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错愕,他震惊,他被眼前这位出身于棠梨馆的女子所打动。
林子宴看着身前凤冠霞帔的之人,眼底眸光颤动,片刻,心甘情愿地唤了句:
“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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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冬来,四季更迭。
如此往复,已整整三年。
秋天的第一片叶落在梵安寺内,肃穆的钟声自院中响起,殿内正闭目诵经的佛子缓缓睁开双眼。
只见一名小和尚恭敬地走过来。
“镜无法师,已经午时了。”
镜无轻扫了一眼他。
“林家方才派人来,过几日便是林小少爷的周岁宴,说是希望镜无法师能前去替小公子赐福除祟。”
殿上佛子站起身,淡淡道:
“好,我知晓了。”
“师父这是要去哪儿?”
“辟谷殿。”
镜无一袭袈裟蔽身,站在日影下。闻言,他微微垂目,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三年了,他那个三师弟面壁思过已整整三年。
这三年,外界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师父是在两年前走的,彼时镜容还在禁闭中,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大师兄不问世事,师父将衣钵传给了镜无。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替别人保管东西罢了。
师父临终前,嘴边还喊着三师弟的名字。
镜容是师父最得意,也是师父最喜欢的弟子。
所以三年前的事情,被他们一手压了下来,师父责罚镜容,于辟谷殿闭门思过三年。
三师弟去辟谷殿那日,什么东西都没带,也无须带上经文书卷,殿内处处都刻着经文,处处都摆放着观音神像。
至于朝堂之上,皇后诞下皇嗣后,身子便不太行,皇帝的龙体也每况愈下,如今何氏独大,大有外戚专政之风。
“嘎吱”一声,久违的阳光透进大殿。
镜无目光定定,看着跪在佛像前的男子。
他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微垂着眼,面色一片清平。
终于,镜无忍不住,颤抖着声音喊了句:“三师弟。”
镜容缓缓抬起头来。
这一眼,让镜无当场怔住。
镜无已经有三年未见他,经过这三年,身前之人长得愈发俊美。他眼睫纤长,面容冷白,眉间一点朱砂鲜红夺目,只是那眉眼……
却渗透着说不上来的冷意。
镜容平淡无波地望过来,眼里似有空寂的山谷,日光折射进去,不带一丁点回响。
佛子看着他,平静地唤了句:“二师兄。”
声音像是一片冰寂的雪,从高耸入云的皑皑雪山上落下来,不沾染任何一丝灰尘,就这样降临于人世间。
镜无一愣。
眼前之人,眼底俨然没有了情与爱。
冰冷得如同一个死人。
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二师兄叹息一声。
“我带你去祭拜师父罢。”
镜容点点头,日光穿过殿门,落在他衣肩上,檀香阵阵,佛子衣袂微摆。
走到门口,忽然有人欣喜地扑上来。
“三师兄,我好想您。”
镜采忍不住拽了拽镜容的衣袖,差一点落下泪来。
只是小和尚还未诉诸满腹想念,陡然一道清冷的光落在周遭,镜采下意识地抬起头,只看见三师兄那一双沉寂的双眸。
镜容微微垂目,轻瞟了眼对方正抓住自己衣袖的手。
镜采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悄悄将镜容的袖子撒开,赔笑:
“师、师兄……”
一片枯黄的叶,坠在佛子衣肩上。
镜容探出骨节分明的手,无声将落叶拂去。
镜采哆哆嗦嗦退至一边。
镜无带他去了师父灵堂。
原以为三师弟会于灵堂前垂泪,却未料到,镜容跪下来后并没有哭,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朝堂上磕了三个响头。
有鲜血从佛子额头上流出来。
镜无微惊,连忙取来帕子,唤了声:“三师弟……”
镜容眼底并未又任何情绪的波动。
祭拜完了师父,接下来就是正事。林家派人请他们前去,替林小公子开光赐福。这林小公子乃是林三少爷的长子,是林家宝贝中的宝贝。
师兄弟俩并肩走在道路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市井气息,忽然看到一间茶馆。
镜无有些累了,便提议去茶馆喝上一盏茶。
镜容没有说话,淡淡地点头。
他本来就话少。
自从辟谷殿出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
镜无与他待着,时常觉得闷得慌。
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
茶馆里最少不了的就是说书先生,而近日京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就是林家小公子的周岁宴。
“要说这林家啊,可真是人才辈出,且莫说林大公子了,方弱冠之年的三公子林子宴更是给林家争气,秋闱放榜一举夺了状元。”
“要不说他争气呢,那林老夫人离世时,我还以为林家要没落了呢,没想到如今竟是蒸蒸日上。”
“要我说,这林家最让人尊敬的,还是那位貌美如花的林二夫人。”
听到这时,镜无下意识地看了自家师弟一眼。
只见镜容面色未变,低下头,安静地吹着茶。
似乎没有听到那些人的谈论声。
镜无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告诉镜容一些事的。
还不等他说呢,便有人抢先道:
“这林二夫人可真是厉害,一进门就死了丈夫,换作旁人早就自怨自艾去了。她呢,自己在林府自学医术。不但医术精湛,还悬壶济世、帮济那些没钱寻医问药的可怜人,可真是活菩萨啊!”
