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霜这才明白了顾寻舟的用意,想必是行马村太过闭塞,连个像样的官府也没有,所以这些常识都是村民世代口口相传,早就习惯了如此,根本不会理会一个外乡人这时候想要上山。
她的掌心捂着小暖炉,整个人裹在毛茸茸的毯子中,看着庭院里几个小丫头乐呵呵地打雪仗,不知不觉想要探头去看看门外的山路到底如何。
不过,她终究是懒得离开暖融融的被窝,也不去想萧凌安会如何。
他知难而退最好,就算真的冒着风雪来了停鹤居,也是白费力气。
尽管她知道大雪天有多冷,毕竟,她也为了他跪过。
*
行马村中,萧凌安还是找到了曾经住过的那一间小屋,让人收拾之后就住了下来,眸光经过大半年地磋磨和沉淀,终于变得平和沉稳了些。
自从那日霜儿离开后,他又阴差阳错知道了失去孩子的真正原因,整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茶不思饭不想,每日就把自己锁在凤仪宫中,凭借着霜儿残存的痕迹一天天熬过去。
他起初没有派人去打听霜儿的下落,沉痛之后才渐渐明白,霜儿根本不想见到他,他们之间走到这一步,只有暂且放手才能有转机。
等到他缓过来些的时候,天气已经入秋了,朝中和藩国都不安宁,他强撑着打理到了现在,才勉强能够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他先是让人把曾经霜儿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预想过要找个三五年,没想到霜儿竟然又去了停鹤居,让他又是惊喜又是失落。
找到了自然是好,可为什么又是别的男人?
“陛下,外头的雪从昨夜就开始下,现在还没停,估摸着要到日暮才会好些呢。”安公公搓着冻僵了的手,为难地看着眼下的天气,俯身在萧凌安面前问道:
“听村民说山路本来就难走,天黑了登山容易出事,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现在就走。”
还没等安公公说完,萧凌安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披上墨狐大氅就独自出了门,转头望了一眼担忧着想要跟过来的人马,沉声道:
“你们都在行马村等着,朕一个人去找她。”
这是他和霜儿之间的事情,不想让其他任何人打搅,哪怕这些都是他的心腹,那些过往甚至都亲眼目睹,但他还是觉得只有他和霜儿两个人,才能静下心好好谈一谈。
安公公等人担心不已,现在下着大雪又是崎岖山路,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说句不好听的,陛下失足跌落了都无人知道。
可萧凌安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可能改变,一声令下不让他们跟着,谁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披风之下穿着一件单衣,偏执孤傲地独自踏上了上山的石阶。
*
雪细细密密地落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色也愈发昏暗深沉,分明是下午的时辰,看着却如同日暮似的,灰蒙蒙地笼罩着一层纱。
萧凌安的长衫被飞来的雪花打湿了,原本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京城比江南寒冷太多,所以所有衣衫也较为单薄,直到现在才发现大为不同。
京城气候干燥,冷得时候穿得厚实些就无甚烦恼,哪怕偶尔穿着单衣出去走一遭,于他而言也无妨。但是江南这儿冷的不是雪,而是飘散在空中的每一分气息,寒气仿佛无缝不入的烟尘,找到了缝隙就猛地钻进去,不一会儿就冻得没了知觉。
特别是他的长衫被打湿之后,膝盖处冷浸浸的极为难捱,如同绑着一大块冰在双腿上行走,每一步都迟缓又艰难。用不了多久,他的长靴也熬不住无孔不入的湿气和寒意,连带着鞋袜也是湿冷的,让他整个人如同浸入冰水之中。
萧凌安咬着牙根往前走着,逼着自己不要去在乎这些,抬起脚步登上每一级台阶,可越是到上面越是艰辛,因为甚少有人上山,他在登山之时都要清扫碎雪,手掌在拂去之时不知被哪来的锐利之物割伤了,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滴落在皑皑白雪上,如同盛放的红梅。
疼痛刺激着萧凌安的每一处神经,麻木的躯体终于有了片刻的感知,萧凌安却来不及去想如何处理伤口,反而狠狠拧了一把伤口周围的肌肤,让疼痛更为剧烈地唤醒他的感知,如此才能支撑着他继续登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完全黯淡下来,昏昏沉沉的如同敛尽的暮色,萧凌安意识慢慢有些涣散,好几回一不小心踩在了石阶压实的冰面之上,身躯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幸好及时回过神抓紧了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稳住,回头一看是万丈深渊,身侧的碎石滚落时连声响都没有。
萧凌安暗暗松了一口气,受了刺激后更为清醒,甚至他还为此生出几分酸涩发苦的高兴。
看,老天都没看让他跌落深山,说不准是天意让他再见一见霜儿呢。
靠着这一股不肯松口的意念,萧凌安终于爬到了半山腰,踉踉跄跄站在停鹤居门前的平地上,手脚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用再大的力气都不能唤醒,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随性从身上扯下布条,包扎着早就凝固的伤口。
他抬头望了一眼停鹤居鲜红色的大门,经过大半年的风吹雨打,现在已经不如春日鲜亮,仿佛这段时日积淀了太多沉重的过往,也变得暗沉许多。
“咚咚咚”,他轻轻叩门,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却迟迟没有打开。
“霜儿,朕知道是你,朕只是想见见你,就见一面......”
