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身侧清透的剑光,照着魔神如绸缎般乌亮的黑发,一直流泻到她的肩上,细密地将她裹住,密密麻麻的热潮堆积起来,将她融化为一滩水,又聚拢在掌心,一一碾碎。
她的指尖撑着冰冷的石壁,轻微打颤。
眼前人的轮廓,在黑夜里天旋地转,分不清这是一团幻化的迷离雾气,还是切实掌控着她的人。
意识朦胧间,她感觉到有手掌按在她脑后。
他在抽取她的记忆。
魔神不允许任何的欺骗,即使她弱小到根本害不了他。
师昭睁着水眸,望着头顶的苍穹,听到他陡然阴沉下来的嗓音:“为什么看不到?”
看不到什么?
看不到她的记忆吗?
师昭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她重生过吧,她并不在意,反而凭借着混沌的意识,用食指贴在他的薄唇上,在对方对她产生杀意之前,她说——
“神秘一点,不更好玩吗?”
……
事实证明,不开窍的人,活了一万年也不见得开窍。
这是个没怎么开窍过的魔神。
师昭稍稍意外了一下,但这于她是有利的,因为在这方面她也不是很懂,这样至少在同样不太开窍的魔神面前,显得不那么拙劣无聊。
师昭关上窗,转身去打水。
她望着深深的水井,漫不经心地想:既然她不可能通过努力变强,那么找魔神应该可以逃开这本书的机制吧?
损人不利己的事她再也不会做了,以前是她傻,只能看得到优秀的姐姐,如今亲眼见识了幽月山那么多的大能之后,才知道从前的目光究竟有多短浅无知。
师昭一边打水一边思索,不知不觉间,竟单手拎着水桶穿过了庭院,跨入了拱门。
……等等。
她为什么是单手拎着的?
师昭低头看着满满一桶水,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没醒。
她试探性地往上提了提。
……好像也不重。
这不是满满一大桶水吗?
师昭体质弱,向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纵使重生后吃苦更甚,力气也增长了些许,但绝不是能单手拎起水桶还健步如飞的程度。
她的力气居然变大了这么多?
师昭思索起来。
离开前,那魔神的确在她的丹田处抚弄了一下,他说这可以改变她的“极品废材”体质,她将信将疑。
连力气都可以变大吗?
除了力气,还有什么?
师昭放下水桶,沉思须臾,忽然抬起手掌,掌心对准一边的假山,凝神聚气——
然后,一捏。
“砰!”
假山轰然炸开。
师昭:“?!”
炸、炸了?
这真是她的干的?
师昭有点不敢相信,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回不过神来。
要知道,寻常弟子即使能踏入炼气期,勉强能使出一点灵力,也只是能凌波踏雪、驭风而行,除此之外最多斩杀小妖、操控法宝、堪舆制符,除此之外更高深的法术,根本还没有资格学。
更别提抬手就捏爆一座假山了。
要知道她从前练习的是……这假山上掉下一颗石头怎么才不会被砸到。
师昭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又迟疑地伸出手。
“砰!”“砰!”“砰!”
烟尘飞扬。
是真的。
这居然是真的?
师昭咬了咬唇,心底陡然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她拼死一搏,真的误打误撞找到了破解机制的办法?原来非常不可以通过努力变强,真的是她理解的那样,只要不是靠努力得来的就可以?
师昭心跳得越来越快,脑中一片纷乱。
她等了很多年。
每天都幻想着能改变的一天。
可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偏偏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让她不顾一切拼死一搏时,才终于窥得些许希望。
不管这能力因谁而来,有何后患,需要多大代价。
只要能让她变强,让她能像个堂堂正正的修士一样握剑,她便比什么都高兴。
师昭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心跳愈烈,如疾风骤雨,眼底竟有些微的烫意,就在此时,远处隐约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
“那边怎么有动静,快过去看看!”