茶馆中,有些对京城还不甚熟悉的外来人,闻言,便好奇道:
“悬壶济世,帮济百姓?这林二夫人行医真的不收一分钱?”
“那还有假,要不怎么叫她‘观音娘子’呢?除了不收百姓一分钱,她还开粥布施,接济那些流浪汉。真是人美,心更善啊……”
镜无喝完了一盏茶,也听完了那些话。
他放下茶杯,看了坐在正对面的师弟一眼。
忍不住道:
“其实这三年她过得很好,林老夫人没多久就离世了,林三对她这个嫂嫂极为敬重。就连林小公子的名,都是她起的。”
镜无顿了顿,小心翼翼打量着师弟眉眼。
“林小公子,名叫悯容。”
镜容若无其事地将茶盏放下。
秋风阵阵,轻轻拂于佛子面容上,他眼神平静到几乎冰冷。
见状,镜无不禁试探道:
“镜容,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的近况?”
佛子垂下眼睫。
清冷的光落在他周遭,镜容淡淡道:
“前尘往事罢了。”
镜无一愣,旋即,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便好,镜容,我还不敢跟你说。我们此番前去,是要到林家。林子宴为了庆贺小公子周岁礼,宴请宾客三天三夜,我们现在要动身了。”
刚唤来店小二,准备结账,谁知对方竟笑道:
“观音娘子说过了,若是出家之人前来歇脚,小的是不能收僧人们的钱的。这些银子观音娘子都会替我们补上,还有些可怜的流浪汉,小的同样也不会收他们的钱。”
“不光不收钱,观音娘子还在我们这儿,花了不少银子存了不少粥饭。若是有流浪汉饥饿难耐,我们还会给他盛上热气腾腾的一碗热粥呢!”
店小二边说边感慨:“这观音娘子,真是个大善人呀!”
镜无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已一溜烟儿跑了。
他起身的那一刹那,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放下茶杯的一瞬,他原本清冷的眸底,忽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微澜。
镜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师兄,朝林府走去。
……
林府府门大开,宴请宾客三天三夜。
全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嫂嫂——”
听见呼喊声,正抱着小奶娃的女郎转过头,只见一青衣碧袍之人手里捧着一支拨浪鼓,朝这边走过来。
“这几日辛苦嫂嫂了,又要看悯容,又要招待宾客。您先放下他,让小芸抱着会儿,您快去后院休息休息。”
女郎一袭淡青色长裙,眉目婉婉,鬓边有青丝险落,闻言,她弯唇一笑。
“没事,我不累的。前面好像又来客人了,你快去接待接待。”
林子宴无奈,只好道:“嫂嫂,您千万莫累着了。我去去就来。”
“嗯。”
葭音点点头,抱着悯容于水榭前坐下来。
凝露也候在一边儿,守着自家夫人。
只见和煦的日光浅浅落下,洒在女子安静娴雅的面容上。她眉目缓淡,眼底青稚褪去,更多了几分妩媚动人。
这三年,音姑娘变了许多。
她变得成熟,变得勇敢,变得开始独当一面。
既然不能改变命运,那便在当下,努力地好好生活。
她眉眼婉婉,多了几分宁静适从。这副皮相也完全长开了,比三年前要明艳妩媚上许多,更出落成国色天香、人人惊艳的大美人儿。
正思量着,前院突然传来动静。
凝露依稀听到:“恭迎高僧,高僧且随小的入殿。”
“怎么了?”