萧凌安向前倾倒着身躯,几乎将耳朵紧贴在大门之上听着动静,喉间发苦地开口说出这句话。
他来的时候声势浩大,并且没有刻意让周围的村民和官府隐瞒,为的就是让停鹤居的人听到风声,如此霜儿就能顺理成章地知道了。
门内的脚步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从霜儿变了性情之后,每一回他都盼着霜儿能见面,时时刻刻留意着脚步和动静,哪怕现在堆满积雪,哪怕门内没有出声,他还是能够立刻认出霜儿。
他用尽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很快就被积雪掩盖,他不知是霜儿没有听到,还是不想理会他。
“霜儿,从前我们没留住的那个孩子......朕都知道了。”
萧凌安顾不得其他了,扶着墙壁勉力支撑着伫立在门前,声音中带着无法平息的颤动,隐约还带着哽咽和悲痛,暗哑道:
“朕不会怪你,从前朕做了太多的错事,你无论怎样惩罚朕都是可以的。”
说罢,他再也没有力气将心底的声音喊出来,只能头脑发晕地弯下身子喘息着,静静等着霜儿的回应。
门内的脚步声明显有些错乱,仿佛是在原地慌乱地踱步踌躇,最终脚步声越来越近,距离大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又停住了。
萧凌安心口一紧,屏息凝神望着鲜红色的大门,终于在片刻之后,看到沈如霜窈窕纤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她穿了一身兔毛长衫,洁白柔软的绒毛衬得脸蛋愈发娇小玲珑,神色却如冰雪般寒冷沉闷,俯视着弯下脊梁的萧凌安,只是瞥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像是在等着他开口。
“霜儿,你又清减了些。”
萧凌安在见到沈如霜的那一刻,就暂且忘记了满腹要说出口的话语,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想要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但是沈如霜去却连连后退,神色没有分毫动容,让萧凌安伸出去的手凝滞在半空中。
“霜儿,是朕手冷吗?”
萧凌安微微皱着眉头,眼巴巴地望着沈如霜,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听着总觉得带着几分委屈和失落。
他也不管沈如霜有没有回答,将手放在唯一温暖的心口捂热了才再次伸出来,趁着沈如霜不愿开口的间隙拽住了她的指尖,凤眸中漾起几分满足,轻声道:
“霜儿,你不要怕朕,朕不会再逼你回去了。”
此话一出,沈如霜倒是有些意外,于是勉强让萧凌安拉着自己的手,上下将他大量了一番。
相比之下,萧凌安现在称得上狼狈和落魄,衣衫都被冰雪打湿了,连墨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两片薄唇和脸色一样苍白无血色,想来他是真的冒着风雪,一步步爬上山来的。
“霜儿,朕知道你一直在这里,但是未曾来找过。”
萧凌安眸光闪烁地望着沈如霜,心间又泛起星星点点的期待,道:
“朕只是想着,马上就是除夕了,让阿淮见一见你,就算你在这之后要走,朕也绝不阻拦,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今日万字更新达成!快完结了每天都觉得不够写,恨不得变成八爪鱼QAQ
第133章 求不得(一更)
闻言, 沈如霜忽然间像是被人刺中了心中不可触及的地方,眸光转瞬就冷了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和厌弃, 毫不犹豫地甩开了萧凌安强行拉着她的那只手,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唇角扬起嘲讽的冷笑。
原来说了这么多,演了一场苦肉计,为的还是想让她回去。
这倒也罢,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萧凌安的心思, 偏偏他又把阿淮扯出来做借口。
上一回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萧凌安诓骗她阿淮得了重病,让她焦急慌乱之下答应了和他一同回去, 结果一切都是圈套,阿淮只是生了再普通不过的水痘罢了。
虽然这回萧凌安没有带着人马逼着她回去,出乎意料地让她自由了一段时日,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缓兵之计呢?她打心底眼里厌倦了这样费尽心机逃跑的日子, 上回也算是明白了道理,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要和萧凌安回去,哪怕他说的有几分真。
“陛下,你真的疼爱阿淮吗?”沈如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凌安, 看着他冻得麻木的膝盖在雪地上发着颤,眸光扫过之时没有任何波澜, 质问道:
“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难不成阿淮于你而言,除了可以利用他骗我回去, 就没有其他的价值了吗?”