师昭呼吸一紧,连忙提了水桶飞快地蹿回屋,紧紧关上门。
背脊紧贴着门板,手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她仰头。
许久,竟落下泪来。
-
师昭这一夜睡得异常安稳。
梦里没有万丈深渊,没有拿剑捅她的清言,更没有欺负她的所有人。
有的只有幽月山上,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也许会就此喜欢上黑夜。
她就是这么蠢,比谁都好收买,谁愿意对她好,她就会深深地记得谁。
美梦只维持了短暂一夜,很快就被人打破。
“师昭,跟我们来一趟吧。”
来的是身穿白衣的执法弟子,面色肃穆,语调冰冷无情。
在灵墟宗,执法长老亲自管辖的执法弟子,是所有人最不想见到的存在。
因为这些弟子司掌门中律令,素来是由凌寒长老亲自从最精锐的内门弟子之中挑选而出,在执行律令时,也最为冷漠、严酷,平时只会抓捕那些严重违规的弟子。
简而言之,谁犯事就会被他们找上门。
比如现在的师昭。
师昭上辈子没少被他们找麻烦,最严重的一次惩罚,便是因为不小心放出妖兽而受了削骨之刑,硬生生挖了三根灵骨。
她本就体弱修为低,受了刑罚之后丢了半条命,连没有修炼过的凡人都不如。
但是她如今谨小慎微,还是第一次被他们带走。
师昭没有反抗,直接跟着他们出去。
走了几步,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师昭你这废物,怎么都弱成这样了,还能在外头惹事?”
——是讨厌而聒噪的声音。
师昭垂着头,全当耳旁风。
那人讨了没趣,还不知收敛,又闪身到师昭面前,凑到她的面前,“啧啧”打量着她这狼狈的样子,嘲笑道:“几天没见,你这小身板更细弱了,风一吹就能倒的病秧子,还没你姐姐一半有用,我劝你还是乖乖回家当你的小郡主得了。”
又是那些嘲讽的话。
这么多年了,连词都不带换的,师昭已经听腻了,可是他们却不觉得腻。
想想也是,羞辱人应该会让他们感觉到快乐才对,又怎么会觉得腻呢?
师昭没有说话,她不想搭理他们。
她越是这副佯装不生气的样子,那少年便越发起劲,时而故意大声吵她,时而扯扯她的头发,引起其他路过的弟子侧目。
执法弟子皱了皱眉,沉声道:“顾让,休要扰事!”
顾让抱臂挑眉,不满地嚷嚷道:“我又没打她,也没耽误你们执法啊,不就是笑话她几句?有这个脸在灵墟宗当废物,还没脸让人说了?”
那几个执法弟子虽不满顾让的行径,但又的确不好反驳什么。
毕竟,师昭的确是出了名的废材,哪有人入门六年灵力没有一丝长进的?灵墟宗弟子本就强过其他宗门弟子,可偏偏出了个师昭丢人现眼。
顾让嘲讽的的确没错。
但凡她有本事一点,也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了,要怪也怪她自己不争气。
师昭垂着眼睫,至始至终没有反驳一句,似乎已经对此麻木习惯了。
可是袖中的手却越攥越紧。
直到用力到几乎失去知觉。
她想杀了他。
不,不能动手,至少不是现在。她拼命地告诉自己:如果现在惹事,那就是罪加一等,她会被活活折磨死的。
她咬着牙根,抬眸,忽然顿住。
她看到那座假山。
昨夜被她一次捏爆的假山,如今成了一片混乱的石碓,个别巨石零零落落,甚至化为一堆齑粉。
——她不是废物了。
师昭突然笑出声来。
顾让一滞,震惊地看着她这反常的行为。
师昭这是被气傻了?难道她失踪三天被人打到脑子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她难道不应该和从前一样,被他几句话就气得浑身发抖哭鼻子吗?
顾让惊疑不定间,师昭偏头看他。
少女瘦弱的背脊迎着风。
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带着从未有过的澄澈明亮,冷冷睥着他。
“所以呢?”
她嘲讽道:“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废物,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真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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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师昭走了。
她走了很久以后,顾让还愣愣地站在原地,被冷风吹得有点发蒙。
他还没回过神来。
师昭第一次直视他,原来她的眼睛这么漂亮……不对,漂亮个屁啊!师昭的态度居然这么嚣张?她怎么敢?她不想活了吗?居然还还嘴?靠,一个废物居然反过来骂他算什么东西?!