看见凝露面色有变,葭音轻声问了句。
“没、没什么。”
葭音微微蹙眉。
这丫头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支支吾吾的。
忽然,院外又传来一阵喧闹声。
林家家仆们恭迎着高僧入府,一个个弯着身形赔着笑。眼前这种情形,即便是与世隔绝三年,镜容也早已司空见惯。他眉眼冰冷,没有回应任何人。
只是身边的二师兄手执佛珠串,笑得一脸温和。
家仆不由得暗暗腹诽:这位镜容法师,看上去要比镜无法师难相处得多。
日后切莫怠慢了这位圣僧。
一道檀香缓缓袭来,镜容微垂着眼走入院,只见水榭前清风徐徐,吹得树影纷纷落落,婆娑坠在一名女子衣衫上。
她眉眼噙着温婉的笑,原本正逗弄着怀中婴孩,似乎听到什么动静,也朝这边望来。
作者有话说:
开启音音plus和镜容plus啦
小天使们放心哦,两个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自己对对方的爱,也没有怀疑对方对自己的爱,现在是,后面的情节也是。没有狗血的误会,音音和镜镜都是坚定地双向奔赴双向选择,坚定地与世俗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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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清风穿过水榭, 吹得女子鬓边乌发微乱。
原是婉婉含笑的一双软眸,在触及到那一抹袈衣的一瞬, 目光忽然一滞。
猎猎风声, 吹落了树梢上的叶。
半是郁绿半是枯黄的树叶遽然坠落,飘在原本平静的水池上,泛起了一阵粼粼波纹。
葭音眼中有什么情绪快速闪过, 正抱着悯容的手紧了紧,不远处传来家仆的招待声。
“镜无法师, 镜容法师,这边请。”
镜容目光穿过重重人群,朝她望了过来。
好似有雨滴从廊檐滚落,啪嗒一声,坠在石阶之上。
葭音只觉得自己的呼吸, 好像突然被人夺走了。
迎上他的双目。
三年未见,他愈发俊美, 眉眼中多了几分凌冽与成熟。他的睫羽还是那般长, 平淡无波的微垂下来, 鸦睫之下, 是一双空寂的眼。
二人就这般, 隔着水榭与树叶,凝望良久。
眼前是熟悉的面容,可她却隐隐觉得, 镜容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 是她从未见过的淡漠与冰冷。
好像这个世界的悲喜彻底与他无关,喧闹的欢庆声、嘈杂的恭维声, 还有宾客之间的议论纷纷……他似乎都听不到, 只是一个人怀里抱着一把琴, 衣袂轻轻拂过门庭水榭,行使着他理所应当该做的事。
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他的眼里,是空旷到不见回音的山谷。
就在此时,怀里的悯容忽然哇哇大哭。
她连忙低下头,温声哄着小侄子。这个小侄子也与她很亲,平日里总粘着她。应是他睡觉被客人吵醒了,哭得很大声。
葭音把小侄子哄好,那一行人恰恰走了过来。
她如今,在林家算是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于是宾客都极有眼色地向她问安,轮到梵安寺时,葭音又扬了扬脸。
她不敢太过张扬,只将目光放在镜无身上。
老朋友见面,镜无有几分吞吐,却还是朝她一拜。
“林夫人。”
葭音让凝露抱过悯容。
她立于水榭边,朝他弯身一幅。
腰肢纤柔,仪态大方。
女郎窈窕起身,望向镜无身后之人。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与他对视。
周围的喧闹声好似都听不见了,她看着那人隔着明白的阳光,湿润的雾,隔着重重喧嚣的人群,隔着水榭前的亭。
隔着整整三年时光,朝她遥遥一拜。
镜容微垂着眼,立于廊檐下,双手合十,恭从地唤她:
“夫人。”
一滴雨,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她走下台阶。
见她没有回,镜容也未收回置于胸前的手,细密的鸦睫被风吹得轻颤,一道幽香陡然飘至佛子面前。
葭音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发紧。三年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年少无知时,对他刹那间的悸动,却未曾想过,这一动心,便揉碎了一千多个暗无天日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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