萧凌安的思绪依然僵硬又凌乱, 风吹动着他被霜雪打湿的衣衫, 连心口变得格外寒凉,刚听到霜儿这话的时候还愣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愧疚又落寂地垂首。
“霜儿,你再不愿信朕了,是吗?”
萧凌安的声音干涩又低哑,带着从心底溢出的绝望和破碎,被风一吹就散落在积雪之中,飘飘荡荡地听不真切。
方才霜儿那话的意思,并非是真的要质问他对阿淮的爱意,而是觉得这回他在故技重施,想利用她对阿淮的母爱,挟持着将她再次带回皇宫,然后锁在奢华的金笼之中。
萧凌安唇边扯起一丝凄苦的笑意,从沈如霜冷静淡然的眸光中再次印证了这个想法,但是他不知应当如何解释,才能让霜儿相信他这回是真的知错了。
在他阴差阳错下得知他们的孩子是霜儿亲手扼杀的时候,他就明白霜儿究竟是有多恨他,这些年他做的这些事情全是在逼她骗她,才会一步步消磨了残存的爱意与情分,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马上就是除夕了,阿淮从来没有哪一年是看不见阿娘的,若是霜儿不回去,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呢?他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霜儿在这之后还是想走,他就算再不舍也会放手。
反正,这是他欠霜儿的,用后半生偿还她就是了。
“陛下,不是我不愿信你,是不敢信。”
沈如霜冷淡又坚决地摇了摇头,捂着暖手小炉又同萧凌安拉开了一段距离,拢紧了领口处的一圈兔毛御寒,身影一如数年前那般窈窕娇俏,却让萧凌安再也不能触手可及,肆意揽入怀中了,反而有几分遥不可及和高不可攀之感。
她在门口第一眼见到萧凌安的时候不免惊讶,就算是曾经再落魄,他也未曾这样狼狈过,除去刻在骨子里的孤傲和矜贵之外,再看不出从前高高在上的模样,像是陷入泥沼的白鹤。
这回他的眸光也是从未有过的疲惫和真诚,仿佛拨开迷雾之后的湛蓝天色,又似是秋日黄昏的沉沉暮霭,想来是在这些年地磋磨之中也觉得应当退一步。
其实对于这件事本身,她是信了六七分,真正不敢的是跟他回去罢了。
她被萧凌安欺骗和逼迫了太多次,现在一听到他的话都会下意识地防备着,早就对他丧失了基本的信任和依赖,现在又怎么可能放下正受用的一切,因为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同他回去呢?
再者说,阿淮又如何?她确实想陪在孩子身边,但阿淮终究会长大,既然不能无时无刻都在,他早晚要习惯阿娘不在的日子,眼下能纵容一刻,难道后面能纵容一辈子吗?
沈如霜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二人目光交汇之时,她知道萧凌安定然能够猜到她的心绪,所以也不想再纠缠,敛起目光就转身离开了。
“霜儿,朕还是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过完年。”
萧凌安骤然间直起了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前几步,伸出手想要抓住沈如霜的肩膀,但始终无法越过脚下的门槛,只能任由寒凉的空气穿过指缝,最终落了个空,失落又不舍地望着她的背影,坚定道:
“朕这段时日会每日都来,每日都问一遍,霜儿不用急着回答朕。”
沈如霜背对着萧凌安,眉心不悦又为难地蹙起,心中涌上一阵烦闷和无奈。
就算他不畏艰险,她还怕麻烦呢,这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偏要应付萧凌安这样极为偏执的人,何况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无论他问多少回都是如此,实在是太不值得。
不过转念一想,吃苦受累的终究不是她自己,萧凌安都是自找苦吃,既然他乐意这么做,她也犯不着强行阻拦,让他知难而退就好。
思及此,沈如霜心中重新找回了镇定和底气,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愿给萧凌安,只是脚步一顿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本以为距离除夕不剩多少时日了,萧凌安冒着风雪登上停鹤居之后又受了伤,顶多再撑着来几次就会放弃,所以沈如霜并没有思虑太多,依然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在她刚睁开眼的时候,江月就推门告诉她,陛下已经在停鹤居门口候着了。
沈如霜醒来时带着点气性,一听到这话心里就更不畅快了,干脆装作是没睡醒的模样,用辈子蒙着脑袋继续享受着回笼觉,也不明确说让萧凌安走,就故意这样拖下去。
若是让他走了,保不准他明日还要来,还不如现在让他在外头挨饿受冻,等到扛不住的时候自然就知道她是铁了心不想回去,这样才能再也不来。
沈如霜自认为是有几分了解萧凌安的,他这个人出生在绝境之中,自幼卑弱被人瞧不起,但骨子里很是高傲,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磋磨自尊和威严,只要践踏了底线就会狠狠记在心里,或是以后报复,或者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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