他再不是个东西,也比她算个东西!
顾让登时大怒。
他倒要看看,这个师昭到底在硬气什么!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嚣张,等会被处罚时,可别在那哭哭啼啼求饶!
顾让咬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
师昭走了一段路,终于到了一座大殿外。
她沿着台阶往上,看着牌匾上“司律堂”三个大字,居然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离炎殿。
外门及内门弟子犯错,是交由司律堂惩处,如果是更高级的弟子犯错,或者是罪行严重到某种程度,都会直接上执法长老的离炎殿审判,相应的惩罚也比较严酷。
看来,她解开封印放出魔神之事,并没有被发现。
确认了这一点,师昭便安心了,她乖顺地走入殿中,直接朝着最上方的女子低头行礼,“颜长老。”
然后她转头,看向一侧的男子,“宋长老。”
颜婵长老平日负责内外门弟子,而宋宽长老只负责外门事宜,较低一等。
颜婵此刻穿着淡青色道袍,眉目清冷端庄,审视着师昭:“师昭,这三日你无故缺席早课,依照门规,我本该罚你清扫万象塔七日思过,你可有什么话说?”
师昭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早课的事。
灵墟宗门规严厉,按照本门规定,外门弟子无故缺席早课累计三次,是要罚的,颜婵长老虽为人和善,但执行门规绝不手软。
这是时羽的报复。
几乎每个弟子都是从外门熬过来的,时羽自然知道这规矩,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让长老因为这事惩罚她。
他也笃定她不敢去告状,因为他的惩罚会很轻,事后他却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恨死这个人了。
师昭抿了抿唇,她现在有了靠山,她不怕了。
“是时羽害我。”
她直视着颜婵长老,字字清晰道:“三日前我去采灵素花,是他抢了我的花,还把我关在了幽月山的洞窟里整整三日!所以我才无法回来!”
颜婵一怔,皱眉道:“时羽?你说的是巡查堂的内门弟子?”
“是。”
颜婵还未开口,一边的宋宽长老却冷哼一声道:“怎么可能!时羽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前在外门之时便勤奋踏实,如今他已是内门弟子,好端端的欺负你一个低阶弟子做什么?”
师昭扭头看向宋宽,“我说的是真的,长老若是不信,大可以让他亲自过来对峙。”
宋宽却甩袖道:“荒谬!我看是你在为了偷懒找借口!”
师昭也有些气愤委屈,执着道:“我没有找借口。”
她话音一落,四周却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为了彰显公平,门中规定,戒律堂审判可由其他弟子旁听,他们嘲讽她的话也清晰地落入耳中——
“谁不知道昨晚幽月山出事了,她撒谎也不打打草稿。”
“说谁不好,还偏要说时羽,人家内门弟子是她惹得起的么?”
“我看就是她自己偷懒忘了时间。”
人群中,顾让抱臂靠在一侧,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师昭的笑话。
师昭猛地转头,泛红的眼睛一个个扫过这些人。
“……她看什么看?”
“看这眼神,还真生气了?”
师昭咬牙,看向上首的颜婵长老,“长老若是不信,为什么不找他来对峙?就算弟子一人之言不可信,也没有在不调查的情况下便给弟子定罪的道理!”
颜婵看着面前面色倔强的少女,微微叹息一声。
一边的宋宽还要再说话,颜婵却抬手制止了他,吩咐一边的执法弟子:“去传时羽过来对峙。”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穿透人群。
“弟子能作证!”
所有人一怔,看了过去。
来者是个蓝衣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身后背着一把剑鞘雪亮的剑,身姿却比剑身更加笔直挺拔。
他甫一进来,便立刻走到了师昭身侧,扬声道:
“二位长老,弟子正好知道此事,特来作证。”
此话一出,四周哗然。
在场所有人里面,几乎无人不认识他,就算不认识,也认得他身上这件首席大弟子服饰。
灵墟宗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天才清言。
这在平时,是内门这些弟子连见上一面都困难的存在。
他怎么和师昭有交集?他居然会为了师昭这样的废物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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