话音未落,一道冷冽视线掠过头皮,男人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那就去寻。”
“调派一队专使,顺藤摸瓜,总能寻到。之后再如何行事,还需朕教你?”
“奴才不敢。”刘进忠弓着身子,忙不迭道:“奴才知道该如何办了,陛下放心,奴才定将典当物都寻回来,保管物归原主。”
言语间,一抹华贵的织金朱色袍摆在眼前晃过,待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稍远,刘进忠这才抬起眼,看着那道走向龙辇的高大身影,长长舒了口气。
只是再低头看着手中厚厚一沓的票据,那口气又憋了回来,这么多,接下来怕是有的忙咯。
这日夜里,冷月如钩,高悬天穹。
喂完碗中最后一口汤药,裴青玄拿着巾帕替李妩擦嘴角,冷不丁问了一句:“既然供了长命灯,为何不署名?”
李妩眼皮微动,有一瞬诧异,转念再想,又在预料之中。
她没立刻答,仍是那副病恹恹的娇气模样靠在榻边,细白手指点了点案几上盛着各色蜜饯果脯的彩锦如意六角点心盒:“嘴里苦得很,先拿块蜜饯吃。”
裴青玄看她一眼,没说话,伸手去拿蜜饯。
“不要桃干,太甜了,吃得牙疼。”视线在琳琅食盒里转了一圈,她略抬了抬下巴:“拿那个糖渍青梅吧。”
“天底下敢这般使唤皇帝的,也就阿妩一人。”
嘴上这般说,裴青玄还是照她说的,拿了块青梅果,慢条斯理递到她的嘴边:“吃罢。”
李妩将那小巧精致的青梅果含入,牙齿咬开,酸酸甜甜的滋味便在舌尖弥漫开来,汤药的苦味也冲淡许多,原本皱起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她重新躺靠在枕头上,乌眸看向他:“你如何知道我供了长命灯?”
不等他答,她眯眸,语气不善:“你调查我?”
裴青玄凝眸看她,好半晌,才道:“你昨夜烧糊涂了,自己说的。”
“我说了这个?”李妩惊诧皱眉。
“是,不但说给朕点了长命灯,还说你一直想朕、念着朕、盼着朕回来娶你。”裴青玄眉梢轻挑,嘴角也微掀:“还说以后再不想与朕分开,要给朕当皇后,还要与朕生一堆儿女,朕不答应就跟朕急眼……”
李妩听得这些荒唐的话,面色变了又变,这下装都不用装了,直接给出最自然的反应,红着脸瞪他:“我怎么可能说这些话?定是你胡乱编来唬我。”
“天地良心,昨夜你的确这般说的,还拉着朕的袖子不让朕走。只可惜了那件新衣衫,还没穿多久,背上开了线,袖子也险些被你扯破。”
他言之凿凿,要不是李妩清楚记得自己昨夜的作为,怕是真要被他骗过去。稍定心绪,她作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低下头否认着:“昨夜我病得厉害,烧糊涂说的话,当不得真。”
“可朕当真了。”
男人温柔低沉的嗓音传来,他握住她的手,深邃目光牢牢锁定着她:“阿妩,大慈恩寺的那盏长命灯仍旧燃着,你添得香油钱够它再燃上一百年。”
就让他们俩的情意,从未熄灭竭尽,长长久久,延续百年。
李妩被他热意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慌,也分不清是害怕在他面前露馅,还是想起曾经那个真心许诺的自己,再对照自己在这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模样,荒唐又讽刺。
“好吧,那盏灯是我给你点的。”她偏过脸,望着虚空的某处,低声道:“没署名,是不敢。若是叫丽妃和叛王的耳目知道,定会来找我的麻烦。”
顿了顿,她垂着眼睫:“署不署名也没关系,大和尚与我说,心诚则灵。只要你在我心里,菩萨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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